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
(四川文理學院 政法學院,四川 達州 635000)
【法壇論衡】
中國古代“直訴”概念的再討論
張 濤
(四川文理學院 政法學院,四川 達州 635000)
中國古代“直訴”制度是法史學界研究的熱點問題。學界對“直訴”一詞的理解既有共識,也有明顯的異見。通過梳理中國古代直訴制度的發(fā)展歷程可以發(fā)現(xiàn),“直訴”一詞內(nèi)涵豐富,對其理解不僅要留意廣義與狹義之分,還應(yīng)注意其在法律的表達與實踐層面的差別。
直訴;邀車駕;上表訴事;司法救濟
在法律史研究中,中國古代的“直訴”一直是學界關(guān)注的熱點問題。經(jīng)過50余年的探索,學界在直訴的緣起與發(fā)展、制度及運作、現(xiàn)實意義與啟示等方面形成了豐富的研究成果。其中,部分學者從當代信訪角度反觀古代直訴,如張琳婧的《中國古代的直訴制度——兼論當代中國信訪制度》、夏錦文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現(xiàn)代價值》等文拓寬了直訴研究的視角。近年來,隨著涉法涉訴信訪改革的啟動,學界對直訴問題的研究也進入了新階段。但綜觀學界研究現(xiàn)狀,一個基礎(chǔ)性的問題仍未得到圓滿解決,即“直訴”概念的界定。有論者指出,直訴制度是后世學者在研究中國古代類似制度時給予的概括性稱呼[1]。此論頗為中肯,需要補充的是,“直訴”一詞古已有之,其最早見于宋人著述《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是書載,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十一月,宋高宗下詔:“北來歸正之人,諸場務(wù)不得收稅,違者必罰無赦。仍榜示,許被害人直訴。”[2]翻檢《四庫全書》,“直訴”一詞亦見于其他史籍。不過,古籍中出現(xiàn)的“直訴”就其語境看,更多的是一種修辭方式,并非對某種訴訟制度的明確指稱。有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欲對現(xiàn)有諸種“直訴”概念進行梳理,在考察相關(guān)史實的基礎(chǔ)上,重新認識“直訴”這一概念,以就教于方家。
就筆者目力所及,現(xiàn)代學者中最早使用“直訴”一詞的是陳顧遠先生。他在《中國法制史》中寫道,古代政府為救濟審判失當,或窮冤而無所申訴者,則又與以直訴之最后方法。直訴雖不免以行政干涉司法之嫌,但行政司法原自未分,則得民之隱,申民之冤,亦實未可厚非。直訴的方式,兩漢魏晉不詳,但以緹縈上書救父之事推測,漢代應(yīng)有赴闕直訴之制。自南北朝始,直訴方式得以確定,包括登聞鼓、邀車駕、上表上文書、投銅匭、叩閽等。此后,戴炎輝先生在其《中國法制史》一書中也使用了“直訴”一詞。是書稱,直訴于皇帝,源發(fā)于周禮所載的路鼓及肺石,漢代以降,各代均有定制,其方式不外乎撾登聞鼓、邀車駕、上表訴事等,其屬性是越訴的一種。陳、戴二先生在其著作中均使用了“直訴”一詞,并羅列了幾種直訴方式,但并未解釋何為“直訴”。
20世紀80年代,我國部分學者開始使用“直訴”一詞,并相繼對直訴展開研究。有論者稱,中國古代訴訟程序一般自下而上進行,不許越級告狀,但是凡案情較重、冤抑無處伸訴的,同時也允許直接向中央司法機關(guān)或皇帝申訴。古代行政和司法區(qū)分不嚴,直訴是用行政以救濟司法審判的錯失,而上達民間冤苦無所申訴的一種權(quán)宜措施[3]。《中國古代司法制度》一書提出:在古代,為了使民間的冤情能直達于最高統(tǒng)治者(王或皇帝),統(tǒng)治者建立了直訴制度,該制度起源于《周禮》所載的路鼓和肺石制度,其方式除陳、戴二先生所列之外,尚有立肺石[4]。學者論著中首次明確界定“直訴”概念的當屬《中國法制史綱》。是書載:直訴,即不經(jīng)一定的審判機關(guān)和訴訟程序,直接向朝廷申訴冤屈,它是在案情較重,冤抑無處申訴時采用的特別上訴方式,俗稱“告御狀”[5]。此后,部分學者依舊使用“直訴”一詞而不予以界定,但另一些學者則不斷對“直訴”作出新的解釋。
