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時明月在

鹿鹿安

001

宋溪遇見任柏予，是在五年前。

她在打工的咖啡館里拾到一張畫展的門票，太巧了，簡直是老天眷顧啊。她翻箱倒柜，找出最貴重的衣服，對著沾了無數(shù)水漬的鏡子細(xì)細(xì)地梳妝。虧得年輕，怎樣都盎然。路過一家花店時，正好看到新鮮的白芍藥，蘸著水珠，在風(fēng)中搖曳。

她抱著那束花款款走進(jìn)藝術(shù)館，鞋跟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發(fā)出聲響，她縮了縮脖子，抱歉地對著周圍的人笑笑，然后站定在一幅油畫前。

也是正好就站在了任柏予的面前。

她冷冷地站著，歪著頭看畫，渾然不知自己也成了別人眼中的幅畫。那時她才十九歲，新鮮得仿佛她懷中抱著的白芍藥，大朵大朵的花，蓬蓬的，像要炸開來一樣。不知怎的，任柏予想到了“綻放”這個詞。

宋溪意猶未盡地轉(zhuǎn)身，剛一回頭，就愣住了。面前那個望著自己沉思的男人是怎么一回事。

她蹙起眉，任柏予卻驀地怔住，大腦竟一時空白了幾秒。

“先生，先生？”

他回過神來。

“先生，麻煩借過下?！彼褢牙锏孽r花換到另一條手臂上。

任柏予側(cè)過身，她微笑著經(jīng)過，才走出幾步，身后就有人追來，“你好，我姓任?！?/p>

一張名片遞到面前，宋溪只是一瞥，便看到了他尊貴的身份。腦子里閃過幾秒猶疑，他已經(jīng)將名片塞進(jìn)了花束的牛皮紙包裝里。她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一時愣住。出于禮節(jié)，她訕訕地開口：“你好，我叫宋溪?！?/p>

“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看她的打扮，他這么猜測。

宋溪只思考了三秒鐘，然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的，已經(jīng)大二了?！?/p>

任柏予難得有耐心：“自己喜歡，還是父母要求的？我遇見很多學(xué)畫畫的學(xué)生，往往出于家庭的緣故，或者，嗯，文化課成績不好?！?/p>

宋溪禁不住笑起來，鼻子皺著，煞是可愛：“我文化課成績倒是挺好的，不過，”她頓了頓，很快說道，“我父母就是畫畫的，所以我打小就學(xué)畫?！?/p>

“哦，書香門第?！彼f。

她抿著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頜首。

那天，任柏予親自送她回學(xué)校，她借故校外車輛不允許入內(nèi)，把他擋在了門外。她等了很久，并沒有等到任柏予提出再次見面的邀約，只好揮手與他道別。車子駛出去，她把那張名片取出來，低頭又看了幾眼，然后折起來丟進(jìn)了垃圾桶，轉(zhuǎn)身朝著公交車站臺走去。

002

后來再遇見，是在城市廣場。

那天風(fēng)和日麗，宋溪圍著一條長長的紗巾，罩著腦袋防曬，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張臉。廣場上人很多，鴿子起起落落，任柏予的車剛剛路過，助理就開了口：“那是不是宋小姐？”

任柏予幾乎快忘了，可一抬眸，立刻叫停車子。過了許久，他又沉聲開口：“你去買下來。”

那天是個吉日，宋溪遇見了貴人，她的畫全被買走，很早就收了攤。

第二天，第三天，仍是如此。

一周后，她仍舊乖乖地守在那兒，等著她的貴人。貴人說他開了家很大的畫廊，她賣的這些畫很受歡迎，尤其是她自己的畫。她咬著筆頭，忍不住笑出聲。坐在對面的顧客泛起嘀咕：“小姐，你在沒在畫?。俊?/p>

過往的人來來去去，有鴿子振翅飛向天際，俯瞰之下，一個頎長的身影徑自而來。他注目的方向，風(fēng)正好吹起宋溪的紗巾。

一只修長的手按在了畫板上，她霍然抬起頭，是那個有過面之緣的男人。白襯衫、休閑褲，懶懶地交錯雙腿，坐在她的面前：“什么時候能夠輪到我？”

