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諾

上海人民公園有個相親角，每到周末，爺叔和老阿姨們就會在這里的姻緣墻上用繩子掛出子女的征婚信息卡，守株待“親家”，被網友戲稱為一周一次“人口販賣的盛宴”。最近不知怎么，這流行多少年的老規(guī)矩忽然改了，大家不再把子女們的征婚資料掛到墻上了，而是貼在撐開的雨傘上，自己或坐或站在傘后面，花花綠綠的雨傘一字排開，形成了一道別樣的風景線。

這一天，公園里來了個阿姨，六十多歲，穿著一套洗得發(fā)白的綠軍裝，撐著一把一看就有些年頭的油紙傘，傘上貼著一張舊照片，是一對年輕男女的合影，照片下還附著一段文字。有人走過去看那段文字，這位阿姨名叫朱銀娣，那照片是她和年輕時的戀人——李小平的合影，這把油紙傘是他們年輕時一起制作的。最近，朱阿姨收到了多筆匿名匯款，想來想去，覺得是李小平匯來的，她想找到李小平當面問清楚。

偏巧這天市電視臺的記者陳魅來到人民公園，要對傘上相親做個專題報道。朱銀娣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覺得這其中一定有故事。陳魅亮出記者證，說能幫朱銀娣尋人。朱銀娣接過陳魅的記者證看了又看，最后，她點點頭，給陳魅講起了自己和李小平的故事。

“年輕的時候，我倆都是上海知青，一起到西雙版納插隊。枯燥的生活讓我覺得百無聊賴，閑來沒事就自己制作油紙傘打發(fā)時間。李小平愛好繪畫，就在我做好的油紙傘上畫畫。他教我畫畫，我教他做傘，一來二去的，我們倆就有了感情，盼著有一天能一起回城。眼瞅著同學們一個個都回上海了，我們這些沒門路的只能繼續(xù)耗著。直到后來恢復高考，我們倆才看到了希望，一起拼命學習。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雙雙考上了大學。不料想李小平因為他父親被取消了上大學的資格。唉，這真是最殘酷的打擊！李小平想不開跳河尋死，是我冒死把他救了上來。我抱著他痛哭，說我也不去上大學了，要一直在那陪他?！闭f到這兒，朱銀娣忍不住落淚，好像那一幕就發(fā)生在昨天。

“那后來呢？”陳魅掏出紙巾遞給朱銀娣，她擦了擦淚水，緩了緩氣，繼續(xù)說：“可是萬沒想到，沒多久，他悄悄地跟當?shù)匾粋€山里姑娘好上了，還弄大了人家的肚子。他們兩人結了婚，我也死了心，離開了西雙版納。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姑娘其實是被一個流氓強暴了，李小平這么做，既救了她也是為了成全我?？墒悄莻€時候我年輕，沒想通這層意思，認定他忘恩負義，誤了我一生，心中充滿了怨恨。后來他父親平反了，李小平夫妻來找我，可我堵著氣，就是不肯見他們，然后隨便找個人嫁了。這一錯過，就是幾十年?！?/p>

“你一定想問我，為什么現(xiàn)在又突然想起尋找李小平了是吧？”朱銀娣嘆了口氣，“唉，說起來，我一直過得不順……先是丈夫早亡，一個人帶著兩個兒子過日子?，F(xiàn)在好不容易孩子大了，我又得了一身病。兩個兒子最近搞什么APP，把家底都掏空了，又來跟我要錢……這些年每逢我遭難的時候，總會有云南的匯款寄過來，真是雪中送炭啊。那邊的同學朋友我都問遍了，都說不是。前些年事情多，也沒顧上細琢磨。有一回我突然做了個夢，夢到了李小平，他問我錢夠不夠用……”說到這兒，朱銀娣又傷感起來，抹了把眼淚，“我就想，這寄錢的人準是李小平！這么多年了，我真想見他一面。可是茫茫人海，以前的地址早不對了，我找了幾年都沒結果，只好到這來碰碰運氣?！标愾赛c點頭，說這人的線索不多，但是如果上了節(jié)目，要找到他也不是什么難事。朱銀娣聽后有些猶豫，但是覺得上節(jié)目是唯一的辦法了，到底還是答應了。

