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明
什么是“最好的教育”?
■郭志明
主持人語
人作為一種具有理想情結的社會化物種,總是會盡最大努力尋找和選擇“最好的教育”。每一個時代限于其生產力與思想觀念,人們確定“最好的教育”的形態(tài)與邏輯總是不同的。本期的一組文章,試圖從理論與實踐的視角,梳理和提煉在當今的政治、經濟、技術、社會背景下,“最好的教育”的判定標準、價值追求以及由此引領的現實路徑。
每一個時代,人們都在探究最好的教育。從孔子、蘇格拉底以降,一代代的教育人都在尋找各自視域范圍內的“最好的教育”或“理想的教育”。柏拉圖在《理想國》中闡述了他對教育在內的世界大同的設想,盧梭在《愛彌兒》中描繪了他眼中的“最好的教育”,杜威也把他的心愿留在了《民主主義與教育》中。
時代進入了21世紀,在全新的政治、經濟、技術、社會背景下,我們又該如何定義、描述、建構、成全這個時代的“最好的教育”呢?很多人自覺不自覺地把考試分數、升學率作為衡量“最好的教育”的標準,這雖有一定的道理,但絕對不是教育的本質。我們需要站到教育的源頭,定位育人的高度,繪出一幅本真的精神圖譜,解構其價值,重梳其精神,倒逼和推動教育在現實的業(yè)態(tài)中不斷省思和超越。
說到“最好的教育”的標準,坊間眾說紛紜。比較趨同的是“人民滿意”“升學率高”。聽聽頗有道理,細想需要斟酌。教育更多地指向精神層面,著眼的是未來。如果只從今天的結果去考量,那絕對是缺乏遠見、釜底抽薪的。
1.依循教育規(guī)律。
教育的終極原則是尊重教育規(guī)律。無論中外古今,不管表里體用,這是一條作為“首善”而存在的底線,是下面一切價值判斷的邏輯前提與審美底色。
當今時代,“尊重規(guī)律”意味著教育從“人治”到“法治”的巨大轉型。此處的“法”,又分自然法則與社會法則兩塊,彼此勾嵌,互生同體。英國學者梅英在《古代法》中寫道,“迄今為止,所有社會進步的運動,都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在今天的教育領域中,還大量存在著以“行政思維”“師道尊嚴”為代表的“人治”教育思想,只重結果,以成敗論英雄,學生不敢懷疑教師,迷信教材,這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教育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壓抑了學生獨立精神與創(chuàng)新意識的建立。校園生態(tài)下那些“厚黑學”“成功學”等,本質上都是教人編織愚昧而中庸的“關系網”,遺毒不淺。
20世紀,將現代理性貫穿于教育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民主主義與教育》開始將教育學、心理學、社會學、哲學統(tǒng)一納入到教育規(guī)律之中。杜威曾以小學的最初階段舉例說,很多學校教兒童如何在劃好的格子內正確地寫字,要求橫平豎直,字字規(guī)范,但研究表明,此時他們的肌肉、神經、眼睛、雙手都沒有成熟到足夠用筆進行如此精確而細致的訓練的地步。到了本世紀,隨著腦科學等交叉學科的“加盟”,又令教育規(guī)律的重要性進一步提升?,F代教育的科學建構、系統(tǒng)整合、有效實施等,都時時處處以規(guī)律為準繩。
依循教育規(guī)律,需要我們從內心深處尊重教育,敬畏教育,按照兒童身心成長的規(guī)律,依照教育的必然法則,不為時尚所左右,不為功利所驅使,靜下心來,踏踏實實,讓兒童享有教育的甜蜜與溫馨。
2.聚焦核心素養(yǎng)。
