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璽璋
張恨水傳 選章八
文解璽璋
平居
張恨水祖籍安徽潛山,民國八年(1919)秋,他在朋友的鼓動下,“質衣被入京,擬入北京大學”。然而,居京不易,何況他“一身之外無長物”。在北京“漂”了三四年,不僅讀書的愿望未能實現(xiàn),而且一直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那個時候,他不是住會館,就是住報館或通訊社,始終沒有自己的家。
民國十二年(1923)秋,張恨水與胡秋霞成婚,他的“北漂”生活才算告一段落,慢慢穩(wěn)定下來。次年初春,他租下宣武門外鐵門胡同的一所住宅,安了個家。他的老朋友、蕪湖《工商日報》副刊編輯張香谷寫信向他表示祝賀,他在《復香谷電》中特別提到:“水于真日遷入鐵門七十三號丁宅?!彼膹碗姲l(fā)表于三月十六日蕪湖《工商日報》副刊《工商余興》。這里提到的“真日”,即三月十一日。十天后,三月二十六日,該報又發(fā)表了他的《春明絮語(續(xù))》,其中講到:“予近遷居鐵門七十三號,為青衣票友蔣君稼故宅。友人張香谷作函賀之,并謂蔣善歌,必有繞梁余音可聞。其事甚韻,予因作駢體文復之。”
鐵門胡同地處宣武門外,北京外二區(qū)之西南,北起西草場街,南至騾馬市大街,是一條南北向的胡同,距離張恨水前些年住過的歙縣會館、潛山會館,都并不太遠。近代著名作家、被稱作“鴛鴦蝴蝶派”小說圣手的包天笑,晚年在《釧影樓回憶錄》中記下了與張恨水在鐵門胡同做鄰居時的軼事:“自從定居了鐵門以后,有許多朋友知道了,時來見訪。后來方知道張恨水也住在這條胡同里,我住在前進,他住在后進。他的朋友去訪他,卻也是我的朋友,先來訪我。不過我們兩人,這時還不相識,直到他后來到上海后方見面哩。”
在包天笑的記憶中,“鐵門是小四合院,可也有北屋三間,南屋兩間,東西屋各兩間,門口還有一個小門房”。而且,屋子里“既裝有電燈線,又有了自來水管子,并且是新造的,租金不過十三四元吧,與北京老房子比較,也算是高價了”。前院既如此,后院的格局也就可以想象。張恨水數(shù)月前剛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媳婦,夫妻二人租住這樣一個小院,在北京城里,雖非豪門大宅,也算是相當舒適的了。那時,他兼了幾份工作,給北京、天津、上海的幾家報館寫新聞通訊,“大概每月所得總在一二百元。那個時候的一二百元,是個相當引人羨慕的數(shù)目”, 足以支撐他們婚后幸福、溫馨的日子。
不久,成舍我創(chuàng)辦《世界晚報》,特邀張恨水主持副刊《夜光》。報館就設在宣武門內(nèi)手帕胡同35號,靠近今天的佟麟閣路北口,從張恨水家到報館,步行也不過數(shù)十分鐘。胡秋霞的存在,使張恨水感受到家的溫暖,他不再是沒人疼,沒人愛,病了也沒人噓寒問暖、端湯送藥的“北漂”了,他有了自己的家,家中有了惦念自己的人,也就有了一份牽掛。每天報館的事情一辦完,他立馬往家趕,去享受心目中所向往的“齊眉舉案”“紅袖添香”的夫妻生活。
胡秋霞是苦出身,勤勞是她的本質,擔水劈柴,洗衣做飯,灑掃庭除,她樣樣在行。張恨水回到家里,飯菜是熱的,人是溫存的,更兼有窗明幾凈、一塵不染的環(huán)境,看著就心舒氣爽,不能不由衷地贊嘆家里有個人的好處。但他畢竟是有些才子氣的,對身邊的女人,不僅希望她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還希望她能與自己有些共同的志趣和愛好,類似“小紅低唱我吹簫”之類,如果能與她在閨房之內(nèi)詩酒唱和,更是再好不過了。