節(jié)目一經播出，人民公園的傘上相親角空前熱鬧起來，很多看了節(jié)目的觀眾都慕名而來，有幫著朱銀娣出謀劃策的，有要幫她尋找李小平的?？蓳?jù)那些征婚的老人們說，朱銀娣已經很久沒來過這里了。

這天，一個瘦高個小伙子忽然站到公園的小假山上，舉著個話筒大聲宣布，稱自己是紅玫瑰婚戀公司的資深策劃，他們公司已經先大家一步，幫助朱銀娣找到了李小平，李小平的老伴兒已經去世多年，這些年也的確是他一直在為朱銀娣匯款。經過紅玫瑰婚戀公司的撮合，二老已經決定牽手。一個月后，他們公司將在人民公園舉辦一場萬人相親大會，分老、中、青三個年齡段參加，有線上掃二維碼和現(xiàn)場填表兩種方式報名，全程免費。并且，萬人相親會的啟幕式上，婚戀公司將為朱銀娣和李小平這對戀人舉辦一場世紀婚禮！

這消息一傳出，現(xiàn)場一片沸騰。小伙子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還拿出了一份完整的策劃案，有詳細的相親大會籌備流程、負責人、時間表，上面還蓋著紅玫瑰婚戀網的大紅公章。接著他又亮出了朱銀娣和李小平的婚紗照！

這下大家的胃口都被吊起來了，這段充滿傳奇色彩的婚禮和萬人相親大會很快成了街頭巷尾的頭號新聞。紅玫瑰婚戀也順勢展開了鋪天蓋地的宣傳，很快成了人民公園相親角相親業(yè)務的獨家代理，業(yè)務量漲得飛快。

陳魅聽說朱銀娣和李小平要在萬人相親大會啟幕儀式上舉辦婚禮，她簡直不敢相信，這也太快了吧？前些天還在尋人，這就舉行婚禮了？可是她再也聯(lián)系不上朱銀娣了，也無法確認消息是否屬實。

萬人相親大會那天，人民公園的相親圣地被紅玫瑰婚戀公司的工作人員用花花綠綠的雨傘、氣球、鮮花裝飾得格外清新浪漫。很多媒體同行早早地扛著“長槍短炮”，占據(jù)著最佳拍攝位置。很快，主持人登場了，就是那天的瘦高個，他宣布相親大會的第一項活動就是朱銀娣和李小平的婚禮！嚯，媒體陣營迅速拉開了陣勢，所有的焦點都集中到了這對傳奇的阿叔阿婆身上。

陳魅仔細一看，身著婚紗的新娘不是朱銀娣是誰？只不過她表情僵硬，目光呆滯，厚厚的新娘妝都掩蓋不住她的憔悴，絲毫看不出幸福來。一旁的李小平，和他年輕時的照片有幾分相像，他眼含期待，表情莊重。在眾人潮水般的掌聲中，主持人經過一番固有的流程，宣布禮成。朱銀娣的兩個兒子也來到現(xiàn)場觀禮，先后上臺祝媽媽幸福，還送上了大紅包。

婚禮結束，主持人宣布接下來就要開始分組相親的環(huán)節(jié)了，可是一直沉默不語的李小平忽然開了腔，“等、等一下，我求求你們，今天是最后的機會，一定要讓我把話說完?！闭f著他從主持人手中搶過話筒，“我知道今天會來很多媒體的記者，我想借這個機會，讓大家?guī)椭o宣傳一下。我想找我的兒子，他叫尹士杰，今年二十六歲，六年前因為炒股欠了別人十多萬的外債，可是那錢套進去怎么也弄不出來，孩子年輕，心理脆弱，他就害怕了，出走了。唉，這一走就是整整六年啊！”

