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陳
傍晚六七點鐘,是街道喧囂的時刻。道路上車來人往,居民區(qū)里傳來飯菜的香氣,一枚月亮斜斜掛在天幕。
陸琳瑯背著書包,隨意地走在道路上。路旁有拿著傳單分發(fā)的女生,琳瑯本不會理會,卻在前方男生轉(zhuǎn)過頭的時候,迅速抓緊宣傳單,把臉埋了進去。
女孩子還要熱情地給她介紹產(chǎn)品,陸琳瑯眼見男生已走開,只能揮揮手,慌忙繼續(xù)跟上前。
剛才好險!陸琳瑯不禁埋怨,這個費德,走路怎么這么喜歡轉(zhuǎn)身!難道是發(fā)現(xiàn)我了?不應(yīng)該呀,我這么小心。但他要去哪兒?怎么走了這么久還不到?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噢,各位可別誤會,陸琳瑯可不是什么小壞蛋,她是附近中學的初二學生。她跟蹤的這個人,是他們班的同學。那為什么放了學,陸琳瑯不回家,卻鬼鬼祟祟跟在同班男生身后?這可就要從頭說起了。
自從升入初二以來,陸琳瑯就再也無法穩(wěn)坐年級第一的寶座了。究其原因,不是自己學習退步,而是班里轉(zhuǎn)來一個叫費德的插班生。費德來到學校后,以每門課程接近滿分的成績,把第二名的陸琳瑯甩開好遠。而新學期開始的學生會競選,陸琳瑯沖破重重關(guān)卡,到了最后,最大的競爭對手,也是這個討人厭的費德。
俗話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陸琳瑯想破腦袋,天天有事沒事往費德座位上看,課間豎起耳朵聽同學們的八卦,實在找不出費德什么缺點。而費德的不茍言笑和漂亮的成績,在老師心里是穩(wěn)重可靠的榜樣,在一眾女同學心中,簡直就成了帥且酷的代名詞。
眼見著學生會競選馬上要截止,陸琳瑯只聽聞費德孤傲冷漠,從不與人結(jié)伴而行。陸琳瑯恰好放學看見費德經(jīng)過,腦子一發(fā)熱,就跟在他身后了。琳瑯也說不清自己想要干什么,本來是很無趣的事情,可費德隔一會兒就往身后看上那么一眼,自己好奇心倒被激發(fā)起來。
眼見著費德走的道路越來越偏離城區(qū),琳瑯更是疑慮重重,如果他家住那么遠,又沒有交通工具只是步行,早上豈不是天不亮就要起床?天色已經(jīng)越來越黑,自己如果還繼續(xù)跟下去,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家。琳瑯不禁覺得自己真是腦子進水,正打算原路返回時,只聽得不三不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嘿,小姑娘,借點錢花花!”
陸琳瑯嚇一大跳,面前是兩個衣著不倫不類的青年男子,頭發(fā)染成輕佻的金色,眼神輕浮。到底是個女孩子,膽子再大,這時候也怕了??闪羯褚豢?,四周都是光禿禿的墻壁,小巷子里路燈也昏暗非常。陸琳瑯看著遠處模糊的費德筆直的背影,不知道該不該喊出聲。
眼見著被小混混越逼越近,陸琳瑯看著他們手中寒光閃閃的匕首,哆哆嗦嗦地去掏口袋。還不等她考慮多久,只見費德站在她面前,厲聲道:“放開她。”
陸琳瑯從未覺得費德的身影是如此高大!
此后發(fā)生的事情,在琳瑯眼中像電影一般播放。她眼見費德以區(qū)區(qū)少年的身體,為她抵擋來自兩個青年男子的攻擊。別看費德瘦弱,但他的拳腳孔武有力,琳瑯都沒看清楚,只一瞬的眼花繚亂,等她回過神來,小混混已經(jīng)罵著臟話跑遠,費德手臂卻被刺傷!
可是!可是!陸琳瑯看到了非常讓人難以置信的一幕!費德手臂上流出的血液,是藍顏色的!
