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濤
深秋,早上6點20分,窗外,空氣里仿佛凝著霜。
家里很溫暖,此時,鄭秋菊的丈夫已經(jīng)去送女兒上學了,鄭秋菊簡單收拾一下屋子,坐下來吃早飯。
粥是丈夫做好的。這個家里,每天早晨的流程都是如此——丈夫凌晨5點下夜班到家,先做早飯,鄭秋菊5點半左右起床,女兒要等到早飯做好再起來。早飯女兒先吃,6時20分,丈夫開車送女兒上學,鄭秋菊隨后收拾屋吃早飯。熬了一夜的丈夫大約7點10分左右能回來睡覺。這時,鄭秋菊通常已經(jīng)騎著電動車上班去了。
作為中航工業(yè)沈飛線束廠電纜工段工段長、沈陽市特等勞動模范,鄭秋菊真心感謝丈夫的付出,為照顧她的工作,同時保證接送孩子,丈夫已經(jīng)上了很多年夜班,如同時鐘一樣精準的、黑白顛倒的生活規(guī)律,只為了讓她和孩子都沒有后顧之憂。
騎電動車只需要10分鐘就能趕到單位,進入廠門的瞬間,鄭秋菊的神經(jīng)就繃緊了,她每天要負責的是100多人的工段,生產(chǎn)組裝的,是號稱“飛機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線束電纜,“千絲萬縷”這種形容詞在她的崗位上只能算是小數(shù)目,那些細如發(fā)絲、聚集成捆的電纜直接決定了飛機在空中的運行狀況。這些飛機,有的是民用,有的是軍用。
“如果把電纜比做飛機的神經(jīng),我們電纜技術工人就是飛機的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编嵡锞照f,她坐在電腦前查閱前一天晚上的內(nèi)部郵件——昨天晚上鄭秋菊是加班到10點半才回去,她需要看一下離開單位的這幾個小時廠內(nèi)的工作計劃是否有調整。
隨后再進入工段內(nèi)巡查,此時多數(shù)人還沒到崗,6000多平方米的工作平臺略顯安靜,因為工作環(huán)境盡量要求無塵,工作間是常年不開窗的。鄭秋菊和早來的幾位女工聊幾句技術上的攻關話題,談談自己的看法。事實上,她在這里已經(jīng)工作了20多年,從學徒工、技術工人、班長再到工段長,這里的一切沒有她不熟悉的。
鄭秋菊1975年生人,1994年畢業(yè)進入沈飛公司工作,從那時起就從事組裝電纜的工作。飛機上的電纜密集程度驚人,小孩拳頭那么粗的一根線束里有幾百根導線,要按照模板上的標示一個一個連接到對應的連接器上。
“關鍵是一個也不能接錯,否則,你可以想象那飛機會怎么樣?”鄭秋菊笑著說,干這一行要心細,所以絕大多數(shù)都是女工;另外要視力好,否則幾百根電線根本分辨不出來;還要耐得住寂寞,一坐下來就是一天時間,除了彼此核對時需要交談,絕大多時候都是默默的、全神貫注盯著手里那一把電線。
最重要的是壓力大。壓力分兩種,一種是制造飛機的流程決定了線束環(huán)節(jié)必須趕工期,為了完成生產(chǎn)任務連續(xù)加班到半夜甚至凌晨是常有的事,長時間神經(jīng)緊張可謂心力交瘁;另一種壓力來自責任,飛機的電路接錯的后果是毀滅性的,一天組裝30多個線束,每一個完成時都要反復核對,再標記上自己的工號,將來飛機維修時自己也要到場,這種心理壓力之大對人堪稱折磨。簡而言之,有強迫癥的人絕對干不了這種工作。
但鄭秋菊已經(jīng)習慣了,她說,全世界的飛機線束組裝都是人工操作,無法用機器代替,換句話說,總得有人干。我們女工之間常說,工作時心里就一個標準——如果這架飛機是自己丈夫開,自己能不能放心。
早上8點,同事們?nèi)康綅彛?點10分到8點15分開班前會,隨后整個工段9個班組100多人全部上崗,高強度的一天開始了。如果時間緊任務急,鄭秋菊也要上手干活,在這里,其實沒有太多層級之分,完成生產(chǎn)任務是唯一目標。
當然,作為工段長,鄭秋菊實際上要忙更多的事情,她幾乎每天都要去“外場”,例如到飛機的總裝車間去解決一些和線路相關的現(xiàn)場問題,每天兩次調度會議,回來之后再進行排產(chǎn),產(chǎn)品交付環(huán)節(jié)的核對,自查時如果出現(xiàn)誤差,要組織人力把線路重新倒一遍……
行政上的事情更多,還有就是生活上,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一個工段100多位女工,各個年齡段都有,婚喪嫁娶孕產(chǎn)病休,每天主持這么一個攤子真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來。往往一抬頭已經(jīng)忙到了下午,再一抬頭,已經(jīng)加班到了晚上8點多。
“加班對女兒影響最大了。”鄭秋菊說,丈夫是每天4點50分把女兒接回家,隨后就去上班了。如果自己加班,只能是女兒一個人在家,她多數(shù)時間是晚上七八點鐘回來,輔導孩子作業(yè),然后陪孩子睡覺。她不回家女兒一個人不敢睡,但有時要加班到后半夜,解決的辦法是讓女兒把家里所有的燈都打開,再打著電視,女兒困到不行的情況下也能睡著。
日復一日的犧牲自己,為企業(yè)、為國家打造空中利器,但客觀地講,絕大多數(shù)人無法長期堅持這樣的生活。20多年來,鄭秋菊也動搖過,想過換一個工作崗位,甚至想過離開沈飛自己去做生意。