然而,胡秋霞不識字,對張恨水來說,雖有美中不足之憾,卻也使他有機會在新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學。那時,胡秋霞只有十七八歲,他則大她十余歲。他相信,經(jīng)過教育,人是可以改變的。胡秋霞自幼被拐子騙賣,沒有讀書的機會,對自己的身世亦一無所知,只記得娘家姓吳或姓胡,小名招娣。婚后,張恨水為她取名“秋霞”。這兩個字,來自王勃《滕王閣序》中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時,在張恨水的心里,落霞與孤鶩在秋水長天的背景下,或已融為一體。
張恨水要帶著胡秋霞一起“飛”了。他們雙雙出入于影院、戲園,在他們的生活中,聽戲、看電影成為很重要的內(nèi)容。他還為妻子“制定了學習計劃,規(guī)定了學習任務”。他與胡秋霞的小女兒張正在憶及父母這段生活經(jīng)歷時寫道:“爸要塑造一個新的秋霞。紙筆是現(xiàn)成的,老師就是爸本人。他手把手地教她握筆,從描模子開始,每天認幾個字,很快媽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看來,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爸爸的指導下,幾年后,媽媽居然能粗讀報紙,通讀爸寫的長篇小說了,像《金粉世家》《春明外史》《啼笑因緣》,她十分愛讀,常常在爸爸創(chuàng)作時,她就已經(jīng)先睹為快了”。
張恨水很少寫到他與胡秋霞的這段生活。30年代初,他以《落霞孤鶩》為名,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其中男女主人公就分別叫江秋鶩和落霞。江秋鶩是中學教員、進步青年,落霞則是一個大戶人家的使女。小說所寫的正是江秋鶩如何幫助落難孤女落霞并與之喜結連理的故事,還描寫了所謂慈善機構——社會福利院的種種內(nèi)幕和孤兒們的悲慘生活。熟悉他們的人不難看出,張恨水是從他與胡秋霞的生活經(jīng)歷中得到靈感的,而江秋鶩和落霞就是以他們二人為原型。鄭逸梅在《藝林散葉》中就曾寫道:“張恨水有一姬人名秋霞,張喜寵之。所著說部《落霞孤鶩》,其中即有秋霞影事?!?但小說就是小說,不能視為信史。生活經(jīng)過加工虛構可以成為小說,小說則無論如何不能還原為生活本身。因此,張正的記述在這里就顯得尤為可貴。
民國十三年(1924)農(nóng)歷九月初一,張恨水與胡秋霞的長女大寶(張恨水在文章中稱她“慰兒”)出世了。女兒的到來,給這個二人世界平添了許多煩惱和樂趣。不料,這個女兒只活了八歲,民國二十一年(1932)初夏,北平猩紅熱流行,先是小女兒康兒染上此病,醫(yī)藥均不見效,九日而夭;繼而長女慰兒,亦染此病,不及二十日,不幸夭折。兩個女兒一先一后離開人世,讓張恨水深感人生之不可捉摸。他在《〈金粉世家〉自序》中追敘了女兒的音容笑貌:“當吾日日寫《金粉世家》,慰兒至案前索果餌錢時,常竊視曰:勿擾父,父方作《金粉世家》也?!?/p>
就在慰兒剛剛學步的時候,張恨水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要把全家從安慶遷居北京。起因是這一年大妹張其范考取了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張恨水不想讓母親掛念女兒,索性把全家都搬到北京來了。他在京漂泊數(shù)年,眼下雖已娶妻生子,有了溫馨的小家庭,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但想起遠在家鄉(xiāng)的母親和弟妹,仍不免于天涯游子的孤寂之感。某年除夕,他結束了手頭的工作后,從報館出來,走到宣外粉房琉璃街口,看著熙熙攘攘采辦年貨的人們,遂口占一絕:“宣南車馬逐京塵,除夕無家著此身;行近通衢時小立,獨含煙草看忙人?!?這首詩真切地表達了一個游子“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心情。現(xiàn)在好了,大妹來京讀書,仿佛天賜良機,全家人終于可以團聚了。