現實中,“效率至上、實用第一”這種“最好的教育”的判斷標準,其實還停留在工業(yè)時代的水準。在“信息盈余”的網絡社會,孩子核心素養(yǎng)的達成度應成為教育品質的最高指標。實際上,對核心素養(yǎng)的教育解讀絕不是一時之風??v觀現代的教育理論,從盧梭的“自然教育論”,赫爾巴特的“科學教育論”,再到杜威的“經驗改造論”,乃至建構主義、要素主義等,都從不同的教育角度闡述學生素養(yǎng)的不同核心。而在今天,我們將核心素養(yǎng)統(tǒng)攝于“人的全面發(fā)展”之下,并由此建立起“文化”“自主”和“社會”三大板塊的結構升級,在某種意義上,這是對前人探索的凝練與化生。
最好的教育,從現實發(fā)展來看,得益于系統(tǒng)論的發(fā)展,并大致有三個重點:一是覆蓋全面而舉重若輕,二是順應時代而操作便利,三是文化扎根而彰顯特色。以核心素養(yǎng)為抓手的教育實踐哲學,靠的就是這三個縱深的有機勾連。它不再滿足于傳統(tǒng)條塊化、機械式的知識授受或技能培訓,而是認識到“知識的重要性小于系統(tǒng)的重要性”,在“不破不立”的思路下,踩到了“合”(聚合、眾合)“和”(和而不同、異質化互存)相生的關鍵點,合理發(fā)力,按需配比,重點強化,教育的人本性與科學性若合一契,其生命力和影響力也將不可同日而語。
當全球競爭日趨激勵,世界未來端倪已現的今天,“最好的教育”的判定必須關注并聚焦學生的核心素養(yǎng),著眼兒童的人文底蘊、科學精神、學會學習、健康生活、責任擔當、實踐創(chuàng)新等素養(yǎng)的提升,培養(yǎng)他們擁有社會主義共同理想、堅實的中華文化底蘊、一定的國際視野。
3.洋溢靈動生機。
“過程哲學”是哲學家懷特海提出的一個重要命題,他認為教育的價值不在于結果和績效的高低,而是潛藏于“過程”本身。一種健康、良性的教育,其過程應是靈動、多彩而生機盎然的。蔣夢麟先生認為,教育培養(yǎng)出的人,須有三種特征:一曰“活潑潑”,二曰“改良社會”,三曰“能生產”。“活潑潑”,指向人的靈性和多樣性(成長、性格、興趣、稟賦等),建構了教育的多元生態(tài);“改良社會”,指向人的使命和價值取向,奠定了教育的倫理基石;“能生產”,指向人的實踐力和創(chuàng)造性(言論、思想、行動等),確立了教育的應用哲學。這三個特征,對世人評判教育多有助益,其所映射的正是當下教育的板結化、教條化和盲目的“效率崇拜”(雷蒙德·E·卡拉漢語)所帶來的流弊。讓學校成為學生的精神殿堂,讓學習成為學生的向往,讓學生生活充滿開放和意趣,理應成為教育工作者乃至全社會的共同追求。
“最好的教育”一定是享受、悅納和包容的。師生的關系,不是分處于對立面上的“此消彼長”,而是時常能“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教室、走廊、操場、宿舍,共同組合成一幅溫馨的家園圖景。而從精神意義上的“家園圖景”來說,就是師生擁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治身、治教、治學的價值共識?!白詈玫慕逃钡牡讱夂惋L骨,來自其堅定的去行政化、去犬儒化和去媚俗化。這之中的精神構筑與生態(tài)營造,都是心之所往的理解和守望。
4.成全立體人生。
教育充滿期待。面對一個個活生生的孩子,我們期待什么?只有一條:讓所有的孩子都能獲得良好的發(fā)展,讓每一個孩子長成他能長成的最好模樣。
洛克的“白板論”以為,每個孩子生來都是一張“白紙”,教師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圖將他培養(yǎng)成特定對象。今天我們知道,每個孩子其實是自帶系統(tǒng)的“U盤”,他們天然有著自己的“操作手冊”,教育者的責任不是“清空”他們,更不是引以為私器,而是找到一臺可供插拔的“主機”,幫他們“對接”,然后豐富自己、鍛煉自己、成就自己。簡而言之,好的教育,就是一種成全。成全的既有全面發(fā)展的社會適應力,又有無可替代、光芒四射的張揚個性和無限潛力;成全的不僅僅是學業(yè)、事業(yè),更是人生氣象的開合和跌宕。