這是九月末的晚上,夏日的炎熱還沒有完全散去,巷口的路燈是一種昏柔的黃色,費德的白色襯衣上,浸染上小片小片的藍色,看起來沉重又可怖。
陸琳瑯張大了嘴巴,徹底驚呆了。她看費德皺皺眉,轉(zhuǎn)身要走的樣子,忍不住叫出聲:“哎,你沒事吧?”
費德?lián)u搖頭。她想了想,還是問:“要不要緊?。恳灰??”
她看費德呆呆的,于是走上前,禁不住觸上費德的傷口,男孩反應(yīng)很大地退后,她的指尖,沾到一點藍色液體。
“你……”陸琳瑯有千言萬語要問,恍然抬頭,卻發(fā)覺費德以一種很奇怪的眼光盯著自己,專注程度讓人心里有點發(fā)毛。
“你干嗎!”琳瑯已經(jīng)有些語無倫次,“不是,我是說,你怎么……那是你的血?你是……”
一貫表情冷淡的費德面上顯出悲傷無奈的神色,“如果我說我是外星人,你會相信嗎?”
第二天上課,陸琳瑯掛著兩個明顯的黑眼圈。
昨晚她眼睜睜看著費德身體流出藍色血液,又聽聞他說自己是外星人,半信半疑間看著費德騰空飛起,驚嚇之間逃回家,只聽得費德在她身后追趕。
好不容易停止胡思亂想,夜間又做了一夜噩夢,夢中費德張著血盆大口,要把自己拆骨入腹。白天上課思維混沌時,偶爾轉(zhuǎn)個身,居然發(fā)覺不遠處的費德正盯著自己看!
怎么辦?費德是不是要找我麻煩!陸琳瑯心情忽然變得很沉重。他是一個外星人,小說電影里,不都說外星人要攻占地球?把地球人抓了做俘虜?做實驗?想起夜間噩夢,他該不會想把我吃了吧!我已得知他秘密,他會不會要殺人滅口?
想到如此,琳瑯簡直覺得后背要被費德惡狠狠的目光燒出一個窟窿。她不斷往斜后方看去,每每和費德眼光對上,琳瑯都又驚又怕。
到了下課,琳瑯眼見著費德往自己這邊走來,一個飛身,躲入了女廁所。開玩笑,如果被抓到,自己還有命不?
她這幾日都早早回家,往人多地方走,明知費德就在身后,甚至還大聲叫過她名字,她卻只想逃跑。也考慮是否曝光費德身份,會不會有老師同學保護自己呢?但是外星人威力到底如何,可真說不清。
到了第四日上課時,琳瑯仍然忍不住看向費德那方,同桌疑惑,小聲問:“你看什么呢?”琳瑯心中亂亂的,只得敷衍過去。
沒想到肩膀被后桌輕輕撞了下,她回身,收獲紙條一枚。
同桌恍然大悟般笑著,“居然是費德?!标懥宅樖忠欢?,紙團直接扔進桌洞。
聽著同桌在身旁絮絮叨叨,琳瑯心中苦不堪言。日子拖得越久,她越覺得危險就在前方,居然還要承擔這可笑的八卦!
課后她照例要開溜,費德卻堵在她面前。
費德一句話不講,只拖著她的手往教室外面走。
陸琳瑯本來性格直爽,可也不好在大眾面前大喊大叫,只能不情愿跟著他,越往無人處走越是害怕。
“紙條你看了沒?”費德單刀直入。
“誰,誰看你紙條了!看了你紙條我還有命嗎?”琳瑯嚇得有點磕巴,可也不能示弱,“我跟你說,別老纏著我!我可是跆拳道黑帶,逼急了我要跳墻的!”
費德顯得很無奈,“我這幾天找你你也不理,我是有事情跟你講?!?/p>
說完執(zhí)起她的手。
陸琳瑯用力甩開,男女授受不親呢,就算是外星人也不行!
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費德大笑起來,“你別誤會,我只是想檢查一下。”
琳瑯覺得有些窘迫,卻也不好再抽回手,只能任由費德再次握住。
費德的掌心溫度很低,目光卻專注到仿佛帶有熱度。
過了一會兒,費德放開她,說:“好像沒事。”
陸琳瑯一頭霧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外星人?然后呢?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是真的要殺了我?”
