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冰心
父親的“野”孩子
●文/冰心
我坐在院里,儀從門外進(jìn)來,悄悄地和我說:“你睡了以后,叔叔騎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馬……”我連忙問:“在哪里?”他說:“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許說是我告訴的?!蔽艺酒饋肀阕?。儀自己笑著,走到書室里去了。
出門便聽見濤聲,新雨初過,天上還是輕陰。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只身不由己地往下走。轉(zhuǎn)過高崗,已望見父親在平野上往來馳騁。這時(shí)聽得乳娘在后面追著,喚:“慢慢地走!看道滑掉在谷里!”我不能回頭,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地喚著父親,乳娘又不住地喚著我。
父親已聽見了,回身立馬不動(dòng)。到了平地上,看見董自己遠(yuǎn)遠(yuǎn)地立在樹下。我笑著走到父親馬前,父親凝視著我,用鞭子微微地?fù)粑业念^,說:“睡好好的,又出來做什么!”我不答,只舉著兩手笑說:“我也上去!”父親只得下來,馬不住地在場(chǎng)上打轉(zhuǎn),父親用力牽住了,扶我騎上。董便過來挽著轡頭,緩緩地走了。抬頭一看,乳娘本站在崗上望著我,這時(shí)才轉(zhuǎn)身下去。
我和董說:“你放了手,讓我自己跑幾周!”董笑說:“這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睗u漸地走快了,只聽得耳旁海風(fēng),只覺得心中虛涼,只不住地笑,笑里帶著歡喜與恐怖。
父親在旁邊說:“好了,再走要頭暈了!”說著便走過來。我撩開臉上的短發(fā),雙手扶著鞍子,笑對(duì)父親說:“我再學(xué)騎十年的馬,就可以從軍去了,像父親一般,做勇敢的軍人!”父親微笑不答。
馬上看了海面的黃昏——董在前牽著,父親在旁扶著。晚風(fēng)里上了山,直到門前。母親和儀,還有許多人,都到馬前來接我。
當(dāng)我連蹦帶跳地從屋外跑進(jìn)來的時(shí)候,母親總是笑罵著說:“看你的臉都曬‘熟’了!一個(gè)女孩子這么‘野’,大了怎么辦?”跟在我后面的父親就會(huì)笑著回答:“你的孩子,大了還會(huì)野嗎?”這時(shí),母親臉上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而父親臉上的笑,卻是得意的笑。
的確,我的“野”,是父親一手“慣”出來的,一手訓(xùn)練出來的。因?yàn)槲覐男∧醒b,連穿耳都沒有穿過。記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脫下男裝后,我的伯母、叔母都說:“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該扎耳朵眼,戴耳環(huán)了?!备赣H還是不同意,借口說:“你們看她左耳唇(垂)后面,有一顆聰明痣。把這顆痣扎穿了,孩子就笨了?!蔽易约嚎床灰娢易蠖剑ù梗┖竺娴男『陴耄俏抑两K沒有扎上耳朵眼!
不但如此,連緊鞋父親也不讓穿,有時(shí)我穿的鞋稍微緊了一點(diǎn),我就故意在父親面前一瘸瘸地走,父親就埋怨母親說:“你又給她小鞋穿了!”
母親也氣了,就把剪刀和紙裁的鞋樣推到父親面前說:“你會(huì)做,就給她做,將來長(zhǎng)出一對(duì)金剛腳,我也不管!”父親真的拿起剪刀和紙就要鉸個(gè)鞋樣,母親反而笑了,把剪刀奪了過去。
那時(shí)候,除了父親上軍營或軍校的辦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學(xué),他就帶我出去,騎馬或是打槍。海軍學(xué)校有兩匹馬,一匹白的老馬,一匹黃的小馬,是輪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書信的。我們總在黃昏,把這兩匹馬牽來,騎著在海邊山上玩。父親總讓我騎那匹老實(shí)的白馬,自己騎那匹調(diào)皮的小黃馬,跟在后面。記得有一次,我們騎馬穿過金鉤寨,走在寨里的小街上時(shí),忽然從一家門里蹣跚地走出一個(gè)剛會(huì)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闖到白馬的肚子底下,跟在后面的父親,嚇得趕忙跳下馬來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馬卻從從容容地橫著走向一邊,給孩子讓出路來。當(dāng)父親把這孩子抱起交給他的驚惶追出的母親時(shí),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父親還過來抱著白馬的長(zhǎng)臉,輕輕地拍了幾下。
在我們離開煙臺(tái)以前,白馬死了。我們把它埋在東山腳下。我有時(shí)還在它墓上獻(xiàn)些鮮花,反正我們花園里有的是花。從此我們?cè)僖膊或T馬了。
父親還教我打槍,但我背的是一桿鳥槍。槍彈只有綠豆那么大。母親不讓我向動(dòng)物瞄準(zhǔn),只許我打樹葉或樹上的紅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綠葉或一顆紅果來!
(潘光賢摘自《冰心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