需要指出的是,當孩子長大成為血肉豐滿、有脾氣有性格、有能力有訴求的立體的“人”時,教育的使命依然還在,它的終身性和層躍性會讓個體“走向更好”。隨著這種終身性和層躍性的延展和放大,我們會發(fā)現,所有的兒童都有了適切的發(fā)展,他們都發(fā)展成最好的自己,而且越來越好。這也是教育最有魅力的地方。
明確了“最好的教育”的標準,教育工作者就有了自己的價值追求。這種追求引領我們做該做的事,為自己所能為。
1.追本溯源,愛智求真。
《黃帝內經》在描述人生的“起承轉合”時,用到的一個詞叫“敦敏”。何為“敦敏”?意即敦厚而質樸,思敏而好學。從教育的價值追求來看,這個“敦”字的哲學氣象千百年來被“吾道,一以貫之”(孔子語),那就是凡事求本真,求殷實,“敏”在“真”的大前提下才有意義。所以,老子說得就更徹底:“見素抱樸”“返璞歸真”。
從教育美學的角度說,“善”與“美”的審美前提是“真”。但真正做到教育、教學、教材、教法上的愛智求真,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頗具挑戰(zhàn)、顛覆常情。人教版初中教材《悲壯的兩小時》,充滿令人感動的英雄主義和愛國主義,初讀令人熱血沸騰,異常感動。但只要稍微具有一點實證精神,從科學的角度推敲一下,就能找到諸如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背景、技術條件等種種錯誤,讓人不堪卒讀,實難忍受。而有的教師居然可以講得聲淚俱下,情重意濃,裹挾著全班學生,一個勁地灌那虛假而乏味的“精神雞湯”。教育之荒唐如此,談何價值追求?
愛智求真,必然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我們回到教育的基本語境來說,當下人人或高談“科學”,或闊論“理性精神”,講完課,還不忘叮嚀一句:“這是科學結論,趕緊記下來,下回要考!”可若有一天學生問道“什么是科學”,我們當作何回答?科學從17世紀笛卡爾時代的《談談方法》算起,就是懷疑與求證(證實或證偽)精神的代表。正是有一股子“不信邪”“不唯上”“不唯權”的拼搏干勁,才有了今天的文明世界。而今天,課本上言之鑿鑿的東西,明天可能就會被廢棄,還要學生迷信教材嗎?我們在中學教科書上見到過不少嚴重偏離科學事實的案例,其中地理上的有古代地震儀,文學作品中的如斑羚飛渡懸崖、太空鳥瞰長城等。還有,如果從更長遠的角度看,現在一些人津津樂道的“教學模式”“高效課堂”,就一定是“科學”或“理性”的嗎?
當然,我們更無法忍受人們習以為常的教育造假:為某項驗收而編造假數據甚至逼學生說謊,為考試成績的好看而“剁尾巴”“勸復讀”……細想這些問題,都直指教育的價值追求,但這一“囚徒之困”,又是每個人需要面對和回答的。
2.春風潤物,天何言哉。
最好的教育,有一種價值參照,就是不像教育。這種“化境”,恰如泰戈爾的《流螢集》中那句廣為流傳的詩:“飛鳥從天空飛過,可它并沒有留下痕跡?!比绱肆藷o痕跡的教育,勢必去掉了刻意的雕飾,將人為的意志強加降至最低,還“自然大道”于教育,讓孩子在引領、浸潤、參悟、省思中完成教育表達的自我解構與教育意義的二次建構,最終實現對教育價值的體認與歸同。
的確,一個優(yōu)秀的教師應該是個“隱形人”——他的個人因素往往會在課堂中發(fā)生重心偏移,即從傳統(tǒng)的“教師中心”轉向“兒童中心”(杜威語)。同時,課堂的邊界又慢慢模糊,文學課可以出現繪畫、音樂、數學、經濟、歷史等諸多元素,“萬物皆備于我”的跨界狀態(tài)讓整個課堂變得大氣、圓潤、通融、明達,無所不指,無所不包。教師、教育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讓學生發(fā)生著悄悄的變化。
