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海霞
一
他本該先給父親打個電話的。不過郭大雄無所謂,他把家門口的藤椅移到有陽光的道地上,一屁股坐下,一副要把椅子坐穿的神態(tài)。
村里的空氣太好了。兜里有余錢,身體也滿足,在繁忙的春耕時節(jié),郭大雄閑散得像一片云。他望著父親放在門口的鋤頭,久久地凝視它:一個倒過來的7,古老的發(fā)明。太陽漸漸偏西,他的藤椅就追著陽光一步步挪移。左邊的道路上陸續(xù)響起村民的腳步聲。他們的褲腳沾滿黃泥,肩上不是扛著一把鋤頭就是一把鐵鍬。他們熱情地和他打著招呼,樣子親切而謙遜。
父親挑著一雙空尿桶回來,見到他稍愣了下,立刻又低頭往小屋走去。放好尿桶出來,父親開了家門。郭大雄把藤椅搬回門口,拎著行李包進(jìn)了家。兩個多月沒回來,仍然是熟悉的氣息,淡淡的潮味。采光太差,家里的一切黑魆魆的。他拉亮電燈,桌椅板凳都在該在的地方,鍋碗瓢盤也都待在該待的地方。郭大雄把行李包往凳子上一扔,給自己倒了杯茶,這個時候,他真渴了。父親開始在灶頭忙活,不一會兒,柴煙開始在屋內(nèi)彌漫,煙囪大概是要捅了。油鍋下菜,屋里又多了股油煙味。這么多年來,父親已成為灶頭的主人,洗洗切切炒燒煮燉已然和母親一樣精通。也就二十多分鐘的工夫,端出了兩菜一湯。一碗紅燒肉,一碗青菜蕻,一碗干菜湯。父親拿一只小碗給自己倒了二兩白酒。白酒入口,他滿足地發(fā)了一聲嘆。這是郭大雄進(jìn)門后,他發(fā)出的第一聲聲音。
郭大雄沒有言語。他跟父親沒什么想說的,父親大概也沒什么想對他說。他曾以為一家人圍桌吃飯是應(yīng)該說說笑笑的,后來才明白吃飯的時候每人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是一種家庭氛圍??梢圆徽f不想說的話,這才是家的意義。此刻,郭大雄一邊吃著飯,注意力全在電視上。父親一邊■著酒,注意力全在面前的兩菜一湯上。
吃完飯的郭大雄馬上把自己放在了躺椅上。童年時,只有父母吃飯時,他才能得空在這把躺椅上舒舒服服地一邊吃一邊玩。鄉(xiāng)下的孩子,可以拿著飯碗走來走去串門吃。有時候,一邊走一邊掉飯粒,屁股后面還會跟著一只覓食的雞。不像城里的孩子,一到飯點就必須規(guī)規(guī)矩矩坐到桌前。躺椅左邊的木質(zhì)扶手上有一個圓形凹槽,做得非常精致,可以放茶杯和飯碗。從小他就特別喜歡這把躺椅。
郭大雄沒有兄弟姐妹。這在同齡人中非常少見。他猜想,應(yīng)該是母親不想再生,父親因為有了兒子也沒再堅持。這在鄉(xiāng)下有點不可思議。農(nóng)民歷來奉行人多力量大,多子多福。直到初中畢業(yè),他才明白其中的原因。作為一個獨生子,他目前仍未婚,這應(yīng)該是父親恨他的地方??墒?,父親已經(jīng)打不過他了??赡苷窃捳Z權(quán)的喪失,讓父親更加沉默。
父親以為他只是回來休息幾天。他做的決定,父親知道了大概會被氣死!但也不一定,基本上,他對我已經(jīng)失去期望了。郭大雄想。
二
昨天清晨,郭大雄被起床的工友吵醒,側(cè)過身蒙上被頭的瞬間,他就決定:今天也要睡他個整天。