比較“直訴”的諸種定義可以發(fā)現(xiàn),學界在下述兩點上認識比較一致:首先,發(fā)起直訴的原因是案情重大、冤抑無處申訴,冤抑莫申或是由于“本地司法審判不受理”[6],或是通過“正常的訴訟程序得不到公正處理”[7];其次,直訴的直接性,即不經(jīng)過一定的審判機關(guān)和訴訟程序而直接向直訴對象提起訴訟[8],這也是“直訴”之名的由來。同時,學界對“直訴”的認識也存在著一些不同見解。第一,直訴主體。多數(shù)學者認為,發(fā)起直訴的主體是案件的當事人或其近親屬、家屬;但也有學者認為,故友、門生甚至其他人也可以發(fā)起直訴*持此觀點的論述請參閱程維榮《中國審判制度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4頁)、楊克佃主編《刑事審判監(jiān)督程序的理論與實踐》(人民法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7頁)、劉小青《刑事申訴原理與辦案實務(wù)》(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4頁)。。第二,直訴對象。多數(shù)學者主張直訴的對象是最高統(tǒng)治者,即君主或皇帝;也有學者將較抽象的朝廷或中央列為直訴對象,還有學者將直訴對象指向“中央一級司法機構(gòu)”“最高級的審判機關(guān)”“特定機構(gòu)”“法定最高機構(gòu)”等;另有觀點認為,欽差大臣或“基層司法機關(guān)的更高級衙門官員”等地方官員也可受理直訴*以朝廷或中央為直訴對象的觀點,以前述王召棠、徐永剛著《中國法制史綱》為代表。而以“中央一級司法機構(gòu)”“最高級的審判機關(guān)”“特定機構(gòu)”“法定最高機構(gòu)”等為直訴對象的表述請參閱金鐘《法網(wǎng)恢恢 古代法苑》(遼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115頁),王勝國、李銳《人本主義與中國古代訴訟制度》(《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8年5期)等?!皻J差大臣”之說見于曹三明《中國法制史教程》(人民法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337頁),“基層司法機關(guān)的更高級衙門官員”的說法來自陳偉《明代越訴之禁與直訴研究》(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4頁)。。第三,直訴的屬性。有學者認為直訴為“越訴”的一種,或以為直訴是特別的、非常程序的上訴,或稱直訴為特殊的申訴,或以陳訴、控告等較籠統(tǒng)的詞語描述直訴屬性。也有觀點認為直訴既可以是提起訴訟,也可以是上訴*上述各種觀點請分別參閱郭建《中國法制史》(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26頁)、方強《中國上訪制度史話》(中國青年出版社2013年版,第84頁)、溫慧輝《〈周禮〉“肺石”之制與“路鼓”之制考》(《史學月刊》2007年6期)、趙映誠《鼓與中國古代的言事制度》(《理論月刊》2001年4期)、王振安《中國法制史自學精要》(新疆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50頁),等。。第四,直訴形式。