王華琪
(浙江省杭州第二中學,浙江杭州 310053)
《始得西山宴游記》的文化解讀
王華琪
(浙江省杭州第二中學,浙江杭州 310053)
《始得西山宴游記》是蘇教版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一)》“與造物者游”板塊里的課文。題目里“始得”二字既可以理解為“開始得到”的實義,強調西山宴游的始發(fā),又可理解為“才得以”的轉化語義,凸顯宴游來之不易,“始得有驚喜意,得而宴游,且有快足意,此扼題眼法也……”(浦起龍《古文眉詮》)。西山宴游是柳宗元一次極不平凡的經(jīng)歷,西山不僅接納了柳宗元,撫平了他受傷的心靈,還給了柳宗元精神上的滋養(yǎng),給了他前行的力量與勇氣。在文中,西山是柳宗元的人格符號,身處困頓之中的他依憑西山認知自我、確認自我、升華自我。
文章落筆于西山宴游的背景,一百來字,寥寥數(shù)語,概括了“始得”前的游歷與感受。
起筆“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柳宗元為何稱自己為“僇人”?為何“恒惴栗”?永貞革新失敗后,柳宗元被貶永州,“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僇……”(《寄許京兆孟容書》),“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舊唐書》),他在《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中寫道:“宗元以罪大擯廢,居小州。與囚徒為朋,行則若帶索,處則若關桎梏,彳亍而無所趨,拳拘而不能肆?!彪m已被貶謫到荒夷之地,仍隨時有可能遭殺身之禍,心靈上蔭翳籠罩,驚懼萬分,“竄逐宦湘浦,搖心劇懸旌。始驚陷世議,終欲逃天刑”(《游石角過小嶺至長烏村》),所以自己畫地為牢,上枷囚禁,寡言少語,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以保性命。
焦恐壓抑的日子里,柳宗元自我忘卻,自我迷失,唯有山水可聊以打發(fā)日子,故而“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無目的,無著落,無依憑?!吧细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游山玩水,搜奇覽勝,在自然山水中尋找心靈的慰藉,然后,“傾壺而醉”,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游山玩水度時日,以酒澆胸中之塊壘,唯求麻醉自我,忘卻憂郁恐懼。
處于迷茫困厄狀態(tài)中的柳宗元并未泯滅自我,酒醉心里明,飽覽了奇山異水,“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tài)者,皆我有也”,尋異態(tài)山水,說明內心不屈于常,不拘于俗,只是時者,勢也,只能暫時向現(xiàn)實低頭,個性被壓抑著。
“眾山”雖有異態(tài),然終不得我意,這一段文字為西山的出現(xiàn)作了很好的鋪墊。“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而”字急轉而下,對“異態(tài)”尚不認可,別說“常態(tài)”,“異態(tài)”和“怪特”又不在一個層面,柳宗元尋尋覓覓的西山就在于“怪特”二字,“未始”二字,頗有“眾里尋他千百度”之感。
北宋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里有言:“世之奇?zhèn)ァ⒐骞?、非常之觀,常在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柳宗元認為“文者以明道”,“道之者,及乎物而已”(《報崔黯秀才書》),“莊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天爵論》),崇法天然的柳宗元當然要到自然山水中取道。一切都是機緣巧合,有了一個特定的位置(法華西亭),有了一個特定的視角(從西望西,從高望高),要注意的是,“始指異之”,又是“始”字,相見恨晚啊,“異”之處就在于其“怪特”。柳宗元的內心突然被觸動,然后欣喜若狂,“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一系列的動作,“過”“緣”“斫”“焚”“窮”,攀緣的過程其實很艱辛,卻被一筆帶過,從短促而跳躍的語句中可讀出柳宗元內心的激動,他急不可待地登西山,艱難險阻毫不畏懼。
接下來是具體寫西山之美和宴游的感受。山之“怪特”主要在其高,一般寫山之高,都是居低處仰視,柳宗元則別出其新,采用居高俯視,“凡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山巒起伏,地勢凹凸,“岈然”之處似蟻垤,“洼然”之處如洞穴,眾山渺小卑微,狀如螻蟻,反襯西山之嶙拔;視線放遠,千里之地如在尺寸之間,“攢蹙累積”,重疊壓縮,盡收眼底,因山高峻,方有視野寬廣;視線拉高,“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更是直寫山之高,視之遠,以此烘托西山之嵯峨雄峙。細細品讀,有眼見有想象,有實敘有夸飾,目游與神游結合,寫實與寫意并用。從西山的特立,柳宗元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西山喚醒了他的自我意識,讓他尋到了理想人格的表征。
“怪特”的西山長期不被人了解,卻永葆高聳特立,個性張揚,桀驁不馴。對應自己,雖謫居永州,仍不改初心,不媚權貴,不與世俗為伍。柳宗元尋山識山的過程就是尋找和認識一個真我的過程,山與人的契合,遂產(chǎn)生了惺惺相惜之情,此時,山即人,人即山。那個經(jīng)歷宦海沉浮的柳宗元面對奇崛的西山產(chǎn)生生命頓悟和價值體認。
“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保ㄍ鯂S《人間詞話》)柳宗元擴大了眼中的“物”,由西山延展到造化萬物,“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西山砥礪了他的氣節(jié),天地萬物充沛了他的“顥氣”,所謂“顥氣”者,乃“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與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孟子·公孫丑上》),原來矮化的“小我”吸納天地之間的正道直行、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后成了高拔的“大我”,我與天地融合一體,與造化同游,悠悠無際,漫漫無涯,精神高度升華。
人與山冥合,再升華到人與天地融合,使柳宗元“引觴滿酌,頹然就醉”,點出標題里的“宴游”二字。一個“就”字值得細細玩味,這是心情釋然后的酣然就醉,與之前“傾壺而醉”那樣的主動買醉、自我麻痹不一樣?!安恢罩搿?,直到暮色蒼然、四合,“無所見而猶不欲歸”,這也與之前游眾山的“覺而起,起而歸”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一個實體的“西山”上升到形而上的“西山”,成為柳宗元精神的化身,讓他感到了“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這既是“以物觀物”之境,也是“以我觀我”之境,列子曰:“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依,足之所履。猶木葉干殼,意不知風乘我耶?我乘風耶?”(《列子·黃帝第二》)“萬化”蘊含了道家委運乘化的思想,“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得意忘言,物我皆忘,俯視凡塵紛擾、糾葛,超越世間的窮達、榮辱,萬慮頓釋,形骸俱銷,成為一個自由的人,之前的不安、恐懼和怨懟自然就消弭了,內心歸于平靜和安寧。
西山是柳宗元審美主體的對象化,與其說是西山拯救了柳宗元,不如說是柳宗元完成了自我的救贖,這是禪宗里的生命頓悟。柳宗元和一個個杰出的中國文人一樣,身處困厄混沌之境時總能在儒釋道交融的哲理天空中發(fā)現(xiàn)幾點星輝、一縷曙光,完成生命的突圍。
最后,柳宗元感慨“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再次強調“始”,之前的“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只是一種消遣行為,是形在游,此次披荊斬棘登西山,是神在游,故而心曠神怡,如醉如狂。
《始得西山宴游記》位居“永州八記”之首,也是山水游記的典范。章士釗先生有言:“子厚永州山水之游,應分作兩個階段,而以西山之得為樞紐?!保ā读闹敢罚┯挝魃匠闪肆谠乐菔甑囊粋€轉折點,他在尋找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認識自我中完成了精神的升華和生命的蛻變。
(責任編輯:巫作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