重被暗黑包圍,眉毛舒展開來。一股被窩里特有的氣味飄進(jìn)鼻子:溫?zé)?,曖昧,混雜著自己的體味。他吸一口氣,然后緩緩?fù)鲁觥N葑永锏泥须s漸漸縹緲。春眠不覺曉,老子要睡覺。眠覺當(dāng)然是重要的。春天到了,還是躺著舒服哇。不,不管什么時候都是躺著舒服。隨時隨地他都可以像一攤水,每一寸皮膚都緊貼:床單,沙發(fā),草坪,水泥地,長椅,稻草,樹葉……
門外響起一串腳步聲,是皮鞋壓在地上重重摩擦的聲音。聽石子們發(fā)出的咆哮聲,郭大雄知道是老費來了。然后,門就被踢開了。那扇可憐的門飛了一秒就被墻壁重阻又原路飛回,老費拿右掌輕輕一擋,它就巴巴地停下了。他極不情愿地探出腦袋,睡眼惺忪地朝老費乜了下,然后縮回脖子轉(zhuǎn)過背,等著老費開腔。對方卻喘著氣屁都沒放一個。時間在兩人之間流逝。他沒辦法,只能轉(zhuǎn)過身,又慢慢坐起來,不忘活動活動頸椎。陽光早已從窗口踱進(jìn)來,他瞇著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撓了撓后頸。渾身都乏力,整個人像一團(tuán)面。
老費在對面的床鋪上坐了下來,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眼睛里的火漸漸不見了,隨著他慢吞吞的動作,眼里結(jié)出了霜?!肮笮?,”老費站起身,“等下你還是把工錢來結(jié)了吧?!?/p>
郭大雄看著老費走出去,門也沒關(guān)。他趿拉著球鞋去關(guān)門。坐回被窩,盯著被套上的大紅花愣了會兒,那么紅的花真像一攤血!被窩涼了很多,他又睡了下去。側(cè)過身彎腰抬膝,把自己睡成一只煮熟的蝦。蝦在熱鍋里為什么要把身體拱起來?越是活蹦亂跳的蝦,臨死前,頭和尾巴就越靠得緊。
工棚里又只剩下他,連陽光都靜下來。
閉著眼躺了很久,意識迷迷糊糊,但又沒有深入睡去。如果不是膀胱漲得難受,他可以繼續(xù)昏在床上。不得已搖搖晃晃起身,披上棉襖,彎腰佝背奔向工地上那個臭氣沖天的廁所。出來時,和一個人撞了滿懷。那人抬頭說:“喲,郭師傅起來了?又為國家省了一餐?!惫笮鄢蚨紱]瞅人家一眼,裹緊棉襖奔回工棚。
隔了幾分鐘,他穿好衣服又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個飯盒。頭發(fā)部分硬挺著,部分軟趴著,后腦勺那里卻特別服帖。他睜著一雙惺忪的眼睛疾步去食堂,覺得前胸和后背都已經(jīng)貼上了。他是第一個吃中飯的工人。樂滋滋地打上飯,咬了一口大排,一下子覺得心滿意足。
回到工棚,丟下飯盒,他在繼續(xù)躺進(jìn)尚有余溫的被窩還是出去曬太陽之間掙扎了一下。太陽還是很有誘惑力的。但既然可以躺著歪著,那就絕不坐著。
下班的工友們進(jìn)進(jìn)出出。看到面墻睡著的郭大雄,幾位工友對了一下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位河南的1995年生的小伙子踱到他床前,想了想開口說:“郭師傅,飯吃過了?那個……”對方雖然沒看他,但他還是擠著笑容,“郭師傅,你需不需要面——膜?”
郭大雄睜開眼睛,他翻過身,疑惑地盯著那個河南的小伙子。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說:“免費試用!美白效果很好的。我們天天在太陽底下干活,很有必要用用。難道我們會一輩子在工地上打工呀,你說是不是,郭大哥?”
郭大雄聽完,對著小伙子笑了:“那我試試看?!?