她驚得快要把筆頭咬斷，先前的顧客似乎瞧出了苗頭，打趣道：“追女孩要有耐心啊?！?/p>

他果真有耐心地等著，夕陽慢慢西斜，他依舊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靜靜地看著畫畫的人。她伸出手，捏著鉛筆對著他比畫，眼睛瞇著。因?yàn)橥度?，所以嘴唇微微張開，有股子憨態(tài)。一不小心對上他的眼睛，心猛地一跳，臉頓時紅了，握著畫筆的手不知該如何用力。她移開視線，深呼吸，恰好看到一旁圍觀的人群中，有一個神色異常的小伙子突然撞了過來。盡管動作很快，但她還是捕捉到他伸向任柏予口袋里的手。

“王八蛋，竟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偷東西！”她站起來，扔下畫筆追了出去。

任柏予一時愕然，旋即笑出聲來。

助理在另一頭截住了小偷，人贓俱獲。宋溪搶回錢夾，交給任柏予：“這里小偷很多的，你別帶那么多現(xiàn)金出來，太惹眼?！?/p>

他接過錢夾，掏了兩張出來。

“什么？”

“畫畫的錢?！?/p>

宋溪赧然：“我還沒畫完呢……”

任柏予把錢塞到她的掌心里：“沒事，下次接著畫好了?！?/p>

他說著便轉(zhuǎn)身離開，宋溪遲疑地追了上去：“下次是什么時候？。

任柏予在車前停下來，對助理耳語了幾句。宋溪這才后知后覺，面前的這位助理就是她等了整天的貴人。她的視線來回于兩人之間，半晌才明白過來，原本的期待如被一盆冷水兜頭淋下：“任先生，你是在看我的笑話嗎？”

任柏予慢慢地朝著宋溪走過去：“給你造成了誤會，我很抱歉。第一次來買你的畫，是我自作主張想要給你支持，后來那幾次，的確是因?yàn)槟愕漠嫼苁軞g迎。宋小姐，阿南應(yīng)該和你說過，我有一家很大的畫廊，希望你能來做畫手?！?/p>

說著，他又掏出

張名片，塞到她緊緊握著兩張紙幣的手心里：“這次不要再丟了?！?/p>

003

那張名片，在床頭柜上放了整整一個禮拜。直到有一天，宋川看到了。她和他來回?fù)屃撕脦讉€回合，直到一次臥里傳來幾聲急促沉悶的咳嗽，兩人才安靜下來。宋川盯著她，惡狠狠地問：“你自己好好想想，不要再故作清高。”

宋川摔門而出，當(dāng)晚，次臥里的母親突發(fā)舊疾。

夜里下起了瓢潑大雨，宋溪渾身濕透，卻等不到一輛出租車。宋川的電話又打不通，她急得快哭出來，突然瞥見了那張名片。鬼使神差下，她撥打了那個電話。endprint

任柏予驅(qū)車趕來，對她居住的惡劣環(huán)境并未露出訝異之色，直到母親被送進(jìn)急診室，任柏予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借了吹風(fēng)機(jī)遞給她：“快去吹干頭發(fā)，別生病了?！?/p>

她接過，看著他，有些口拙：“你的頭發(fā)也濕了?！?/p>

任柏予竟笑了出來：“那你動作快點(diǎn)。”

她在鏡子前看到自己無助沒用的模樣，恨不得頭發(fā)永遠(yuǎn)都不要吹干。

宋溪久久沒有出來，任柏予探尋著敲門，沒有任何聲音。他推了推，門開了，宋溪蹲在地上雙臂環(huán)抱，肩膀顫抖，她在哭。他的心突然就軟了下來，酸酸麻麻的。他嘆了口氣，走過去拉起她，拽進(jìn)自己的懷里，口吻像是在哄小孩：“好了，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在。”

宋溪把頭埋在他的胸口，終于哭出聲來。

哭了一小會兒，她抬起頭，淚眼蒙蒙地望著面前的男人：“我?guī)湍愦殿^發(fā)吧?！?/p>

她的手指輕輕插進(jìn)他的發(fā)絲，不知怎么的，臉突然滾燙起來。兩人時無言，只聽得到嗡嗡的風(fēng)聲。氣氛異樣起來，宋溪突然手一顫，吹風(fēng)機(jī)離得太近，燙到了她的手背。

