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不覺間,又一個春節(jié)的門檻被我們跨過。
這道標注著生命刻度的門檻,不像富麗堂皇的廟堂之門,或低檐矮墻的柴扉之門,人可以繞其而行,避而不入。面對它,人無可選擇,逃不掉,擺不脫,只能乖乖地就范,任憑它像收割機那樣,將天下所有人一網(wǎng)打盡,悉數(shù)收入囊中。
人一貧如洗也好,家財萬貫也罷;坐轎子也好,抬轎子也罷;紅花也好,綠葉也罷;勤勉也好,懶散也罷……都不得不隨時間的節(jié)拍而起舞,并隨時間的輪回而存亡。
每一個日出日落、皆有無數(shù)的新生命,宛若春天原野里的幼苗,破土萌芽,蓬蓬翠綠;同時,又有無數(shù)深陷黃昏的生命,仿佛搖搖欲墜的枯葉,一陣秋風襲來,無可奈何地凋謝。人可以支配很多東西,但無法左右時間,更無法像偽造報表那樣,隨意涂抹和增減自己的壽命。時間無形無狀,無色無味,但暗中卻伸長著一雙魔爪,鉗制著人,掌控著人,驅使著人,使人難以隨心所欲。人能翻墻越獄,卻越不出時間的圍追堵截;人能開鎖解扣,卻砸不爛時間的手銬腳鐐。
時間是公平的,它對俗世世界里的高低貴賤置若罔聞,不屑一顧;但同時,它又是殘酷的,猙獰的,六親不認的:多少稚嫩青春的面龐因其而褶皺枯槁,多少矯健挺拔的身軀因其而彎腰駝背,多少盛名隨風飄逝,多少桂冠化為塵泥,多少躊躇滿志的宏愿半途折戟,多少五彩繽紛的憧憬沙海斷流……時間促成人的相逢團聚,又將彼此牽掛的人活活拆散。在時間的蛛網(wǎng)里,人仿佛是一只懵懵懂懂的蜘蛛——晝夜不歇地忙于織網(wǎng),精于計算,長于謀劃,似乎什么都想據(jù)為己有,卻唯獨忘了自己不過是時間這張巨網(wǎng)中的暫住客。
不時會聽到這樣的感嘆:為何過去總覺得時間很慢,慢似烏龜匍匐,而現(xiàn)在卻覺得時間很快,快似白駒過隙?事實則是,時間的節(jié)奏從未改變,改變的只是人的感應系統(tǒng)。不同年歲的人,不同處境的人,對時間的感覺迥然殊異。年幼者渴望長大,覺得時間何其拖泥帶水,遲滯不動;年邁者畏懼衰老,覺得時間何其步履匆匆,轉瞬即逝。花天酒地的人,沉溺于酒,癡迷于色,樂不可支,得意忘形,自然覺得時間恍若閃電掠過,一眨眼就沒了;貧困交加的人,發(fā)愁于吃穿,皺眉于用度,疾病纏身,痛癢附體,無疑覺得時間猶似老牛負重爬坡,總是望不見坡頂。高官厚祿者,功成名就者,抱怨時間過于慳吝,寶座才剛暖熱,就得移位退場;但囚牢里的囚犯和病室中的患者,卻在掰著指頭熬日子,而昏天黑地的日子橫在他們面前,堪比層疊的苦果,總是吞咽不完,消化不掉。
春節(jié)最初是人為慶賀豐收而設置的,后來其內涵被偷梁換柱,演繹為親人間的團聚與親戚間的相互拜謁。拋卻這些繁瑣的程式化講究,單從時間的意義上看,春節(jié)的確立,更像是人給予自己的一次委婉的提醒:生命中又一個鮮活的年份,像一頁褪色泛黃的冊頁被揭去,蹤跡全無;若要重溫回眸,只能寄望于記憶的搜索與打撈。但記憶打撈出來的,常常僅是它殘骸的模糊圖影。
時間就這樣把今天化為昨天,把明天化為今天。時間埋葬著時間,也繁殖著時間。時間對人而言,絕然無法征服,但卻可以把握和利用,于是身處同樣的時間段落,有人茂密璀璨,有人荒蕪頹唐,有人被愛戴,有人遭唾棄……在時間的白紙上,每一個人,其實都是自己這幅自畫像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