小伙子一聽開心起來,把面膜放在他的床頭:“我女朋友賣得很好呢。微信上的朋友都說效果好?!?/p>
郭大雄抬身,把頭放到床檔上,又用被角把上半身塞好?!澳愫团笥颜劧嗑昧耍克鍪裁吹??”他問。
小伙子有點羞澀地說:“兩個多月了。是一家餐館的服務(wù)員?!?/p>
郭大雄盯著他說:“睡了嗎?”
小伙子低頭坐到對面的床沿上:“哈,郭哥,哈!”
郭大雄又說:“她浪不浪?”
小伙子面紅耳赤:“……”
郭大雄笑起來,很得意自己的口無遮攔。
小伙子自說自話:“她比我大一歲。我們想明年結(jié)婚。”
郭大雄聽完,大概是累了,又縮進(jìn)了被窩,閉上眼睛嘟囔:“好哇,什么都會有的。他媽的什么都會有的。”
小伙子回到自己的床鋪上,把面膜廣告發(fā)到微信朋友圈后,也躺下了。
午休時間,累了一上午的工友們很快進(jìn)入沉睡。郭大雄沒有沉入睡眠,他有自己的生物鐘。他想心思。表面上無聲無息,內(nèi)心卻已像工地上的攪拌機(jī)。他四十多了,什么都不怕,最怕自己老。和1995年才出生的小屁孩子一比,自己還真像個老頭。媽的,老子砌磚是一把好手,水電安裝又是一把好手,走哪兒都人稱郭師傅郭哥??梢窃龠^十年,人都該叫他老郭了,這是他最受不了的。年齡虛長,除了逐漸衰敗的軀體,他一無所有。在城市的工地上,浪費著氣力造他一輩子也住不上的樓房,一天一天的,到頭來也不過是老了,無用了,然后死了。郭大雄突然生起氣來,對整個諸城人都憤怒。老子不干了還不行嗎?他迅速翻身起床,穿好衣服,開始整理自己的個人用品。又拿上臉盆毛巾,到像根拐杖一樣孤零零杵在空地上的水龍頭下洗漱?;氐焦づ?,拿梳子對著手機(jī)的相機(jī)自拍功能細(xì)細(xì)地梳好了頭。做好這些,工友們也都陸續(xù)起床,要上工了。他就踩著松松垮垮的步子,朝移動板房內(nèi)的辦公室走去。
勤懇的老費看起來壓根兒沒睡午覺。郭大雄進(jìn)去時,他正在辦公桌前摁著計算器。計算器一邊愉快地報著數(shù),一邊又歸著零。老費抬頭望了他一眼,繼續(xù)忙著手頭的活。郭大雄也不管,自顧自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用手搓著后頸上的汗泥,拿到眼前看看又隨手一彈。他不看老費的眼睛,只看他的手,起起落落的,計算著進(jìn)賬和出賬。一雙養(yǎng)活全家老小的手。過一會兒,他的工錢也要算到支出一欄了。郭大雄不著急,他有的是時間。
老費終于抬起頭了,遞給他一張紙。郭大雄瞟了一眼數(shù)額,迅速簽了字。老費從隨身的腰包里數(shù)出五十張一百面額的紙幣放到他的面前。郭大雄一邊起身一邊拿錢。他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工人難請,工資也是水漲船高,只要老費算得別差太多他都愿意。臨出門,他到底還是微微看了眼老費。老費卻愣在那里,手機(jī)急促地響著。關(guān)門前,郭大雄聽到,是老費的老婆又來要錢了。他知道老費的情況,老婆在家照顧兩個孩子,他做著最低一級的包工頭。前幾年,他還跟隨勞務(wù)輸出公司到土耳其足足待了兩年,回來孩子們都不認(rèn)識他了。郭大雄帶著五千元,心臟漲鼓鼓地簡直要爆棚。
郭大雄回工棚拿上行李,就攔了輛出租車直奔市中心。他給李小美發(fā)了個短信:我馬上到你那里,你能出來嗎?李小美回:你活過來了?郭大雄一看就笑了。
快到“名流洗發(fā)店”時,郭大雄給李小美打電話:“我快到了!出來吧。”李小美穿一身工作服果然等在門口,一步裙把小美的屁股裹得渾圓。他從副駕駛座位下車,和李小美一起坐到了后座。