我們不妨看節(jié)地理課。某位姜姓學生上課開小差,老師見狀,便來段“插曲”:同學們,我們都自稱是“炎黃子孫”,但往細處說,其實是不一樣的。從上古時代開始,炎帝與黃帝即在黃土高原一帶逐鹿,其中前者以“羊”為圖騰,部落生兒子的,即姓“羌”(“羊+兒”),生女兒的,即姓“姜”(“羊+女”),他們都是炎帝的直系后代!教室特別安靜,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那位姜姓女同學,而她似乎有點激動,沒料到在地理課上竟然得到如此“尊榮”,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笑了笑,還沖老師吐了吐舌頭,氣氛終歸融洽。
春風化雨,潤物無聲。這種德育、智育合一的“提醒方式”,既無需教師苦口婆心,也無傷孩子自尊,張弛之道,可見一斑。這樣的無痕教育若是再“形而上”一些,就是連知識也可以忘卻,只剩下“人”本身的成長經驗。愛因斯坦說,什么是教育?教育就是離開學校之后,你所剩下的東西!換言之,一切有形有質的,都不構成教育價值的本身。我國傳統(tǒng)哲學講究“天地人合一”的境界,即希望人以自然為榜樣,不張揚,不做作,不標榜,只做一切該做的事——“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
3.延遲評價,執(zhí)念始終。
美國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回憶自己幼年上學時,有位老師每次總穿禮服來上課,眾人不解,他自己的解釋是:“在我面對的學生中,將來可能有人會成為國家的領袖,所以,我要尊敬一點。”這位普通老師道出的,正是教育的評判標準——我們追求的第三個維度:面向未來。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具有時空延展性,并且一旦發(fā)生,就會在一定的時空范圍內反復震蕩、投射、迭代、傳遞,產生無窮多的鏈式反應。站在當下的視角,我們或許可以將之功利地窄化成“分數”等世俗化的產物,但沒有辦法知道它更久遠的價值。實際上,正是我們粗鄙的線性思維,框死了教育,才會有人絞盡腦汁地為“愛因斯坦”設計文學之路,幫“牛頓”完成鋼琴考級,給“莫扎特”準備精良的望遠鏡或顯微鏡……這樣的廢寢忘食乃至鞠躬盡瘁,究竟是“起早摸黑干壞事,辛辛苦苦做惡人”的現實寫照,還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累世之功?雖說人類無法令時間躍遷或倒流,但古今中外的事實卻讓這個道理不言而喻。
“最好的教育”具有“前瞻”和“滯后”的雙重屬性。所謂“前瞻”,是說它服務于人的一生,需迎接未來;所謂“滯后”,是說對它的評價,需要足夠的等待、觀察、思考與實踐,才可能接近孩子的真正需求。特別是“延遲評價”,它令教育者養(yǎng)成某種“靜氣”:當模式橫行、神話泛起,尚可以保持一份理性;當流言遍布、戾氣盈天,亦不妨安守三尺講臺。如此的“前瞻”和“滯后”,從本質上看,是對孩子未來“人生紅利”的善意期待,是幫助他們能在未來贏得更多而做的必要準備和犧牲?!敖逃锹乃囆g”,誰真正悟透了這里面的內蘊,誰才是在真正地做教育。
“最好的教育”總有一種“執(zhí)念”,這種“執(zhí)念”就是把教育拉升到人的一生去衡量。盧梭在《愛彌兒》的起首就說:“我們對兒童是一點兒也不理解的:對他們的觀念錯了,所以愈走愈入歧途?!笨档赂侵苯亓水敚骸澳軌驅θ颂岢龅淖畲?、最難的問題就是教育?!苯逃恰罢d人”,還是“毀人”,其價值的分水嶺就在它的未來性上。意識到這一點,我們的精神才會透過汲汲營營的“平庸之惡”,抵達更為曠達和高渺的遠方。
(作者為江蘇省中學語文特級教師、江蘇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全國優(yōu)秀教師,現供職于江蘇省南通市通州區(qū)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