任柏予抓著她的手腕去沖涼水，她呆呆地站著，盯著他的側(cè)影。為什么在人生最糟糕的時候，會突然出現(xiàn)這樣完美的一個人呢？這到底是上帝的善意，還是一次不懷好意的玩笑？任柏予回頭，看到她的恍惚，以為她還疼：“我去找護(hù)士要點(diǎn)燙傷藥，最好抹一點(diǎn)。”

她盯著他，看得他無奈地笑起來：“怎么了？”

“謝謝你，沒有你的話，我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p>

任柏予勾起嘴角：“得謝謝你自己沒有扔掉那張名片?！?/p>

宋溪停了停，說道：“那些醫(yī)藥費(fèi)，我會還你的?！?/p>

“可以，”他牽著她走出去，目光澄澈，“你來我的畫廊，從你的薪資里扣?！?/p>

她盯著他牽著自己的手，腦子里來來回回飄蕩著宋川的那句話，是的，她沒有資格清高。

那晚，她把花瓶下的名片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錢包。月光清冷，而瓶中的白芍藥，皎潔而純美。

004

任柏予接到電話后沒過多久，宋溪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的辦公室。一身工裝背帶褲，發(fā)黃的白球鞋，頭發(fā)梳成兩條麻花辮搭在胸前，臉上干干凈凈，毫無粉黛。他從文件中抬起頭來，時失神，很快又恢復(fù)心智。

“進(jìn)來坐?！?/p>

“不用，我說幾句話就走?！彼驹诘靥荷?，手腳顯得有些局促，但表情一股子坦蕩。

他走到窗邊，點(diǎn)了一支煙，等著她開口。

“任先生應(yīng)該知道，我畫畫全是自學(xué)的，并無專業(yè)技巧，如果要在畫廊里畫畫，我應(yīng)該需要專業(yè)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p>

“好，我可以資助你?！?/p>

沒想到會得到這么干脆的回答，宋溪時沒接住話，半晌才干笑出聲：“任先生，我沒什么能還給你……”

“你想多了，”他吐出一口煙圈，在霧氣中瞇起眼睛，“作為老板，這是我應(yīng)該給予員工的培訓(xùn)福利?！?/p>

任柏予很大方，當(dāng)晚，宋溪的銀行卡里就多了五位數(shù)。她看著通知短信，有些恍惚地笑笑，接著又抱起被子蒙住頭大哭起來。

005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整整一周，宋溪抱著膝蓋坐在陽臺上，晾衣桿上掛著任柏予的白襯衫。仔細(xì)看還是有道油彩，她洗了很多遍，怎么也洗不掉。

房間不大，她一眼就看出這并非他的常住之所。玻璃酒柜上擺滿了紅酒，她淺嘗輒止過，竟有些喜歡。書架上有很多書，她這段日子也翻了不少。還有很多飛機(jī)模型，她看不懂型號，只是覺得好奇，舉在手里在屋子里到處跑。

“你很喜歡？”他正在看報(bào)，偶爾抬頭看一眼。

她不好意思起來：“我沒坐過飛機(jī)?！?/p>

“我?guī)闳ァ！?/p>

任柏予說到做到，一個月后，護(hù)照、簽證通通搞定。他沒等她收拾行李，直接把車停在了畫廊門口。直到坐上飛機(jī)的那一刻，宋溪依然覺得自己整個人是飄的。

“系上安全帶。”他在身邊輕聲提醒。

她慌亂之下沒了章法，他索性俯身過來，幾乎貼近她的胸口?！鞍舌币宦?，她松了一口氣。

飛機(jī)起飛，陡然仰起，仿佛坐過山車。她一顆心猛地竄到喉嚨口，雙手緊緊揪住自己的褲管。任柏予伸手?jǐn)n住她的頭，另一只手輕輕掰開她的手指，然后與自己的緊緊相扣。她閉著眼，順勢抱住他的胳膊埋向他的胸口。

