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武

光陰似匆匆過客，伴隨著片片蝴蝶般雪花的飛舞，時間的巨手已在廣袤的天幕上拉響了一聲驚雷，戊子年新春佳節(jié)已近在咫尺。

年難過，年難過，年年難過年年過。古人對過年所抒發(fā)的這一感慨，真可謂精辟透徹到了極致。在過去那缺衣少食、饑寒交迫的年月里，辛勤勞苦的父母為一大堆寵兒嬌女穿不上一身過年的新衣服而愁苦不已。光著屁股蛋，臉上鑲著紅太陽的農(nóng)家子女們就因為燃放不上炸得滿天響的鞭炮和吃不上幾塊糖果而跟在父母的屁股后面嘟嘟囔囔，痛哭流涕。對家境貧寒的莊戶人來說，這樣的年過起來實在沒有幾分快樂和歡喜?，F(xiàn)在正趕上國泰民安、豐衣足食的太平盛世了，千千萬萬的普通家庭早已擺脫了缺衣少食、饑寒交迫的困境，按理說應該能順順當當、平平安安地過一個像模像樣的大年了，但社會眾生相所顯現(xiàn)的照樣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只不過人們發(fā)愁的不再是吃不上大塊肉，喝不上好燒酒，也不再是穿不上新衣服，放不上大禮炮。人們發(fā)愁的恰恰是親人之間的不團團圓圓，家庭當中的不和和睦睦。當然最讓大多數(shù)年邁力衰體弱多病的老人所不可思議的是，自己辛辛苦苦把兒子們拉扯大了，給兒子修上了新房子，娶上媳婦，又拉大了孫子，而自己卻沒有一個安安靜靜，溫暖舒適的窩巢了。至于安享清福，頤養(yǎng)天年，更是沒根沒椐的一種奢望和渴盼了。

我老實巴交的父母雙親，早已跨過了古稀之年即將趕上八十大壽。辛苦一生，憑著勤勞的雙手含辛茹苦養(yǎng)育了三男二女，并個個早已成家。在我的記憶深處，自20世紀80年代初起，父親帶領兒女們先后修繕過三次住房，現(xiàn)如今已是兩院瓦房，大兒、小兒各住一院。由于建筑年限早，住房標準盡管沒有多么高檔，但足以遮風擋雨，安身立命，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應該說是不存在任何問題。按照常理來說，小兒子就是父母的心頭肉，父母雙親和小兒、小媳婦一塊兒生活是理所當然，合乎情理。當然，父母和兒媳生活在一塊猶如碟子飯碗堆放在一起，發(fā)生磕碰摩擦也是在所難免。但若要互相謙讓，有所包涵，也就相安無事了。豈不知小兒媳婦偏偏是一個河東獅吼，潑婦一條，遇上事兒不是繞道走，讓著點兒，動不動就是放開嗓門大罵出口，大放厥詞，不該說的臟話都能罵給街坊鄰舍聽，多么臟的屎盆子都往父母的身上潑，對公公婆婆表現(xiàn)出了難得的大不敬。即使是罵自己的男人，訓自己的兒女，也是比雞兒罵狗，含沙射影地對著公婆開炮發(fā)火。生活在這樣的家庭，年邁的父母實在難以下咽，難以立足。無奈之下，父親便動了與大兒子一塊生活的念頭。大兒子也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長年在外打工做飯，他再三去動員妻子把父母接到自已的家里來過日月，也算是為父母解除了暫時的生活危機。豈不知，也是好景不長。母親天生好管閑事，瞎操閑心，愛嘮叨。但往往是好心惹人煩，出力不討好，導致了大兒媳婦不高興。大兒媳婦和母親鬧起別扭來，雖不是大罵出口，但言辭很刻薄，往往三言兩語就能戳到母親的疼處，令母親難以接受。除了生硬的言語頂撞外，還在洗鍋抹灶的日常行動上挑毛病，找碴兒，弄得母親無處伸手，無所適從，無事可做。按照母親的話說：“大媳婦是拿上軟刀子鋸人哩?！边@話說得一點也不過分。閑不住的母親時常爭辯說：“你不讓我干活做事，就是不愿意讓我老婆子在家里吃飯生活?！笨偠灾?，兩個媳婦都不是省油的燈，也都沒有打算和父母和和睦睦相處的誠意。面對這樣的兩難境地，老淚縱橫的父母只好動了獨自生活的念想，于是便又灰溜溜地從老大家搬到了老小家，住在了原本屬于自己的房間。為了安排好父母的晚年生活，兄弟三人商量的結果是，父母的吃糧由哥哥和弟弟負擔，生活所用的其他物資和吃藥的錢由我這個工作兒子來供給。父母單獨生活快一年了，這樣運行的結果也還算是可以吧。說實在話也只能如此了。