有論者以撾登聞鼓、邀車駕、上表訴事為成熟的直訴形式,其萌發(fā)于《周禮》所載肺石和路鼓制度;但也有學者認為路鼓與肺石就是最早的直訴,其淵源是遠古的“薦鼓”“謗木”“進善之旌”制度;還有學者主張“立肺石”是唐代的直訴形式;另有論者將投匭列為直訴之一種,也有觀點認為投匭進狀仍屬于上表訴事的范疇;有學者還提出另一種直訴,即“詣闕”*關(guān)于直訴屬性的不同看法,請參閱徐升《古代直訴制度的意蘊解讀》(《河南社會科學》2009年1期)、夏錦文《傳承與創(chuàng)新: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現(xiàn)代價值》(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51頁)、戴顯群《唐代投匭制度述論》(《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1期)、胡旭晟(《獄與訟:中國傳統(tǒng)訴訟文化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80頁)。。
可見,隨著學界研究的不斷深入,“直訴”的概念日趨豐富,但這也使“直訴”一詞的本相更模糊。對歷史概念的考察當以史實為基礎(chǔ),我們對“直訴”本相的再討論便從回顧該制度之歷史開始。
考察中國古代政治史可以發(fā)現(xiàn),直訴作為一種特殊的訴訟制度有著悠久的歷史,梳理直訴制度的發(fā)展脈絡(luò),可以為我們更準確地把握“直訴”概念提供重要的史實依據(jù)。
(一)先秦:醞釀期
盡管學界對“直訴”的理解不一,但將“路鼓”“肺石”作為考察直訴制度的歷史起點已是共識?!吨芏Y》記載,路鼓建于大寢之門外,太仆掌其政,“以待達窮者與遽令,聞鼓聲,則速逆御仆與御庶子”[9]828;“凡遠近煢獨老幼之欲有復于上而其長弗達者,立于肺石,三日,士聽其辭,以告于上,而罪其長?!盵9]907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路鼓并非專司理冤,其主要功能為納諫[10]。但因《周禮》的成書年代尚無定論,其所述制度的真實性仍受懷疑。春秋戰(zhàn)國時期,政治、社會格局劇變,游說之風盛行,但見于史籍的多是諸子門生向君王獻策獻計,成熟的直訴制度尚未出現(xiàn)*有學者分析包山楚司法簡所載案件文書指出,早在戰(zhàn)國時期楚國即有類似后世“直訴”的訴訟程序制度實踐,而且當時楚國的“直訴”程序已經(jīng)較為成熟并應(yīng)達到制度化的層面,楚國的“直訴”制度也可能正是同時期成書的《周禮》關(guān)于“路鼓肺石”類直訴制度的實踐淵源。由此,漢唐時期直訴制度方才成型的傳統(tǒng)觀點有必要進行再檢討。詳情請參閱王捷《直訴制度的歷史實踐淵源新證——以包山楚司法簡為材料》(《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 年1期)。。
(二)秦至南北朝:發(fā)展期
自秦始,與“直訴”概念相對應(yīng)的訴訟制度漸次出現(xiàn)在法典和史籍中,此時的直訴制度在實踐層面正處于發(fā)展期。此時的直訴方式主要有:其一,擊登聞鼓。沈家本考證漢《廄律科》時稱,漢代上變急聞并集于公車,公車令掌殿門,則可推知殿門外必設(shè)有鼓,至于鼓名,以律目《登聞道辭》推測,似乎應(yīng)是登聞鼓[11]。此后,兩晉南北朝沿襲了這一傳統(tǒng)。此時的登聞鼓受事范圍較寬泛,并不局限于申冤。擊鼓者多是當事人親身或其直系近親,亦有與案件并無關(guān)聯(lián)的第三人。擊鼓事由即所謂“冤情”或“要事”,希望引起皇帝的干涉,達到個人目的。若所言虛妄,也可能會招致刑罰。其二,邀車駕。西漢初,百姓于劉邦還軍途中上書告言蕭何強買民田之事便是邀駕訴事的明證。此后又有楊政為救乃師范升伏道旁向皇帝求情的案件發(fā)生。楊政的行為雖不屬“喊冤”,卻對案件的處理產(chǎn)生了實際的影響。