張家此時已是三世同堂的大家庭。張恨水兄弟六人,他是長子,下面有三個弟弟和兩個妹妹。妹妹尚未出嫁,弟弟中二弟嘯空、三弟仆野都已婚配。張恨水則在原配徐文淑之外,又娶了二房胡秋霞,并有了女兒。這樣一來,鐵門胡同的小四合院就顯得非常局促了。為了能讓全家住在一起,妥善地安置兩個有家室的兄弟以及他的兩房妻子,張恨水不得不設法承租一所更大的院子。那時候,在北京租房,供給大于需求,因此,沒費什么事,就在未英胡同找到了稱心如意的住所。多年后,張恨水還在《影樹月成圖》一文中描述了這座宅院令人神往的概貌:“未英胡同三十號門,以曠達勝。前后五個大院子,最大的后院可以踢足球。中院是我的書房,三間小小的北屋子,像一只大船,面臨著一個長五丈、寬三丈的院落,院里并無其他庭樹,只有一棵二百歲高齡的老槐,綠樹成蔭時,把我的鄰居都罩在下面。”
這種超大規(guī)模的四合院,簡直就是為張家這種兄弟、妯娌、姑嫂、妻室關系較為復雜的大家庭量身定做的。張其范也曾憶及當初在未英胡同30號時的生活情景,她在《回憶大哥張恨水》一文中寫道:“大哥住北屋三間——臥室、會客室、寫作室。寫作室的窗子嵌著明亮的玻璃,窗外一棵古槐,一棵紫丁香,春天開著潔白清香的槐花,凋謝時落花鋪滿地面,像一條柔美的地毯。哥哥愛花,不讓人踐踏,一聽我們推門聲響,就立刻停筆招呼:‘往旁邊走,別踩著花?!彼€記得:“媽媽嫂嫂和我姐妹住在后進,院子里有棵高大的四季青,我們常聚在樹下看書,做針線。有一次,后院的小門豁地推開,大哥邊系褲帶,邊興奮地說:‘想到了,終于想到了?!瓉硭牒昧诵≌f里的一個情節(jié)。母親心疼地說:‘你腦子日夜想個不停,連上廁所都在想,怎吃得消??!’”
未英胡同在西長安街南側,這條南北向的胡同,北迄西絨線胡同,南抵宣武門東大街,明代為府衛(wèi)軍駐扎地,由此得名衛(wèi)營胡同;清代或稱緯纓胡同,俗訛為未英胡同,也有叫喂鷹胡同的,不知何所本。然而巧的是,張恨水所居30號院右鄰,是一旗籍舊家,嘗自夸為黃帶子,意為皇親國戚。他曾在張恨水面前吹牛,說:“少年富貴無所事,彈歌走馬,栽花養(yǎng)魚,駕鷹逐犬,無所不能。不料今淪居陋巷,寒酸增人談笑也?!?不過,張恨水的確看到過這家人處理所養(yǎng)老鷹時的情景:
其家有老仆,以衰病謀去未能。一日于院中樹下縛老鷹,將割之。予曰:噫!其肉可食乎?仆曰:當吾主人坐高車,住華屋時,是曾捕殺多禽,深得主人歡者。吾不彼若也。今主人貧,當謀自立。不復以殺生為樂,是物留之無用,囑吾釋郊外。然吾殊不耐,有斗酒,將烹之以謀一醉也。言時,鷹目灼灼視予,若欲為之乞命。予憐之,以二角錢向老仆購取,縱之去。鷹受傷不能高飛,縱翼復落予院中。小兒輩喜其馴,以廚中臘肉喂之。三日,為貍奴所創(chuàng),死焉。
不知這個插曲能否成為此地曾經(jīng)“喂鷹”的佐證。但這畢竟是張恨水筆下不多見的對未英胡同那段生活的記述。其實,關于這所宅院,在張恨水之前,誰在這里住過?房產(chǎn)的所有權屬于誰?我們幾乎一無所知。查清代王府地址簡表,以及列入文保單位的四合院名單和未列入文保單位的名人故居及王府名單,不僅沒有這所30號院,甚至沒有未英胡同。這所院子固然不小,但月租只有30元,在張恨水看來,“就憑咱們拿筆桿兒的朋友”, 租一所這樣的院子住,并不特別地為難?;蛘吣阋詾檫@是個“布爾喬亞之家”,他會告訴你:“不,這是北平城里‘小小住家兒的’?!?/p>