年關將近的寒冬臘月，是令人思緒萬千的不平靜的煎熬時刻。自己連同妻子愛女能不能與年邁多病的父母一塊兒歡度新春佳節(jié)，早已是縈繞我腦際的難以抹去的情節(jié)，也是我深埋心底的一塊病痛，更是一家三口人談論的話題。屈指算來，自從住房稍微有點兒松動時起，我們就把年邁的父母接到自己的小家共同分享過春節(jié)的快樂時光了。況且這已是連續(xù)七八年的事了?，F(xiàn)在仔細回味起來，還得真真切切地感謝妻子的理解和支持。如果沒有妻子的一片孝心和一份關愛之情，父母在我們家里就很難過上一個溫暖舒適的年。記得當初年關既近時，妻子和女兒就催促我找車去老家接父母。父母推拖謙讓再三后，讓我強行推拉到車里接到了自己70多平方米的樓房里，我們一家三口睡一張床，騰出一間屋子一張床，讓父母在暖意融融的氛圍中過上一個歡樂舒心的年。父親是天生的老戲迷，一輩子就愛看秦腔大戲和古裝電視劇，為了不讓父親寂寞，妻子就從單位上借來秦腔碟片讓女兒安放在VCD上讓他欣賞，直讓父親看得雙眼昏花、兩腿腫痛了才肯罷休。秦腔唱得令人聒噪不安了，女兒又放《三國演義》碟片讓父親重溫三國歷史舊夢。爺孫倆每天都看到深夜12點左右才休息，也算是讓父親過足了癮。母親是天生的閑不往，手中沒有活做她就坐立不安，待在家里總要尋些自己可干之事干干。于是，掃地板、剝蔥蒜、洗鮮菜、和面做飯、洗鍋抹灶等家中雜事爭著搶著干，忙得不亦樂乎。妻子和我也就覺得輕松了許多。母親就這樣手忙腳亂地包攬著家務活計，妻子老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而我就借機勸妻子說：“你不讓母親干活，就是不讓母親在家里生活?！币驗檫@話是母親在老家時常念叨給兒媳婦們聽的一句大實話。鑒于母親這樣的心情，妻子也就放心大膽地輕松自在起來了。

為了讓父母親在自己的家里過上一個歡樂祥和的年。妻子總是張羅著自己的兄弟姊妹提著禮品來我家給父母親拜年，讓老人高興。當父母的親戚朋友來我家看望雙親時，妻子總是做一些好吃的飯菜讓親戚朋友們吃好喝好，創(chuàng)造寬松的環(huán)境讓他們拉家常，說雜事，好讓父母得到應得的快樂和安慰，使父母安下心來與我們一塊兒過大年。短暫的春節(jié)長假過得好快啊，轉(zhuǎn)眼間就到了我們上班、孩子上學的時間。每當這時，父親總是站在陽臺上目送自己的孫子上學，看著兒子媳婦下班，盼著孫子平平安安回家。母親總是在廚房里忙活著準備上、下午的飯菜，踮起腳尖盼著自己的兒孫們高高興興回家吃飯。只要我們下班回家，老遠準能看到父母親站在陽臺上將布滿皺紋的臉貼到窗戶玻璃上等待著我們，盼望著我們。在他們看來，好像這是一種心理上的默契和自己應盡的責任。也唯有這樣，她們才覺得心里踏實些，寬慰些。在他們看來，只有這樣才覺得對得起自己的兒孫們，才不是混飯吃。

正月剛過，父母就急著回老家，不是怕我們嫌棄，而是要給大兒、小兒子操心，幫助他們備耕春耕。我和妻子也無法挽留，只好送雙親回自己的老家。父母剛走的那幾天，一家三口的心里都覺得沒有個好滋味，老是感到空落落的。加之父母包攬家務，打亂了我們的生活規(guī)律，覺得一下子不那么習慣，沒那么自在了。女兒放學回家，缺少了爺爺奶奶的關愛。我們下班回家，陽臺上消失了雙親等待兒孫們平平安安歸巢的身影，更缺失了將老臉貼在玻璃上睜大眼睛向外張望的那種特寫鏡頭?；氐郊依镆彩抢溴伬湓?，和面洗菜做飯都得親自動手，從頭開始，飯桌上缺少了父母的嘮叨和詢問，家庭里倒是比父母在時寧靜了許多，但自己的心里卻多了幾許孤獨，多了幾份牽掛和不安。

后來，我們又搬遷了新家，住房比過去寬松了許多。而父母在老家的處境也是每況愈下，不得安寧。為了讓父母能過上一個溫暖舒適的年，臘月還不到，妻子和女兒就催促我將父母接到新房里等著過年。由于住房寬松了，父母焦急的心也平靜了許多，和我們一塊兒生活兩三個月也不急不躁。直到農(nóng)歷二月十五天氣轉(zhuǎn)暖春耕即將開始時才念叨回老家的事。兒子們的住房算是寬松了，但父母多病的身體卻像經(jīng)霜后的蒿草一樣日漸枯萎，體力難支了。前年初冬，早已患了多年肺病的父親病情急劇加重，呼吸困難，心跳不穩(wěn)，聲嘶力竭，渾身哆嗦。按照大夫的吩咐住院治療十多天，病情稍微有所好轉(zhuǎn)后，就將父親接到樓房里養(yǎng)病。我們除了照管父親吃飯喝藥外，還要定期給父親吸氧氣。侍奉老人的任務雖然增加了，但妻子毫無怨言，說養(yǎng)兒就是為了防老，老人活著的時候侍奉好，以后死了也就不后悔了。從醫(yī)院回到家里后不久，父親的病又出現(xiàn)了反彈現(xiàn)象，身體一天比一天差，白天夜間呻吟不止，離開氧氣就會有斷氣的危險，奄奄一息的父親連同年邁的母親急著要回老家，她所擔心的是父親一旦斷了氣就回不到自己的家里去，甚至會給我們增加好多麻煩。但我和妻子堅決不讓回老家，因老家條件差，冬季特別冷，若回到老家，父親也就離撒手人寰不遠了，就這樣硬是挽留父親住下來養(yǎng)病。值得欣慰的是，父親的老病竟一天比一天有所好轉(zhuǎn)，直到脫離了生命危險。父親脫離了危險就等于上天或命運之神給我們賜給了一個和父母共同歡度春節(jié)的難得機會，使我們對父母的孝心又延伸了下來，直到現(xiàn)在。

今年過春節(jié)，無論我們怎么動員，父親都拒絕進城，唯恐自己把老命送到城里而回不到自己的家里。在他看來，這是他人生歷程中極其重要的一個章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