然而,沖撞冒犯皇帝車駕要承擔一定的法律責任[12]。其三,上表(書)訴事。這種行為與擊登聞鼓、邀車駕一樣,與特定的政治空間相聯(lián)系,在漢代即為“闕”,故有“詣闕上書”之說。詣闕上表者或為親身,或為親屬。漢代詣闕上書的內(nèi)容多樣,與司法相關(guān)者,既有直接告舉犯罪,又有陳訴冤抑。兩晉南北朝時期,“闕”仍是官民訴冤的政治舞臺,詣闕訴冤之事常有發(fā)生。其四,肺石制度。據(jù)《梁書》記載,梁武帝曾下詔“可于公車府謗木、肺石傍各置一函?!虼笳中?,豪門陵賤,四民已窮,九重莫達。若欲自申,并可投肺石函”[13]。梁武帝此舉既是效法《周禮》,又開啟了后世匭函之制。
(三)隋至宋:擴張期
入隋之后,直訴制度進一步擴張,這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幾點:首先,直訴的形式更加豐富,且在法律上得到認可。上文所述之肺石在唐代法律中有明確規(guī)定:“若煢、獨、老、幼不能自申者,乃立于肺石之下。若身在禁系者,親識代立焉”[14]面106a。傳統(tǒng)的擊登聞鼓、邀車駕及上表訴事等直訴形式同樣受法律保護:“有人邀車駕及撾登聞鼓,若上表申訴者,主司即須為受”[15]。投匭狀作為上表訴事的新形式也在此時出現(xiàn),銅匭始置于垂拱二年(公元686年),申冤只是銅匭的功能之一。其次,直訴的程序得到了進一步的規(guī)范。百姓訴訟應(yīng)逐級陳告,不得越訴。隋時“有枉屈縣不理者,令以次經(jīng)郡及州,至省仍不理,乃詣闕申訴。有所未愜,聽撾登聞鼓,有司錄狀奏之”[16],《唐律》亦有專條,“凡有冤滯不申欲訴理者,先由本司、本貫或路遠而躓礙者,隨近官司斷決之。即不伏,當請給不理狀,至尚書省左右丞為申詳之。又不伏,復給不理狀,經(jīng)三司陳訴。又不伏者,上表。受表者又不達,聽撾登聞鼓”[14]面105b—106a。宋政府規(guī)定,凡撾鼓者,應(yīng)先經(jīng)鼓院,若鼓院不受理則經(jīng)檢院,若檢院不受,可攔車駕或赴御史臺訴冤。鼓院、檢院所受訴狀由皇帝閱覽,并委派官員處理。[17]復次,法律對直訴者應(yīng)承擔的義務(wù)和責任更加明確。直訴人應(yīng)當如實訴事,且須與己相干?!短坡墒枳h》載明,“諸邀車駕及撾登聞鼓,若上表,以身事自理訴,而不實者,杖八十”[15]?!端涡探y(tǒng)》規(guī)定,“應(yīng)所論訟人,并須事實干己,……如或不干己事,……并加深罪”[18]。而選擇邀駕訴冤者還需注意,“輒入部伍內(nèi)者,杖六十。注云‘部伍,謂入導駕儀仗中者’”[15]。最后,政府設(shè)立接受直訴案件的機構(gòu)。如唐代設(shè)有匭院負責銅匭事務(wù),其官員為知匭使和理匭使。知匭使“專知受狀,以達其事。事或要者,當時處分,余出付中書及理匭使,據(jù)狀申奏。理匭使常以御史中丞及侍御史一人為之”,“其匭出以辰前,入以未后”[14]面150a。宋政府則專設(shè)登聞鼓院和登聞檢院處理擊鼓鳴冤案件,對邀車駕者由軍頭引見司負責,“凡乘輿行幸有自訴者,審詰事狀稟奏”[19]。值得注意的是,在直訴制度的法律化進程中,政府也遭遇了來自實踐層面的問題,不少百姓往往并不嚴格依照法律規(guī)定啟動直訴,而是根據(jù)自身需要靈活處置,或因些微小事便赴京投告,或不待官司審結(jié)便撾鼓鳴冤,更有以自殘自戕聳動官府者。這些問題推動政府不斷調(diào)整直訴法規(guī)朝著更加合理的方向改進,這一趨勢在此后的成熟期更加明顯。
(四)元明清:成熟期