盡管如此,以張恨水的實際收入而論,每月三十元的房租仍是一個不小的負擔。在加盟《世界日報》之前,張恨水兼職較多,收入也很可觀,“大概每月所得總在一二百元”。然而,自從與成舍我一起創(chuàng)辦《世界晚報》以來,他把所有的兼職都辭了,為的就是專心做好這件事。另一位創(chuàng)辦人、后與成舍我因身份問題產(chǎn)生爭議的龔德柏,曾在《回憶錄》里寫道:“在辦報之先,成舍我同我兩人,只言合作,絕未談及誰主誰從?故兩人都吃自己的飯,不由報社拿一分錢薪水,只共同努力,把報紙辦好而已?!?對此,張恨水也曾有過表示?!拔覀儧Q不以伙計自視?!彼f,“我和龔君,都是為興趣合作而來,對于前途,有個光明的希望,根本也沒談什么待遇。后來吳范寰君加入,也是如此?!辈贿^,與龔德柏不同的是,他還支“三十元月薪”。
這應該是民國十三年(1924)《世界晚報》初創(chuàng)時的情況。當時,由于報紙的銷路和廣告來源尚未打開,處處花錢而收入欠佳,經(jīng)濟上就顯得十分緊張,人員的報酬都很低,編輯、記者的月薪只有三十元。不過,成舍我是很善于經(jīng)營的,他的新聞意識很強,社交又廣,因此,《世界晚報》的消息要比北京同類報紙快捷得多。適逢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世界晚報》因報道及時而聲譽日漸提升,再加上張恨水所撰之《春明外史》,引起讀者的極大興趣,成為刺激報紙銷量持續(xù)增長的興奮劑。成舍我順勢而上,又先后創(chuàng)辦了《世界日報》和《世界畫報》,張恨水則包辦了《夜光》《明珠》兩大副刊,并同時撰寫兩部連載小說。龔德柏與成舍我分手后,他還擔任過總編輯一職。這時,他的月薪據(jù)說提高到了八十元,但開支時,只給三十元現(xiàn)金,另外五十元,則給一張成舍我具名的借據(jù)代替,也就是白條。后來,由于張恨水沒有很好地保存這些“白條”,成舍我便拒絕支付,最終導致了二人的不歡而散。至于張恨水為兩報撰寫的多部連載小說,成舍我也始終沒有另外支付稿費。直到單行本由報社結集出版,張恨水才得到一部分版稅。
可見,民國十六年(1927)以前,張恨水的日子過得并不輕松。他的收入離全家的實際生活需求還是有很大差距的。據(jù)張其范回憶:“全家十四口人,除二哥工作外,全依賴大哥生活。每個學期伊始,我們弟妹需繳一筆數(shù)字可觀的學雜費(我讀師大,兩個弟弟讀私立大學,妹妹讀高中),都得大哥籌措?!鄙鎵毫χ?,由此亦可想見。在重慶的時候,張恨水寫過一篇《做長子難》,就談到了自己的苦衷,作為長子,他是有義務的,“上要供養(yǎng)寡母,下要撫育諸弟妹,對內(nèi)對外,還要負擔著經(jīng)濟上的責任”。為了肩上的責任,他必須想辦法多賺錢。但他是個文人,所能做的,只有賣文。他在許多場合都曾表示,寫作“只有兩個目的,其一是混飯,其二是消遣?;祜埵菫槁殬I(yè)而作文字,消遣是為興趣而作文字”。 有個朋友很贊賞他的毅力,說:“我看了世界日、晚報五年,天天看見閣下的文字。而且除了世界日、晚報,又在其他的報上,日日看見你的文字。在這五年之中,我曾離開北京四五次,而每次回來之后,總不見你離開本職。這種恒心,實在難得了?!睂τ谂笥训墓ЬS,張恨水只報以一笑,說:“我們干的這個職業(yè),是做一天的事,才能拿一天的錢。一天不干,一天不吃飯。他見我天天發(fā)表文字,卻沒見我天天吃飯用錢?!?/p>