他帶她去的地方，位于坦桑尼亞旁的印度洋，叫奔巴島。她第一次見到建在水下的酒店，玻璃墻外全是藍(lán)熒熒的海水，夜里亮起射燈，吸引了許多魚類。她不敢靠近，怕驚動了它們。任柏予帶她爬梯子通向屋頂，兩人躺在海平面上的休息區(qū)。一抬頭，星光爛漫，有一輪很圓的月亮，銀輝脈脈，溫柔而有力量，這是宋溪做幾輩子的夢都不曾幻想過的。

006

任柏予周沒有出現(xiàn)，沒有去那棟房子，也沒有去過畫廊。她輾轉(zhuǎn)問過阿南幾次，理由都是忙。直到最后一次，阿南憋不住說了一句：“先生在老宅，今晚舉行家宴，招待客人呢，恐怕也不能去公寓了?！?/p>

她提前離開畫廊，帶著他給她的卡，在商場里刷了價格不菲的一套行頭。黑色的修身連衣裙，漆紅色的高跟鞋，珍珠項(xiàng)鏈和耳釘，頭發(fā)燙了卷，披在肩頭。阿南在老宅外見到她時，驚得下巴都快掉了，百般阻撓，卻沒有攔住。

她踩著高跟鞋緩緩步入，阿南趕忙上前：“老爺，先生……”

穿著唐裝的任老揚(yáng)起眉毛：“這位是？”

阿南迅速回答：“這是宋小姐，是位畫家，和咱們畫廊簽了約?！?/p>

任柏予回過頭，便看到宋溪單薄伶仃的身影。她進(jìn)退兩難地站在門口，表情是強(qiáng)撐的鎮(zhèn)定：“我是任先生的女朋……”

“阿南！”任柏予猛地站起來，聲色俱厲，“送宋小姐回去！”

無聲的車廂里，宋溪默默地流著眼淚。她脫了高跟鞋扔在地墊上，環(huán)著雙腿蜷曲在座椅上。開著車的阿南從后視鏡里看見，也不由得覺得憐惜，可欲言又止，只得作罷。

那晚，她的激將法起了作用，任柏予來了。endprint

次日凌晨兩點(diǎn)，他用鑰匙打開了門。她一直沒睡，驚慌地跳起來去迎。他渾身酒氣地手撐墻站在門外，見到她，渾身一軟就倒了下來。她艱難地把他扶到床上，脫去衣物，打濕了毛巾給他擦臉。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將她用力拽進(jìn)自己的懷里。

“小溪，你會后悔的，我怕你會后悔……”

她趴在他胸前，忍不住淚盈于眶：“任先生，我不后悔，我從來都沒有后悔過?！?/p>

任柏予的眼神恍惚了下，下秒，滾燙的唇貼了上來。她躲不開，也并不想躲。這是她的第二個吻，那么炙熱，仿佛在火上燒灼。

“任先生……”她哆嗦著，眼淚又要掉下來。

他點(diǎn)點(diǎn)吻干她的淚，呢喃地張口喚她，意亂情迷下，她卻陡然聽到那個名字并不屬于她。一直懸著的那顆心，突然之間墜了下去，跌進(jìn)了塵埃。她伸手抵在他的胸口，哽咽著重復(fù)：“我是宋溪，我是宋溪啊……”

任柏予的動作滯，理智已經(jīng)回來，他扶住她的肩，將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推遠(yuǎn)。黑暗里，月光映照出她一臉的淚水。

夜太長，他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她蜷曲在他的身側(cè)，一動也不敢動，徒然地睜著眼，看不到遙不可及的未來。任柏予的手放在她的腦后，時不時地摸摸她的頭發(fā)。只不過是下意識的動作，卻仿佛能得到一些安全感。然而宋溪知道，這些習(xí)慣不過是為了另一個人。原來，他不愛她，甚至連一點(diǎn)男女之間的興趣都沒有，這比什么都可怕。

007

宋溪又買了一束自己最愛的白芍藥，配了幾朵白菊，孤身前往城郊的陵園。墓碑上的女孩，明眸流轉(zhuǎn)，眉目之間竟真的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她苦笑著把花放下，沉默相對許久，最后才說了一句：“這是我最喜歡的花，希望你也喜歡?！?/p>