刷卡進(jìn)入如家酒店的房間,郭大雄一把拉住李小美,兩只大手覆蓋住她的臀部。李小美掙扎著,尖聲說:“我恨死你了!”郭大雄什么也不說,只是熊抱住她,手臂上的勁兒像要把她捏碎。李小美繼續(xù)掙扎……終于沒了力氣軟了下來,郭大雄就吻上了她的紅唇。李小美沉寂了下,然后踮起腳開始回應(yīng)。簡直是一場搏斗!兩人緊抱著滾到了床上。郭大雄像剝粽子似的把李小美的衣服剝了個精光。床像水波一樣蕩漾起來。最后,李小美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郭大雄幫她擦著眼淚,也不言語,就一直擦。李小美終于不哭了,她翻過身背對郭大雄??照{(diào)已經(jīng)把房間打得很熱,她的身體,隨著抽泣一抖一抖的。
郭大雄幫李小美蓋上被子,隔著棉被扶著她的肩。
第二天,送李小美上班。看她帶著圓熟的身體抬頭挺胸邁著小步子走去,郭大雄有點憂傷。李小美沒有回頭。回想早晨兩人在床上的快樂,李小美真是騷哇。媽的,騷得讓人難受。和李小美的每一次都是極樂世界,都是那么刻骨銘心。有那么幾次,他真想娶了她。但也只是一瞬間的念頭。女人吧,放養(yǎng)比家養(yǎng)好。這大概和畜養(yǎng)生禽是一個道理,鮮味和肉質(zhì)都大不相同。
那天郭大雄把自己收拾好,一如既往地進(jìn)了城。工地的晚上太無聊了。一干光棍關(guān)在屋里除了打牌賭錢還能做什么??吹健懊飨窗l(fā)店”,想著自己累了一天進(jìn)去洗個頭按個摩吧,也去做一回名流。李小美看到瘦高的郭大雄昂首挺胸進(jìn)來,正好輪到號子的她很高興有生意上門。
郭大雄看著在前面領(lǐng)路的姑娘,前凸后翹的。姑娘禮貌地回頭做著請的姿勢。郭大雄乘機(jī)又仔細(xì)看了眼對方的容貌。不錯,皮膚挺光滑,嘴唇搽著口紅,有個詞叫什么來著?對,嬌艷欲滴。舒舒服服地躺下,姑娘溫柔地為他洗頭。手在頭上卻似撫在他的心尖。他問:你叫什么?姑娘說:小美。不過客人一般都記我們的號碼,我是53號。你是第一次來吧?然后小美就盡職地聊起辦張會員卡可以享受哪些優(yōu)惠,贈送什么項目。一邊慢慢洗,一邊慢慢說。郭大雄也不打斷她,閉著眼睛休息,一邊嗯幾聲。李小美顯然是個熟練的洗頭工,指法準(zhǔn)確有力。指腹在太陽穴一按,郭大雄就感覺到了一陣酸痛,也就沒幾下,整個人就有點神清氣爽了。郭大雄睜開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李小美。他們一個俯視,一個仰視。李小美戴著一次性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眼角有細(xì)細(xì)的皺紋。看到郭大雄盯著她看,李小美不好意思地笑了。郭大雄熟悉這樣的笑容。然后他就辦了卡,留了手機(jī)號,加了微信,一切水到渠成。
追求女人,郭大雄還是有經(jīng)驗的。只要對方不討厭自己,他準(zhǔn)能追到手。他對自己的外形有自信,一米八的身高,衣著也算時髦。不用嘴亂說話,只是專注地看;他不過分熱情,但舍得花錢。他不喜新厭舊,可以長久地保持一段關(guān)系。他喜歡像李小美這樣心智成熟的單身女人。
送完李小美,出租車最后把郭大雄送到了汽車站,他要回家。
三
郭大雄攤在躺椅上,雙腳擱到前面的凳子上。眼睛、腳尖、電視機(jī)成一條線。
當(dāng)年母親飯后,常常就是這個樣子。
小時候,母親經(jīng)常在道地上洗頭。大張旗鼓地搬出凳子、熱水瓶、水桶、臉盆,拿出香皂、毛巾、梳子、鏡子。慢慢洗,慢慢梳,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如果是夏日傍晚,父親有時會在一旁拉二胡,挺著腰瞇著眼,像在為母親盛大的洗頭過程伴奏。這個時候,天邊的晚霞流光溢彩,成為母親和父親演出的輝煌背景。