元明清政府對前朝直訴制度的繼承和改造使得直訴制度更趨合理、成熟。繼承方面,元明清三朝既保留了擊登聞鼓和邀車駕等訴訟制度及法律,如直訴人應(yīng)在逐級陳告無果之后才能啟動直訴程序,直訴人須如實陳告與己相干情事,不得越訴與誣告;作為受理直訴案件的各衙門,亦應(yīng)按照法定程序辦理此類案件等,也遭遇到前朝已有的直訴實踐困境,由此引出了政府對直訴制度的改造:其一,限制直訴案件的訴事范圍,即不受理“細事”,如明初規(guī)定,“其戶婚田土諸細事皆歸有司,不許擊鼓”[20]。明中期以后,朝廷也曾嚴令禁止擅擊登聞鼓,“各王府、宗室、軍民人等非系重大事情,驀越禁地擊鼓稱冤者依律重懲”[21]。其二,對現(xiàn)有直訴形式的細節(jié)規(guī)定日益嚴格?!洞竺髀伞份d,“凡有申訴冤抑者,只許于仗外俯伏以聽。若沖入儀仗內(nèi)而訴事不實者,絞。得實者,免罪”[22]103。至萬歷朝又改為“沖突儀仗,妄行奏訴者,追究主使、教唆捏寫本狀之人,俱問罪,各杖一百,發(fā)邊衛(wèi)充軍。所奏情詞不分虛實,立案不行”[22]391。清朝又加新款,“凡車駕行幸瀛臺等處,有申訴者,照迎車駕申訴律擬斷。車駕出郊行幸,有申訴者,照沖突儀仗律擬斷”[23]473?!胺曹囻{行幸之處,其前列者為儀仗。儀仗之內(nèi),即為禁地”[23]304,如沖入儀仗,即處絞刑。其三,禁止詣闕上表。盡管此時仍有百姓在宮門上書,但此類行為缺乏法律支持。明清官員上書言事應(yīng)通過相應(yīng)的機構(gòu)進呈,倘若有人借用印信封皮入遞官司冤枉之事,借者及借予者皆斬[23]283。若“擅入午門、長安等門內(nèi),叫訴冤枉,奉旨勘問得實者,問罪,枷號一個月。若涉虛者,仍杖一百,發(fā)口外衛(wèi)分充軍”[22]421。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朝廷又立新例:“凡跪午門、長安等門,及打長安門內(nèi)石獅鳴冤者,俱照擅入禁門訴冤例治罪。若打正陽門外石獅者,照損壞御橋例治罪。凡奸徒身藏金刃,欲行叩閽,擅入午門、長安等門者,不問所告虛實,立案不行,仍杖一百,發(fā)邊衛(wèi)充軍。若違禁入堂子跪告者,杖一百。”[24]可以說,直訴制度的成熟便體現(xiàn)在這一時期更加理性的收縮態(tài)勢:在不損害正常司法程序的前提下確保訴冤渠道的暢通,以禁止違法訴事行為的方式維護直訴制度的運行,有所為而有所不為。
在完成了對中國古代直訴制度的回顧之后,我們以前述學界諸種“直訴”定義的異同點為指標,逐步廓清“直訴”一詞的本來面目。
第一,“直訴”的主體。此類訴事的主體多是案件當事人親身或親屬,此外還有當事人之學生、友人等,甚至還有事主指使他人告訴的情況。一般而言,重大冤案的當事人往往在采取最后救濟手段之前已身陷囹圄,因此只能由其親友等代告。在傳統(tǒng)人倫道德觀的激蕩下,為親人、師長、知交申冤是比較普遍的社會心態(tài)。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健訟”風氣在部分地區(qū)出現(xiàn),職業(yè)的訟師群體逐漸成長起來,一些城市游民或無賴也參與到訴訟活動中,敲詐訴訟雙方或威嚇官府牟取利益。作為政府,刑治與德化不可偏廢,在肯定、宣揚儒學意識形態(tài)的同時,也需要對訴訟行為進行規(guī)范,故此,唐律才會對“親屬”(專指“緦麻以上及大功以上婚姻之家”[15])予以明確的界定,限制訴訟主體范圍,而此后歷代法律對此限制也日趨嚴格。
第二,“直訴”的對象。上文所述諸種訴事方式的最終對象都是皇帝,邀車駕是其中最接近皇帝的一種,當然風險更大,限制也更多。由于訴事對象的身份極為特殊,政府必然要設(shè)立相應(yīng)的受理機構(gòu)或代理人作為傳遞訴訟信息的媒介,在中央設(shè)立專司或兼理此類案件的職能部門是一種普遍的做法,也有部分王朝為便于百姓訴事,將代理權(quán)限下移,如上文所訴宋仁宗時監(jiān)司亦可受理詣闕案件。也正是由于對象的特殊性,“直訴”行為的空間性特征才十分明顯:無論是固定的政治空間——闕、鼓院,還是流動的訴事場所——車駕儀仗,皇權(quán)在哪里,哪里就有可能發(fā)生“直訴”。從告狀人的角度看,在訴訟中遭遇的不公正愈多,對地方法司的愈不信任,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最高統(tǒng)治者,借助至高權(quán)力解決問題。