琳瑯一個人在那兒自我發(fā)揮,費德好氣又好笑。等她發(fā)泄完畢,才慢慢說出緣由。
“我是Gallifrey星球的居民,我們星球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人員傷亡很大,我爸爸帶我到地球上暫時避難?!?/p>
“那你們星球和地球有什么區(qū)別?”琳瑯覺得似乎沒有危險,開始興致勃勃發(fā)問。
“唔,我們距離太陽系2.5億光年,整個星球都被琥珀色的氣體環(huán)繞,土地是橙色,天空好像你們地球上燃燒的火焰?!?/p>
“那,”琳瑯歪著腦袋問,“那你們不會對地球造成危害咯?”
“當然不會了?!辟M德用“你是白癡嗎”的語氣說,“我們不過是暫住一段時間,等我們那兒平靜了,還是要回去的?!?/p>
琳瑯咬著嘴唇,半信半疑,“好吧。你放心,你也算幫了我,我不會這么沒義氣,肯定不說出去?!?/p>
費德嘆氣,“我找你是因為,你那天晚上沾到了我的血?!?/p>
“你的血液是藍色的!”琳瑯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自己還非常害怕,沒想到現(xiàn)在與費德單獨相對,反而覺得他沒什么可怕呢。
“我們星球有戰(zhàn)亂,更可怕的是,發(fā)生了血液傳染病,我那天晚上回去問過我父親,他說地球人也可能被感染。我剛看你沒什么事,就安心了,放心吧,以后不會再跟著你了?!闭f完他就走了。
琳瑯盯著他的背影,莫名其妙覺得有些感動。還沒等琳瑯理清思緒,費德走回來,道:“不過我爸說這病潛伏期很長,以后有什么問題也可以找我?!?/p>
陸琳瑯翻個白眼,以她樂觀的天性,覺得自己碰到外星人已經(jīng)是非常奇幻的經(jīng)歷了,哪里會有那么倒霉,就感染了什么傳染病呢。
不過她還是對著遠去的背影大聲喊:“那你可要對我負責!”
既然判定費德對自己沒有惡意,他又幫過自己,陸琳瑯漸漸和他接觸多了起來。
饒是周圍同學都覺得他倆有點什么,但琳瑯一直特別坦蕩。下課玩耍,討論習題,甚至周末一起出去玩,琳瑯都樂意和費德在一起。
慢慢她就發(fā)現(xiàn),費德也不是冷淡,是怕大家知道他的身份,就和一般人保持距離。他對地球的規(guī)則不算太熟,所以有些反應(yīng)就笨笨的,琳瑯教過他好多。由于外星球科學發(fā)達,他對一般課程,特別是數(shù)學物理,有著極大的知識量,所以琳瑯對他次次考試超過自己,也就不糾結(jié)啦。
至于之前的學生會競選么,費德自己退出了,琳瑯覺得很不服氣,問:“你就這么看不起我?”費德卻說她多心,“我本來是被班主任逼迫,才不想當什么干部,隱蔽為上,不是嗎?”他甚至還對琳瑯眨了下眼。琳瑯自然也無法強迫。
日常她也會壓榨費德幫忙做衛(wèi)生,教她數(shù)學題,每每費德不耐煩想要離去,或者不配合要和她斗嘴,琳瑯就抖著那只沾過費德血液的手指,“哎喲,還在潛伏期,別惹我呀。”費德便只好賠罪。
轉(zhuǎn)眼快到新年,班主任發(fā)話,市里會有中學生辯論賽,有感興趣的同學可以先報名參加學校的選拔。
下了課,陸琳瑯興沖沖地去找費德合作,沒想到費德淡淡地說:“我不參加?!?/p>
聽到這樣不分緣由的拒絕語氣,琳瑯可不高興了,“為什么?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費德張了張嘴,似乎不好開口。琳瑯質(zhì)問半天,費德卻只說:“這次恐怕只能你一個人去了?!?/p>
琳瑯可生氣了,經(jīng)過這么多天的相處,她已經(jīng)把費德當作很要好的朋友了。沒想到關(guān)鍵時刻,他連一句解釋都沒有。琳瑯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沒想到放學后,琳瑯路過老師辦公室,看到費德正站在老師辦公桌旁,低著頭,和班主任討論著什么。琳瑯放輕腳步,在門口靜靜地聽,模模糊糊,聽到“退學”二字。
琳瑯手上還拎著要帶回家的書本,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費德無奈,出了辦公室,走到她面前。
琳瑯可受不了了,“為什么這么快就要走?為什么不和我講?”