母親是村里最講究的那種女人,隔三差五就洗頭,一遍又一遍梳她的長頭發(fā),干了就用卷發(fā)筒卷好。她的頭發(fā)總是蓬蓬的,卷卷的,香香的,有電視里放的上海女人的味道。她穿的也講究,花衣服這樣一件,那樣一件。個子很高,背很挺。他的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說過,對他母親的印象就是她穿著一件花衣裳站在自家門口梳頭,覺得是村里的一道風(fēng)景。郭大雄差點揍他,認(rèn)為這是一種褻瀆。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這也是他對母親的一個深刻記憶。
他的外形很好地遺傳了母親,衣著品味也是。
那年中考結(jié)束,真是一場災(zāi)難。災(zāi)難不是因為他的成績,而是母親的走。
郭大雄無法理解。從來沒聽說村里有誰的父母離婚了,不管鬧得如何不可開交,也沒誰說日子過不下去。這下倒好,自己父母成了第一對村里離婚的夫妻。爭什么第一不好,非得爭個家破人亡的第一!郭大雄很憤怒,他奔上樓把自己摔到床上。回想父母之間,大吵小吵,冷戰(zhàn)熱戰(zhàn),他也厭煩??伤麄儾皇呛荛L時間沒吵了嗎,怎么反而要離了?
那個晚上,母親叫他吃晚飯,他裝作沒聽見。最后一次她上樓來坐在他的床邊,也不說話,就是掉眼淚。晚飯時,三個人坐在各自習(xí)慣的位子上。桌上有六個菜,豐盛的晚餐,他們卻都食不甘味。父親放下筷子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酒,卻是一口酒就著一口煙,被辣得不停地咳嗽,把眼淚都咳出來了。郭大雄拿過父親的碗灌了一大口,也被嗆得眼淚直流。他紅著眼睛大口吃著菜,紅燒肉,紅燒茄子,排骨燉土豆,炸雞腿,番茄炒蛋,茭白炒毛豆,一碗一碗吃過去。使勁嚼使勁咽,終于把眼淚咽回去了。
母親小口吃著,默默地,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郭大雄又灌了一口父親碗中的酒,然后搖搖晃晃起身。他困了,要睡覺。
一覺醒來,從此飯桌的一角就少了一個人。
母親怎么會嫁給父親?長大后,郭大雄想過這個問題。客觀地說,父親長得算好看,有著村里人少有的高個子;會拉二胡,但不善言辭,家里也不富有,村莊又在一個海拔六百多米高的山上,村里的姑娘都想著通過結(jié)婚逃離這個山溝溝。母親是如何愿意嫁進(jìn)來的?等到他也適婚,他才知道山里男人要娶個老婆真是難。母親對父親應(yīng)該是真愛,想到這一點,郭大雄稍感欣慰,但隨即心情又沉入谷底。
四
郭大雄在家里一住就是一個禮拜。父親想著明天他是不是要走了,明天他下了地回來,郭大雄就應(yīng)該不見了。村人也想著郭大雄快要走了吧?在路上碰到了會問:“什么時候走哇?”郭大雄也不回答,給人笑笑。
電視看累了,郭大雄不由自主地往村口的大松樹下走。除了老頭老太坐在那里曬太陽,還有一兩只黃狗、黑狗在遛彎兒。他蹲下來摸摸它們的腦袋和背,看著它們無恥地打開自己的后腿露出生殖器的樣子,也是無語了。狗腿子!他罵罵咧咧地起身,坐進(jìn)老頭老太的圈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們聊天。
三叔公穿著女兒買的藏青色羽絨服,戴著一頂醬菜色的棉帽,兩手覆在隨帶的火爐上,鼻尖還掛著一滴清涕。開春這么久了,他老人家還是一身隆冬配置。聽說兒媳對他不咋樣,燒的飯每次都很硬,他天天用開水泡飯吃。他回過頭來突然對他嘰里咕嚕了一句:“唉呀,人活著真沒意思。人老了更沒意思?!惫笮垭S便點了個頭。三叔公的一聲感嘆,立刻引起了其他幾位老人的嘆息:“唉呀,人老了沒用了呀!”“接下來就是等死嘍!”……郭大雄就跟著他們嘆氣,雙手插進(jìn)上衣口袋,在長凳上躺了下去。以為他聽不到,三叔公偷偷地對旁邊的老人說:“唉,老婆也不討,天天混日子。唉!”