第三,“直訴”的程序。上文所述諸種訴事途徑,不僅接收、處理百姓的冤案,也接收其他告訴文書,內(nèi)容涉及建言、陳情、舉報等事。訴事內(nèi)容的類別不同,其程序亦不同。若非訴冤類告舉,不必遵循逐級上告的前置程序。若就伸冤而論,在隋唐以前,“直訴”的諸種方式仍處于發(fā)展階段,并不十分成熟。隋唐以后,相關(guān)的法律規(guī)定十分明確,百姓須從直屬衙門開始逐級上告,不得越訴。在此過程中,如某一級地方法司不作為或亂作為,應(yīng)至上一級法司申告,如逐級申告后仍有冤抑,才能赴京。到京之后,訴事人仍須依法履行相關(guān)手續(xù),依照法定程序?qū)⒃V狀送達御前。不過,上文已述,實踐層面的直訴未必如此有序。
第四,“直訴”的屬性。既然訴事案件類別不同,那么其屬性也應(yīng)予以區(qū)分。就申冤而言,此類訴事在法律上不能算作越訴,特別是隋唐之后各朝法律都明確禁止越訴,并對邀車駕、擊登聞鼓、上表訴事等訴事形式的法律程序予以規(guī)定,將其與越訴區(qū)分對待。依照法律規(guī)定,訴事人應(yīng)在逐級陳告之后仍覺不滿時,才可針對訴訟中的瑕疵向皇帝提出救濟要求。但發(fā)起“直訴”之前,前審判決是否已經(jīng)生效并不明確,因此,若以今日之“上訴”或“申訴”對應(yīng)“直訴”的屬性,也有表達的不便。相較之下,部分學者以“陳訴”“控告”等詞語模糊處理更為妥當。在實踐領(lǐng)域,訴事者未必完全依照法定程序行事,若其省略了必要的前置程序,則其行為屬性近似于“越訴”。就非訴冤類告舉而言,情況較復雜:當事人向皇帝告發(fā)謀叛等所謂“十惡”案件,其行為屬法律所規(guī)定之義務(wù),可以視為越過基層法司的特殊形式的“起訴”; 若當事人向皇帝表達陳情、乞恩、求進等意圖,只能視為一般性“陳訴”。
第五,“直訴”的形式。“直訴”這一歷史事物有其誕生、發(fā)展、成熟的過程,并在此進程中形成了5種形式:邀車駕、擊登聞鼓、上表訴事(詣闕)、投匭狀和立肺石。某些訴事形式只存在于特定的歷史階段,如立肺石;某些訴事形式則貫穿封建王朝始終,如邀車駕和擊登聞鼓;某些訴事形式其自身又衍生出其他形式,如上表訴事,就有詣闕上書與投匭狀兩種分形。歷史名詞的誕生有其時代背景,其所指也有一定的時間性,以上5種形式正是對其時歷史事物的概括。從整體論,以上五種形式都屬于“直訴”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至于《清史稿》中所謂“京控”“叩閽”兩詞,又屬時人對其所指的進一步細化,它們與“直訴”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但也造成了一些混亂。
綜上所述,現(xiàn)代學者所謂的“直訴”確為對古代相關(guān)制度及史實的概括性稱呼,它源發(fā)于《周禮》所載之路鼓與肺石,經(jīng)漢晉之發(fā)展,唐宋之擴張,至明清而成熟。對這一概念的理解應(yīng)當注意廣義與狹義的區(qū)分:廣義的直訴,指訴事人(當事人或其親友甚而無利害關(guān)系之第三人)采取多種特殊途徑,向皇帝陳訴事實或提出具體要求;狹義的直訴,則專指與訴訟相關(guān)的訴事,即訴事人自認為在訴訟中遭遇司法不公,向皇帝陳訴或控告并請求司法救濟。在理解狹義的直訴時,還應(yīng)關(guān)注到這一概念在法律表達與民眾實踐兩種視閾下的差別:法律體現(xiàn)的是政府的良苦設(shè)計,既要實現(xiàn)司法公正,又不能因關(guān)注細事犧牲行政效率,因此,政府視閾下理想的直訴,是訴事人遭遇司法不公或蒙冤后,在從地方到中央逐級訴訟仍無結(jié)果的情況下,以擊登聞鼓、邀車駕、上表訴事(詣闕和投匭狀)及立肺石等形式,通過相應(yīng)受理機構(gòu)或直接向皇帝請求司法救濟的制度;與之相對的是民眾在司法實踐中形成的更直接的訴事形式,即省棄中間環(huán)節(jié),跨越法律規(guī)定的前置程序而直接奔赴京城向皇帝求助。