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靖
理解于小冬所守望的古典精神,需要理解一點樸素的宗教精神。在于小冬的繪畫世界里,古典精神既是一個文化概念,更是一種繪畫觀。透過他所守望的古典精神,我們看到的是一腔博愛、寬容,渡世濟人的慈悲胸懷。其繪畫世界的古典精神,從形式上講,是對中國五代以來人物畫的承續(xù),是對西方文藝復興以來古典寫實傳統的致敬。從精神實質上分析,根源于藏傳佛教和西藏傳統繪畫。
大學畢業(yè)后,于小冬放棄留校任教的機會,自愿到西藏工作,在西藏生活十三年,他的行為帶有極濃的理想主義色彩。在西藏生活的經歷不僅對他個人影響極深,也對那一代進藏尋夢的理想主義者產生了深刻影響?!陡杀鞑亍氛沁@一代理想主義者的集體寫照。
于小冬最早的一張群像畫的不是西藏人而是這批八十年代進藏的理想主義者。《干杯西藏》是畫家的一次特殊邀請。死去的、離藏的、斷了聯系的、繼續(xù)留守的都被請了來。畫作承載了一腔真誠,寄托了一種理想,見證了那個時代,也成為孕育其宗教精神的情感溫床。于小冬在藏潛心研究,臨摹過西藏古代壁畫,實地考察西藏寺院,深入鄉(xiāng)村牧區(qū)采風,在宗教藝術的熏陶和滋潤中培育了他的宗教情感。在其最近出版的《藏傳佛教繪畫史》一書中,作者對佛教繪畫之虔誠、陶醉和景仰都透露出其微妙的宗教精神的淵源。
于小冬刻畫真實的宗教感受,在寫實的肖像畫中體會和表達著感動。他說:“肖像讓我們觸及靈魂。肖像畫是屬于善良畫家的題材,沒有關懷就沒有感人的肖像畫。被畫的對象必須先成為我的朋友,要成為朋友就要一起生活,做到相互了解和信任。我只畫那些接納我、配合我工作,允許我畫的西藏人。在畫中挖掘自己本性里的佛性和古典精神。我崇尚平實、敦厚的畫風,認定最直接的方式是最好方式,相信返樸歸真是藝術的最高境界這個道理。”這種自覺的宗教意識與西藏本土畫家即“西藏畫派”的畫家們比,尤其有趣?!拔鞑禺嬇伞钡漠嫾?guī)缀醵际菍ξ鞑毓诺浔诋嬓问缴系哪?,既缺乏宗教精神也不觸及畫家個人靈魂,最多比附一些西藏壁畫的樣式,借題發(fā)揮一些現代社會個人化的小情緒,他們的作品實在比于小冬要“現代”得多。
理解于小冬的古典精神,還要理解其繪畫語言的發(fā)展脈絡。其站在整個美術史的高度來反思、認識繪畫的當代價值和意義,并自覺地吸收各方面營養(yǎng),立足于寫實來尋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個“色階片段”?;诖?,才能從丟勒、委拉斯凱支、維米爾、列賓、莫奈、克勒惠支、米勒、陳丹青,乃至中國明代肖像畫、西藏壁畫,桑德的攝影、德西卡的電影那里找到了合于自身血性的豐富營養(yǎng)。
其繪畫語言的發(fā)展趨勢,是由虛入實,實極返虛,注重整體的寫實性語言。整體是其反復強調的核心問題。他說:“整體是太極圖,是陰陽兩極,是圖—底關系、正形和負形、實體和空間。古人早已悟出書理、棋理、畫理與禪機、劍法、音律及安邦治國的核心問題,都是整體的問題。畫家開悟的時刻是與宇宙整體合一的時刻?!?/p>
繪畫語言上的自覺,是其艱苦摸索繪畫之路的理論營養(yǎng)和指南針?!抖伞放c他1984年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天橋》,在整體構圖上極其相似,時間跨度是二十多年,構圖母題中隱藏著的精神追求從未中斷,并在新的構思中延續(xù)和發(fā)展著,前后相較,畫家成長的軌跡十分清晰,運用語言的成熟度和畫面?zhèn)鬟_出的精神含量有巨大的提升。二十年里在形式語言上作過多種探索,既有像《布達拉山》那樣,試圖打破畫面空間關系合理性束縛的嘗試,也有像《大昭寺》用多空間立體主義的方式組織畫面失敗的經驗教訓;既有直接置換西藏古格壁畫的練習,也有在深刻寫實與浮華裝飾間的搖擺。到《轉經道》組畫才升華為一種漸趨成熟的繪畫語言。這種東方長卷畫式的構圖更接近視覺記憶的直接印象,對油畫語言的駕馭既自然又強烈。同時,這是一種深刻的寫實,那些閃爍的裝飾隱退到后臺,不再成為奪目的中心。
作為一名美術學院的教授,于小冬非常重視對繪畫經驗的理論總結。在《于小冬講速寫》中,他提出“學大師取上法,走正路練真功”“線條是心電圖,畫面是測謊器”“剪影觀察”解決形的問題,“邊線疊壓”和“坡面轉化”解決造型的問題,等等一系列的繪畫和教學主張。這些觀點概括起來,就是強調學畫既要嚴謹,又要保持非理性的直觀感受。那些口訣式的經驗概括,是其對美術史和中外繪畫語言研究,對古典繪畫精神探索的結晶,也表明東西方繪畫觀念、方法是如何在他手上融合的。他強調寫生是對藝術個性的滋養(yǎng)過程,用感覺代替思考,讓體驗深化觀察,讓情感流動于畫面,稱之為“手下留情”。在此基礎上,其認識到“變形”與“形變”的巨大區(qū)別。從自己嘗試有意的變形,到意識到意有所達而形有所變時,表明其繪畫觀察的深刻性。他指出,“變形”是有意為之,是造作而膚淺的;“形變”是無意而為之,是深入觀察、深切體會后自然生成的?!掇D經道》三聯畫中特別出彩的幾組人物,都有明顯的詩意化特征,這種抒情性的形象是一種贊美宗教熱情的形變;在天津美院所畫的一系列速寫、素描,又是另一種解剖刀式的形變,這些形變之作,都成為成功傳達畫家獨特情感和精神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