辭職后，她繼續(xù)打工，抽時間去美術(shù)學(xué)院旁聽，竟也有一些追求者，莽撞而又青澀。后來，她擇了其中一人，兩人常常相約去看畫展、參加藝術(shù)節(jié)，在大街小巷進(jìn)行涂鴉彩繪。夜幕降臨，年輕人窩蜂地?fù)磉M(jìn)酒吧，男孩借酒壯膽，捧住了她的臉。

她倉皇而逃，在狹窄的小巷里，一腳踩進(jìn)污水中倒在了地上。抬起頭，夜色之中一輪皎潔的明月，她忽地笑出來，然后傻兮兮地念起詩詞：“‘我欲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墒?，可是我就是一直生活在溝渠之中的渺小蟲螢啊?！?/p>

她掏出手機(jī)，撥了一串牢記在心的號碼。那邊接得很快，任柏予的聲音有些緊張：“宋溪？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找他，難道只能是求助嗎？她覺得諷刺，笑著搖頭：“我不是找你要錢的?！?/p>

任柏予沉默下來。

電流無聲，過了很久，他聽到了她的聲音：“任先生，你是不是永遠(yuǎn)都不會愛上我？”

黑暗中，坐在床頭緊握手機(jī)的男人卻沒有作答。

宋溪輕笑著，仿佛談?wù)撝恢狄惶岬氖虑椋骸澳?，我是不是也不可以愛你？?/p>

“宋溪……”他艱難地斟酌著，“我很珍惜你，我不愿傷害你。”

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污水濕了她的鞋襪，有些冰涼，她仍坐在那個水洼里，靜靜地開口：“放心吧，我已經(jīng)愛上別人了。”

遠(yuǎn)處的酒吧霓虹閃爍，音樂和尖叫聲漸漸遙遠(yuǎn)，她聽到他沉沉的嗓音：“好，我會給你安排一切，城西的房子比較好，環(huán)境幽雅寧靜，適合你在那里繼續(xù)創(chuàng)作，不過你們也可以自己去挑，不用擔(dān)心錢……”

聲重摔，緊接著是“嘟嘟”的忙音，任柏予等了等，握著手機(jī)的手終究無力地放下。

宋溪站起身，一腳濕漉漉地踩過摔成兩半的手機(jī)。

阿南很少在半夜接到自家老板的電話，專屬鈴聲響起，他差點(diǎn)要從床上蹦起來。任柏予的聲音顯得很疲憊，叮囑他：“你這幾天去看看房子，小情侶小夫妻居住的，溫馨點(diǎn)就好?！?/p>

“老板，誰要買房子？”

“宋溪的品位你應(yīng)該也了解一些，就按照她的喜好吧。”

電話很快掛斷，阿南卻愣住了。他當(dāng)即爬起來，一路狂飆到了公寓樓下。果然，老板又夜宿在這里。自宋溪走后他倒是常?；貋?。他捶門，過了很久才有人來開，果然一股子酒氣。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仿佛那年那個女孩離世，老板就是這樣，把自己灌得爛醉。

他扶起酒瓶，說：“老板，你又是何苦呢?！?/p>

任柏予陷在沙發(fā)里，揉著太陽穴，久久才開口：“阿南，一開始你就該阻止我?！?/p>

阿南不解，卻并沒有打斷。

“我不該給她我的名片，也不該讓你去買下她的畫，更不該請她來畫廊?！?/p>

“那是先生樂善好施，宋溪有天賦，應(yīng)該得到幫助。”

“不，你不懂，我不該把她當(dāng)成她的影子，我一開始就錯了?！?/p>

一開始就錯了，所以沒有辦法繼續(xù)往前走，覺得對不起死去的人，更對不起她。她什么都沒有遇到過，他怕她有一天會后悔，更怕她會恨自己。她還那么年輕，他不能把她框在自己的回憶里。

“先生……”

“阿南，這是最后一次了?！彼鹗?，把杯中酒悉數(shù)倒進(jìn)喉嚨。

008

宋溪沒有再和任何一個男生在一起過，沒有人能比得過任柏予。從開始，他就把整個世界捧到了她面前。

除了，愛。

她把所有存款留給了宋川，拿剩下的錢買了一張機(jī)票，護(hù)照還是他辦的，沒想到現(xiàn)在有了用處。缶行前，她把衣柜深處的那件白襯衫取了出來，領(lǐng)口還有些油彩，洗不掉，像她對他濃烈的愛。