父親拿起鋤頭準(zhǔn)備出門,郭大雄也跟著拿起了一把鋤頭。這個動作把父親怔住了。郭大雄說:“我?guī)湍恪!闭f著向前走了幾步。父子倆一前一后,各自扛著一把鋤頭走在路上。說起來,這樣的場景在村里也是多年未見。大約從一九八九十年代開始,年輕人都到外面打工。每年春節(jié)一過,村里就只剩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兩代人一起上山下田幾乎不再出現(xiàn)。
跟著父親掘了一上午的地,手心就磨出了泡。郭大雄攤開手掌反復(fù)看著那些小水泡,那種火辣辣的感覺黏在心尖揮之不去。他找了塊石頭坐下。父親開始整壟,目光像一把尺子,把一塊地細(xì)致地分成了一畦畦:幾個完美的長方形,橫是橫,豎是豎,四個九十度直角分毫不差。郭大雄看向父親的眼睛,沉默如水。山風(fēng)路過,吹起父親的灰發(fā)。弓著腰的父親伸直了背,拄著鋤頭看了看遠(yuǎn)方。遠(yuǎn)方是山,除了山還是山。郭大雄摸著手心的水泡,向后一仰躺了下去:天是藍(lán)的,云是白的……
郭大雄幫著做農(nóng)活,父親既不高興也不反對。天天在家里吃閑飯,做是一天,不做也是一天。他還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幫父親挑了趟尿桶。臭氣熏天。邁開步子走了二三十米,就有點氣喘。郭大雄咬牙撐著,開始上山,步履維艱。走走歇歇,到達(dá)目的地,他癱在了地上,緩了很久才把氣理順。父親開始澆地,臭氣大面積升騰,郭大雄快要窒息了。從皮膚到筋脈,從血液到骨頭,都在叫囂。他一躍而起,徑自下了山。
甩著兩只手,他回家了。一到家就把自己放到了躺椅上。伸展開四肢,看著樓閣板以及掛著的蛛網(wǎng)。他覺得生活就像這老宅里的閣板:近一個世紀(jì)的煙熏火燎,已經(jīng)讓樓板和木柱變得烏漆麻黑,看不到原來的樣子。未來倒是一清二楚,除了繼續(xù)烏漆麻黑,還會有什么比黑更黑的嗎?