采取這種方式的原因與其講是為了節(jié)約訴訟成本,毋寧說是出于對地方法司的不信任和對至高權(quán)力的迷信,尤其是那些依照法律規(guī)定窮盡了前置程序卻仍未得到滿意答復的訴訟者,他們的案例更加強化了民眾對地方甚至中央法司的不信任感。更有趣的是這兩種形式的直訴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政府愈是在法律上規(guī)范直訴行為,民眾愈是將其誤解為政府設(shè)置直訴障礙的信號,從而采取更激烈的訴事方式。從漢至清日趨嚴密的“直訴”法律規(guī)定便是這種互動的最佳印證。
因此,當我們站在表達—實踐兩種視閾下審視學界對“直訴”之“直”的理解時便發(fā)現(xiàn):所謂“直”未必就是“直接”,“不經(jīng)過一定的審判機關(guān)和訴訟程序而直接向直訴對象提起訴訟”僅僅針對部分民眾的直訴實踐而言。此處的“直”,除了“直接”的意義而外,恐怕還蘊藏著“直到”“直至”的意境,這種意境恰與民眾“千方百計上京城”式的堅韌品格和不屈精神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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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FurtherDiscussionontheConceptof“Zhisu”inAncientChina
ZHANG Tao
(PoliticsandLawSchool,SichuanUniversityofArtsandScience,Dazhou635000,China)
Ancient China “Zhisu” system is a hot issue in the academic circles. Scholars have reached some consensus on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d “Zhisu”, but there are still some differences. By combing the development of ancient Chinese Zhisu system can be found that the connotation of the word “Zhisu” is very rich. To understand this word, we should not only pay attention to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broad sense and the narrow sense, but also pay attention to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expression and the practice.
Zhisu; Yaochejia; Shangbiao; judicial remedy
D929
A
10.15926/j.cnki.hkdsk.2017.05.017
1672-3910(2017)05-0096-06
2017-03-22
四川省教育廳2016年度一般項目(16SB0219)
張濤(1980— ),男,山東金鄉(xiāng)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法制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