“有過一陣子特別猶豫,一方面是熱愛這份極具責任意識的崗位,一方面是過于枯燥和壓力太大?!编嵡锞照f,工作了10年之后,這種情緒一度變得不可抑制,但后來有一天,她出差去外地參與維修飛機,在機場坐飛機時,忽然看見遠處的一架民航客機特別眼熟。
那是一架1998年生產(chǎn)的麥道90,這種機型在全世界總共生產(chǎn)了117架,其中有兩架是在中國生產(chǎn)的。而這兩架麥道90的電路線束,是鄭秋菊參與組裝的。
“那是我在早些年組裝的難度最高的一次,給我的印象無比深刻。與它重逢就像看見自己久別的孩子一樣。我特別興奮,緊貼著舷窗去看它,心里說,這架飛機的線路是我裝的,那些線上面有我的工號……它還這么好,機身的涂裝和當初出廠時是一樣的,一點也不顯舊……”鄭秋菊說,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架飛機向跑道移動、加速、起飛,那一刻就像看見自己的孩子瞬間長大成人,激動得落下淚來。
也是在那一刻,鄭秋菊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和這份工作融為一體,組裝出的一架架飛機就像自己的孩子,此生,不能與他們分開。
促使鄭秋菊將工作與人生融為一體的,不僅僅是因為她過去付出的太多心血,更因為身在這個行業(yè)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榮譽感?!白鳛橐幻娇杖耍矣幸粋€夢想,希望翱翔在祖國藍天上的民用飛機全部made in china –中國制造?!编嵡锞照f,這是一個極為宏大的夢想,絕不是一個人、一個團隊,幾年、十幾年就能夠實現(xiàn),但鄭秋菊愿意成為其中的一員,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能力。
2014年5月,中航工業(yè)沈飛線束廠接到一項緊急任務:要在半年時間里完成5架ARJ21-700飛機的電纜制造安裝任務。ARJ21民用客機是中國第一次完全自主設計并制造的支線客機,之前一直處在試飛階段,一年只生產(chǎn)一架。當時接到的命令實際上意味著該飛機即將進入量產(chǎn)。對于我國的客機工業(yè)同樣是第一次。
半年生產(chǎn)5架ARJ21,對于電纜制造意味著多大的工作量,從數(shù)據(jù)上看, ARJ21項目一架飛機的電纜制造就包含450余道線束加工工序,6萬余米的導線需要一厘米一厘米地梳理, 5萬多個各類元器件需要一個一個地核對安裝,3萬多個導通點需要一個點一個點地檢測,精細程度異常繁復。由于之前沒有量產(chǎn),掌握這一工藝的團隊人員較少,更讓這項任務艱巨無比。
為不負祖國期望,一個40人“中航工業(yè)沈飛線束廠ARJ線束團隊”迅速成立,工段長鄭秋菊向上級立下軍令狀:“我們是中國商飛該型號飛機全機線束和電氣系統(tǒng)結構裝配的唯一供應商,半年5架舍我其誰?”
ARJ21線束團隊起初打算采用6+9工作模式,即每周工作6天,每天工作9個小時。但在實際操作中,為了追趕進度,幾乎每天都加班到半夜10點,甚至連續(xù)趕工到后半夜。每當夜晚下班的時候,廠區(qū)外都會聚集著這樣一群人:接妻子的丈夫、等待女友下班的戀人、接女兒的父母……場面溫馨美麗,也折射出這個以女工為主體的團隊倔強和剛強的一面。在那段時間,鄭秋菊已經(jīng)顧不上再監(jiān)督孩子的作業(yè)(那本是她唯一和孩子交流的機會),家里也完全顧不上,反倒要靠丈夫照顧自己。她全身心撲在工作上,即便晚上睡著時,夢里都是在核對導線連接點……
“上班的人都知道,偶爾工作強度大一點,挺挺就能過去,但如果幾個月連續(xù)如此,就很難讓人承受?!编嵡锞詹坏瓿勺约罕韭毠ぷ?,還要配合ARJ21線束團隊的項目帶頭人做好團隊維護工作,穩(wěn)定女工情緒、解決女工工作生活中實際困難,用她自己的話說,感覺那半年不是走過來,真的是跌跌撞撞、摸爬滾打才度過去。
2014年12月30日下午2時,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舉行了ARJ21-700飛機合格證頒證儀式,標志著中國自主研制的新一代商用支線噴氣式客機可以正式投入市場運營。鄭秋菊得知這一消息后,脫口而出的第一句就是“我們終于做到了”。
2015年3月2日,中華全國總工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全國先進女職工集體和個人表彰大會,中航工業(yè)沈陽飛機工業(yè)(集團)有限公司線束廠ARJ線束工段榮獲全國五一巾幗獎狀,被授予“全國工人先鋒號”,工段長鄭秋菊在表彰會上作事跡報告,并在會前受到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華全國總工會主席李建國的親切接見。
今年4月27日,鄭秋菊被評為沈陽市特等勞動模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