費德拉著她走到僻靜處。傍晚六七點鐘光景,校園內(nèi)人已經(jīng)很少,初冬的晚風吹得人有點涼。
琳瑯看到費德無甚表情,忍不住繼續(xù)問道:“你就一點都沒有舍不得嗎?”
費德不看她,抬頭望著遠處的星星,過很久才說:“我已經(jīng)在自己的星球見過太多別離?!?/p>
琳瑯從不知道一個外星人,也會有如此落寞的表情。
只聽見費德繼續(xù)說:“我們星球,正在流傳一種血液傳染病,我媽媽,就是因病去世的。疾病蔓延得太快,我都來不及趕回家見她,就被父親帶到地球了。不過這樣也好吧,不說再見,那就可以當作她從未離開過。”
夜色漸漸濃重,月亮升起來,星星也綻放出更亮的光芒。琳瑯不知道和自己母親長久分開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遠離自己家鄉(xiāng)有多難過,只是看著費德望向遠方的悲傷的臉,忽然很想抱一抱他。
費德繼續(xù)以他緩慢的聲音訴說著:“你是我在地球上唯一的朋友,所以我不對你說再見,那么我們就不算分離?!?/p>
別離的不舍情緒縈繞在陸琳瑯心上。這是她遇見的小小外星人,他們之間有過競爭,出了一個烏龍,后來成為形影不離的好友,自己沒有和誰有過永遠的分別,不知道悲傷會如此沉重。
琳瑯輕聲說:“和我講講你們星球的事情吧?!?/p>
費德和她坐在空曠的階梯上,看向遙遠的星空,和她慢慢講自己的童年,星光映在他的眸子里,好像一顆顆善良的碎鉆。
他說Gallifrey星球離太陽系2.5億光年,也就是比夜空最遠的星星,還要遙遠太多太多倍。路途這么遙遠,他還會回來看我嗎?琳瑯忽然就不敢問了。
根據(jù)琳瑯的要求,費德把走的那天定在周末,所以她好去送他。
她看到了費德的父親,和地球上的中年男人沒有多大差別。不過費德曾告訴她,為了融入地球,他們都進行了偽裝。
我連他真實的樣子都不知道呢,琳瑯不無失望地想。
費德招呼她過去。輕輕執(zhí)起她的手,好像從前那樣。
他輕輕撫摸琳瑯那只沾到過他藍色血液的指尖,琳瑯感到那塊肌膚,似乎有點點刺痛,一直痛到她心底。
可怎么能在最后的記憶里,留給費德一張流淚的臉呢?琳瑯狀似打趣道:“我這一輩子,碰到你這么個奇怪的外星人,也算是值了。等我老了寫回憶錄,可得給兒孫們吹噓一番。”
費德也禁不住笑起來,“你也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生物?!?/p>
“喂!”
“可不是,我們星球上從沒有過像你這么嘮叨的物種?!?/p>
說著說著兩人都笑了起來。是呀,這一番和外星人的奇妙友誼,讓琳瑯覺得珍貴無比。是男生也罷,是外星人也罷,哪怕不是同樣物種,只要你以真心相待,自然能收獲真誠友誼。
那邊費德的爸爸已經(jīng)在催促了。琳瑯看著費德離開,和他揮手,看他和他爸爸消失在眼前,忍住了沒說再見,也忍住了沒去問:你會記得我多久呢?如果我被感染,你會回來看我嗎?
升入初三,琳瑯又坐回年級第一的寶座。有時候老師公布成績,她就會想起當年那個總是超越她的、讓自己挺不服氣的小外星人。
有時候閑下來,琳瑯也不禁想,他在Gallifrey星球還好嗎?他會想起我嗎?
又一次,日常測驗,琳瑯卷子寫到一半,翻頁時看著自己的手指。
那是她右手的中指,是她當初沾到費德血液的地方。
指尖有著輕微的刺痛,好像費德離開的那一晚。
琳瑯輕聲嘟囔:“說什么潛伏期很長呢,是不是真的感染了,他就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