打開電視,畫面上有一個熊熊燃燒的太陽?!澳鞘且粋€大小、亮度中等的平凡恒星。但近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最靠近太陽的行星,金星和水星表面因高熱而成為一片焦土。太陽光在太陽系中隨著距離拉長而減弱,直到無法抵擋太空的凜冽……地球上所有生物皆因太陽而存在。太陽是自然界所有系統(tǒng)的能量來源,是所有動植物的命脈……”
郭大雄走出屋門,用手搭檐去看太陽,太刺眼了,一堆白光。低頭站在道地上發(fā)了會兒呆,然后徒勞地回了屋。
這天,父親要去插秧。這幾年他還在堅持種水稻,挑了兩丘離家最近的田,一年的口糧就沒問題了。山區(qū)的水稻種植還是基本靠人力,何況也不是大規(guī)模種植,農(nóng)業(yè)機(jī)械根本用不上。對農(nóng)人來說,種稻割稻似乎天生就會,鐮刀等工具好似從娘胎出來時就是手的一部分。在農(nóng)村,這不是一項手藝。
郭大雄閑著無聊,慢吞吞跟著父親到了田邊。父親把捆好的稻秧高高甩起,落點都隔著差不多的距離。挽高褲腳,進(jìn)入水田,水是溫的,淤泥卻冰涼。他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拿起丟到田中的稻秧,解開稻繩,右手勻出三兩枝,一邊后退一邊插種。郭大雄的秧插得歪歪斜斜,深淺不同。父親的卻是整齊劃一,他的秧苗在水中搖頭晃腦,相當(dāng)?shù)靡狻8赣H去種另一丘田,把這邊余下的都交給了郭大雄。郭大雄憋著一股氣,沉下心慢慢種,不惜拔掉重來。腳底的寒意逐漸往上爬,到最后,他的心也變寒了,又寒又濕。
他低著頭跟在父親背后回家。父親挑著一雙空籃健步如飛。郭大雄落在后面,拖著一雙沉重的腿,臉色難看得像一塊抹布。
五
郭大雄渾身都不舒服,希望夏天快點到來。躺在床上又是昏睡了一上午。如果可以不吃不喝就好了,他想,哪怕做個妖魔鬼怪呢!
村里人碰到他時那種探詢的、居高臨下的目光,也讓他不舒服。已經(jīng)有人開始對他指指點點。老婆討不進(jìn)尚可原諒,村里人最看不慣的就是好吃懶做的年輕人。有幾位熱心的大嬸還故意上門來送自做的饅頭包子,拐彎抹角地想從他的嘴里套出點什么:是不是得了不能說的???性病、梅毒這些詞匯在她們的嘴邊呼之欲出。
郭大雄簡直氣瘋了。
他從躺椅上起身時,一眼瞥到墻角的行李包。到小屋解手回來時,眼角又瞥到了這只包。他走過去把拉鏈打開,看看,拎出一條內(nèi)褲,一件毛衣,三只襪子,然后在最下面看到一個素雅的包裝袋。什么東西?他看著上面的字:面膜。河南小伙送的。他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
再次回到躺椅上,郭大雄的臉上多了一塊面膜?,F(xiàn)在,這塊冰涼的布覆蓋在他臉上,布上有四個洞:可以看、吃、呼吸。他打開手機(jī)搜索“面膜”。看完后把手機(jī)放下,期待著改變發(fā)生。他從兩個洞里看著熟悉的天花板和電視,看著窗戶。但它們看到的卻是一個陌生人。一個面目模糊,臉上有四個洞的人。不過它們看不到他身上的洞。此刻他誰也不是,他躺在家里的躺椅上,可是人們不認(rèn)識他。面膜緊貼著他的臉,慢慢變得溫?zé)?。他四十三年來從沒有好好照顧過的臉皮細(xì)胞,在今天吃到了富含膠原蛋白的精華液。這個時候,它們著急慌忙地吮吸著,內(nèi)心一定幸福地吱吱叫了吧?這樣想著,他的嘴角也慢慢翹了起來。
想到面膜的來處,那個河南小伙,他突然討厭起他來。討厭他那充滿信心、努力生活的樣子。想到這里,他拿出手機(jī),屏蔽了他的微信朋友圈。
十五分鐘后,面膜已經(jīng)被吸干。郭大雄打開手機(jī)的自拍功能。他臉上的皮膚真的變得水潤有光了,變白了,讓他整個人變得光彩了。這有點神奇!看到皮膚表面還有一層精華浮著。他照說明書上寫的用手掌在臉上輕拍。這個動作讓他覺得自己很娘。他神經(jīng)質(zhì)地左右看看,忍不住笑出聲來。
父親剛巧這個時候進(jìn)門,看到了郭大雄的蠢樣子。他眼角向下一掛,很響地清了聲喉嚨。吃飯時,父親終于說:“別在家住著了,出去吧?!?/p>
郭大雄看了他一眼。
父親皺著眉:“要死也死在外面?!?/p>
郭大雄“啪”地放下筷子:“你這是用不著我給你送終的意思嗎?”