抵達(dá)機(jī)場時，有輛黑色的奔馳車無聲地停下，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走到她面前：“宋小姐，打擾了?！?/p>

車后座上，穿著唐裝的任老靜靜地等著。她略微有些遲疑，但還是坐了進(jìn)去。

“宋小姐，我調(diào)查過你的所有情況，這一點(diǎn)，我需要向你道歉?！?/p>

“任老，我和任先生其實(shí)并無關(guān)系，我的確只是個畫畫的?！?/p>

“我很欣慰，宋小姐要比上一位聰明。有些事柏予一定沒有告訴你，你知道那個女孩是怎么死的嗎？因?yàn)槲也煌?，柏予叛逆，逼得我用了些不好的手段。女孩心急之下去找柏予追問究竟，出了一個意外，發(fā)生了車禍。那天看到宋小姐，我生怕往事重演，幸好宋小姐是個聰明人。”endprint

宋溪僵坐著，渾身發(fā)冷，任老笑著拿出一張支票遞過來：“我聽說，宋小姐一開始就是為了柏予的錢，這個我倒是默許的。如果你還有什么難處，盡管開口?！?/p>

她猛地抬起頭來，盯著老人依日精明的雙眼，掙扎著，卻還是把問題爛在了肚子里。

航班信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著，她站在安檢外，把那張支票撕碎后扔進(jìn)了垃圾桶。

原來最讓她難過的，是他自始至終都以為她是為了錢啊。

任柏予的辦公室里，等著簽字的阿南欲言又止，老板已經(jīng)走神三次了。

“任總……”

任柏予回過神來，抬頭看他眼，蹙起眉頭：“出去，別多嘴！”

他取回文件，默默地走了出去。這時手機(jī)來了短信，他掏出看，急忙轉(zhuǎn)身又敲起門來：“任總，任總……”

任柏予把鋼筆筆套扔過去，剛好砸在他的腦門上。

他捂著腦門身殘志堅(jiān)地說：“任總，宋小姐剛剛訂了一張去法國的機(jī)票?！闭f著，他便匆忙走到衣架旁，取下了任柏予的外套。

“你干什么？”

“老板，你不去追嗎？”

任柏予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僵坐了幾秒，然后起身緩緩走到落地窗旁。

009

兩年后，任老逼婚再次失敗，找來阿南幫忙勸導(dǎo)。阿南連聲應(yīng)下，轉(zhuǎn)身笑而不語。這時他的手機(jī)又來了短信，他瑟瑟地趕回公司找老板打小報(bào)告。

“任總，宋小姐申請了××大學(xué)的學(xué)士學(xué)位?！?/p>

“宋小姐得了××獎。”

“任總，有件事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宋小姐似乎交了一個法籍男友?！?/p>

“太好了，宋小姐和那位男友分手了！”

“任總，聽說宋小姐要回國了……”

“宋小姐要辦場個人畫展，我給你提前搶了一張票，還是VIP的！”

阿南迅速把門票壓在了總經(jīng)理的名牌下，輕巧地躲過他手里砸過來的鋼筆，舒了口氣，退了出去。

電視屏幕上，對宋溪的采訪還在繼續(xù)。

女主持人問：“宋小姐，在國外求學(xué)的這些年里，你有沒有覺得寂寞的時候？”

坐在對面沙發(fā)上的宋溪愣了一下，瞇起眼睛笑了：“我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樣，異國他鄉(xiāng)，倍思祖國，尤其是念到那樣一句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p>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下旬——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最最寂寞的時候，不是車子拋錨，不是鞋跟斷掉，亦不是身無分文，在街頭流浪。而是洗手羹湯，吃了幾口就倒掉；是錦衣夜行，卻穿給不相干的人看；是賞一輪圓月，驀然回首，身旁只余清風(fēng)。

最最寂寞的時候，是最美好的時光，你卻并不在場。

任柏予靜靜地看著屏幕，她長大了，目光沉靜，溫柔卻有力量。而這一切，卻是他虧欠的。兩年了，他總該給其他所有人一個交代了吧。

他想起月色下的那支舞，但愿自己還沒有忘掉舞步。

壓在名牌下的那張門票，鍍金的邊緣，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