“這老頭不是叫李小平嗎？他兒子怎么姓尹呢？”現(xiàn)場一片嘩然。

陳魅當即嗅出了不同的味道，她想，難不成這里隱藏著更大的新聞？果然，聞聽老李這番話，朱銀娣的兩個兒子都變了臉色，趕緊示意主持人制止李小平的荒唐行為。瘦高個也覺得事態(tài)不妙，立即從老李手中搶回話筒，說了一些場面話，接著宣布相親大會正式開始，想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來。

可是那李小平卻像著了魔似的，一把又搶回話筒，“我想告訴你，小杰，回來吧。爸把房子賣了，已經幫你把所有的債務都還清了！”說著顫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一沓紙條，甩開了，自豪地對著鏡頭展示著?？从浾邆兊溺R頭一下全對準了自己，他又拿出了一張兒子的照片，繼續(xù)說道：“這是我兒小杰六年前的照片，估計他現(xiàn)在已經長大了?？?，那時他才二十歲，多年輕……”

眼看話題越扯越遠，朱銀娣的倆兒子終于坐不住了，他們前后腳上了主席臺，架起老李，“老爺子，我媽還等著您呢，您怎么一個人說起沒完了?！?/p>

老李正說到興頭上，掙扎著不肯離場。“今天這么多記者，多難得的機會，我來上海好幾個月了，不就是為了找兒子嗎？你們答應我今天會來很多媒體，能幫我找到兒子，我這才答應上臺演戲的……”此話一出，全場沸騰，顯而易見，此人的目的根本就是為了找失散的兒子，壓根不是什么李小平！

在一片質疑聲中，相親大會現(xiàn)場局面失控。眼看群眾和記者都上來質疑，主持人招架不住，跑下來向朱銀娣的倆兒子請示。

“我……我怎么知道要怎么辦？”兄弟倆尷尬地推開瘦高個。

新郎李小平趁亂跑到記者們面前，喊道：“我其實根本就不是那個什么李小平，就是和他年輕時長得像！我叫尹航，來上海就是為了找兒子的。我本來想去登廣告，可實在太貴了，我出不起錢。這二位先生找到了我，要我假裝李小平，說那樣肯定就會有電視臺的記者主動邀請我去錄節(jié)目，上了電視，曝光率高，還愁找不到兒子嗎？就這樣我才假裝李小平?？墒俏摇?guī)状蚊鎸τ浾撸麄兌疾蛔屛艺f話，我也是急得沒辦法才……”

原來，朱銀娣的倆兒子看好網上婚戀能發(fā)財，就一起鼓搗了這個紅玫瑰婚戀APP，可是生意并不像他們預料得那么好，哥倆絞盡腦汁，想著怎么才能迅速擴大影響，最終策劃了這起“事件營銷”戰(zhàn)略，本來一切進展順利，誰料想到這個不爭氣的尹航思子心切，最終壞了事。

現(xiàn)場最難堪的要數(shù)朱銀娣了，她被兒子逼著演出了一場鬧劇，她尷尬地脫下婚紗，掩面而泣。

就在此時，有一個聲音傳來，“銀娣，我來了。”只見一對六十多歲的老年男女緩緩走上臺來。

朱銀娣抬頭認出來了，竟是李小平夫妻！“是……你們？”三個老人相認后，喜極而泣，李小平夫妻倆攙扶著朱銀娣要離開現(xiàn)場。陳魅沒有上去采訪，相反，她卻攔住了同行們，“別打擾他們，讓這三位老人好好聊聊吧。”

一個月后，陳魅的跟蹤報道出爐了，只不過這次沒有出現(xiàn)在電視節(jié)目里，而是在她的心里：一直雪中送炭給朱銀娣寄錢的不是李小平，而是他老婆。這個善良的女人，一直覺得虧欠了朱銀娣，所以，她一直在關注著她，默默幫助著她。得知朱銀娣身體不好，兒子也不太孝順，又是她主動提出接走朱銀娣，便于照顧她。

現(xiàn)在，他們夫妻已經回到上海定居，三個老人決定一起生活，雖說不可思議，卻又讓人覺得那么溫馨。

在陳魅的幫助下，尹航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兒子尹士杰。他們離開上海那天，朱銀娣和李小平夫妻趕來送他們，留下了一張珍貴的“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