父親不看他,他對他毫無指望。
郭大雄起身,一口飯也沒吃就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郭大雄從晾衣架上拿下幾件衣服塞進(jìn)行李包。
他又到了諸城,在城里無所事事地晃蕩。看著滿街的豪車和高樓,心里憋悶。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有著目的和方向,唯獨他像一條孤獨的狗。東瞧瞧,西望望,哪條路都可以,哪條路都不可以。這天,他晃蕩到一個叫“唐三彩”的店前,門口的促銷信息吸引了他:“面膜全場滿一百減二十”。他走了進(jìn)去。
出來的時候拎著一個袋子。
郭大雄到城市廣場找了把椅子躺下。天上飛了幾只風(fēng)箏,在高空幾乎靜止了一般。有小男孩叫著媽媽從他身邊飛快跑過,小臉蛋胖嘟嘟的。他微微抬起頭看向那位母親。年輕的母親穿著毛衣一邊跑一邊回頭,距離兒子遠(yuǎn)了就放緩腳步,快要被兒子追到了又迅速跑開?!皟鹤?,來追媽媽呀!”她開心地喊著。
兒子。兒子。郭大雄好像聽到誰在叫他。兒子,兒子,他多少年沒聽到這聲呼喊了。拿出手機(jī),翻到通訊錄。有一個以A為名字的手機(jī)號,站在通訊錄的頂端。他看著那幾個數(shù)字,只是看看。又翻到李小美的號碼,看著那一組數(shù)字。
那邊有個坐輪椅的老人被推出來看春天。他穿著棕色的法蘭絨家居服,膝上還蓋了一條絨毯。老人脖子傾斜著,身體僵硬,嘴角掛著涎水,只有眼珠子在努力轉(zhuǎn)動。經(jīng)過郭大雄身邊時,他聽到了他渾濁的呼吸聲。身后的保姆終于發(fā)現(xiàn)老人的口水,罵罵咧咧地拿出紙巾,動作粗魯?shù)貛退粮蓛?,還隨手把紙巾丟到地上。郭大雄看著紙巾身不由己地被風(fēng)吹得遠(yuǎn)遠(yuǎn)的,最后掉到了噴泉池里。
郭大雄努力起身,看了看廣場旁邊的多戴山,覺得要去爬一爬。一口氣爬到山頂,背上出了微汗?,F(xiàn)在,廣場在自己的腳下。
高考結(jié)束后,郭大雄沒等通知就隨同村的堂哥到上海建筑工地打工。樓層慢慢升高,他第一次站在十層樓的高空向下看時,就明白往后自己的日子一不小心就會踏空了。
這一刻他想到老費,有一瞬間想給他打個電話,但最后還是沒打。
看著山上的小灌木郁郁蔥蔥,讓他想起小時候砍柴的事。最好的柴是一種叫“著柴”的柴,易燃,耐燒,火旺。他上初中后跟著小伙伴一起砍過,砍完捆好兩垛,再用兩頭都尖的沖杠挑。因為捆得不緊實,沖杠上的兩捆柴東倒西歪,他費了吃奶的勁兒才把它們拖回家。之后,砍柴這種事就再也沒做過了。
郭大雄松松垮垮地下了山,途中做了個艱難的決定——回去聯(lián)系老費?;氐铰灭^,他先給李小美發(fā)了個短信:“小美,我在諸城!”過了一會兒,叮咚一聲,手機(jī)提示音響起:“你好,你是哪位?”
郭大雄坐著,一動沒動。他佝著背,就那么坐著。最后他把手機(jī)扔到一邊,緩緩拿出新買的面膜,很慢地看了一遍說明書。又起身用肥皂洗了洗那張蒼老的臉,然后挺在床上,給自己敷上了一張面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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