大約從民國十五年(1926)起,張恨水開始給外報寫小說。先是寫了長篇小說《京塵幻影錄》,逐日在北京《益世報》連載?!斑@部書,完全是寫北京官場情形的”,“前前后后,也寫了兩年多,總有五十萬字以上”。不久,北京《晨報》也約他寫個長篇,于是,他便寫了《天上人間》。民國十七年(1928),蔣、馮、閻軍隊進駐北京,《晨報》被迫于六月五日???,當時這篇小說并沒有寫完。直到《上海畫報》、沈陽《新民晚報》、無錫《錫報》先后轉載,才把它補齊。在為外報寫作時,張恨水似乎也考慮到了成舍我的態(tài)度,但是他說:“既然《世界日報》欠著我薪水,我在編余時間為外報寫小說,他們也不便干涉?!边@時,由于《春明外史》的影響,他的稿約多起來了,在隨后的幾年里,他寫了《春明新史》,給《上海畫報》連載,未能載完,后由沈陽《新民晚報》連載收尾;《京塵幻影錄》之后,他又為北平《益世報》寫了一部《青春之花》,也未完成;繼而又在北平《朝報》上連載《雞犬神仙》,《朝報》創(chuàng)辦于《晨報》??螅笈_老板是馮玉祥,故它也是短命的,隨著馮玉祥的勢力退出北平,該報很快也就關張了。在這期間,張恨水還曾兼任該報總編輯,約有半年之久,由此也能想象到他與西北軍不一般的關系,幾年后他赴西北考察,這種關系幫了他的大忙。有意思的是,??蟮摹冻繄蟆泛芸毂闩c新貴閻錫山搭上了關系,兩個月后,即八月五日,《晨報》更名為《新晨報》恢復出版,張恨水隨即寫了《劍膽琴心》,在《新晨報》上連載。民國十九年(1930)夏,他又為沈陽《新民晚報》寫了長篇連載小說《黃金時代》(又名《似水流年》)。
這樣看來,在民國十五年(1926)到民國十九年(1930)這四五年間,張恨水除了完成世界日、晚報的編輯工作,寫兩報的連載,通常還有兩三部長篇同時進行。他白天寫小說,編副刊,夜間還要編新聞,看大樣。極度勞累卻不能按時領取全額薪水,而一家人的吃喝總要他來打發(fā),這時,他也只能“叫老王打一兩酒,買包花生米,借酒解悶而已”。當然也有牢騷,心緒不佳,無以排遣,便作《也是離騷》自娛,其中寫道:“嗟予生之不辰兮,幼不習工商。揮禿筆之兔穎兮,絞腦汁以養(yǎng)娘。每雞鳴之昧旦兮,茫茫然而起床。乃昏燈之既掌兮,而猶差稿之數(shù)行?!?有人說他“無病呻吟,非近時所許”,但這回他真的病了,他在病倒五天后勉強坐起寫了一篇《由病榻上寫來》,是這樣為自己辯護的:“無病呻吟的這四個字,那是新文豪批評舊式文人的一個鐵案。其實,無病呻吟,照目下看來,倒不論什么新舊。有些人無病固然不呻,可是矯枉過正,幾乎有病也不敢呻,那又何必?昔人說:時非南唐,人非重光,何必為悲天憫人之句。太平之時,可以這樣說。以言今日,我們哪個不是歲月干戈里,家山涕淚中。不必有病,也就可呻,何況是有病呢?!?/p>
這場大病之后,張恨水第一次向報社提出了辭職。成舍我當然舍不得他離開,說了許多挽留他的好話,他礙于情面,只好收回辭呈。沒過多久,大約在民國十七年(1928)六月,北京城掛起青天白日旗的時候,成舍我由南京回到北京,繼而發(fā)生了“欠薪”風波,張恨水再次憤然提出辭職,成舍我依然是好言相勸,不肯放他走。無奈之下,張恨水沒有堅持非走不可,又勉強留了下來。他曾說過:“只要人家不來砸我的飯碗,我是順來順受,逆來也順受。一天兩足一伸不吃飯了,也就不必拿筆了。等我進了棺材,有人把明珠當金科玉律,我也撈不著一文好處。有人把《春明外史》換洋取燈,我也不皮上癢一癢。” 這話聽上去總讓人感到一絲辛酸和悲痛。過了不久,張恨水再次病倒了。病稍愈,他又馬上提筆工作,并在一篇《小月旦》中針對“停了藥罐就提起筆桿”的生活發(fā)了一通感慨:“躺著不能吃喝,要吃喝也沒錢買。不躺著有吃喝,又不能不心力交瘁。倘是能躺著吃喝,又不渾身難受,豈不大妙!然而不能也,于是乎耗你的心力,去補充你的心力,就這樣一耗一補,葬送三千世界恒河沙人數(shù)。嗚呼造化不仁,以萬物為芻狗?!?/p>
民國十八年(1929)春夏之交,經(jīng)錢芥塵介紹,張恨水在北京中山公園來今雨軒結識了上?!缎侣剤蟆犯笨骶巼廓汑Q。次年春天,便有了《啼笑因緣》在《新聞報》副刊《快活林》上的連載。這時,張恨水第三次提出要辭去《世界晚報》《世界日報》的所有職務,成舍我不好再強留,終于答應了他的請求。四月二十四日,張恨水作《告別朋友們》一文,在與他相伴了七年之久的《夜光》《明珠》兩副刊上同時發(fā)表:
我并不是什么要人,要來個通電下野。我又不是幾百元的東家,開了一座小店,如今不干了,要呈報社會局歇業(yè)。所以我對《明珠》《夜光》的編輯,雖然已卸責兩月之久,我并沒有登什么啟事。但是為了省這一點事,倒惹了不少的麻煩。外間投稿的諸位先生,有所不知,由文字更牽涉到事務上,不斷地和在下通函。因此我只好來作這一篇告別書。
在《世界晚報》未產(chǎn)生以前,更不論《世界日報》了。在那聯(lián)合通訊社里,我便是一分子,雖然我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被雇傭者,我與本報,是有這樣久長的日子,一旦云別,能毋黯然。而諸位投稿先生、讀者先生,在文字上也早已做了神交,我也不愿突然地叫聲再見,所以只得含糊著直到不能含糊的今天。
我為什么辭了編輯?本來無報告之必要,然而也不妨告訴諸位朋友的,就是人情好逸而惡勞。我一支筆雖幾乎供給十六口之家,然而好在我把生活的水平線總維持著無大漲落,現(xiàn)在似乎不至于去沿門托缽而搖尾乞憐。小人有母,我不敢步畢倚虹的后塵,不及顏回短命的歲數(shù)便死了,因之錢我所欲也,命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錢而取命者也,于是決定了節(jié)勞。這節(jié)字從那里下手哩?我除了本報編輯而外,還有六篇長篇小說,本市三篇,上海兩篇,沈陽一篇,都是早有契約,不能中斷的。其間可以節(jié)省下來的,只有編稿了,所以我決定了辭掉編輯。交代已過,請諸位朋友,以后不必以編輯事務來有所詢函了。
一個讀書不多而思想腐化的我,和諸位相見許多年。雖然打通的也有,而喝彩的也不少。兄弟這里給諸位鞠躬,多謝捧場。下場來不及抓詩,填闋《滿江紅》吧,那詞是:
彈指人生,又一次輕輕離別。算余情余韻,助人嗚咽。金線(疑為“錢”)壓殘春夢了,碧桃開后繁華歇。笑少年一事不曾成,霜侵發(fā)。拋卻了,閑心血。耽誤了,閑風月。料此中因果,老僧能說。學得曲成渾不似,如簧慢弄鸚哥舌。問看得幾清明?東欄雪。
張恨水的性格是溫厚而隱忍的,不像以“大炮”聞名的龔德柏,既然不認可“被雇傭者”的身份,便馬上與成舍我鬧翻,拉起一哨人馬,自立門戶。張恨水卻不能不顧及朋友的情面,撕破臉皮的事他是做不來的,連辭職都是一而再、再而三,拖泥帶水,久議不決。這一次,他的不滿情緒雖稍有流露,卻也還是“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算得上深得“溫柔敦厚”之旨。不過,無論如何,他總算了結了與世界日、晚報的這段情緣,雖說還有小說在兩報連載,他也時常為兩報寫些短文,但他的精神是大大地放松了,情緒也得到了疏解和釋放,心情好了,生活便平添了許多樂趣。
這期間,他與胡秋霞又添了一雙兒女。兒子小水于民國十七年(1928)一月出生,民國十九年(1930),小女兒康兒也降生了。添人進口,喜氣盈門,張恨水也感受到了一種春風得意的滿足和幸福。尤其是仰仗著《啼笑因緣》帶來的聲譽,他竟成了南北報館和出版商爭搶的香餑餑,不僅新的稿約應接不暇,許多舊作也被翻了出來,除了在報紙上連載、轉載,還被人結集出版,為他增加了不少收入。十一月間,他應邀赴滬,在趙苕狂先生的撮合下,把《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的版權以千字四元的價格賣給了世界書局,并以千字八元的價格與世界書局簽了四部長篇新作。此外,他還答應為趙苕狂主編的半月刊《紅玫瑰》寫一部長篇,以謝朋友熱心推介的厚意,這便是后來在《紅玫瑰》連載的諷刺小說《別有天地》。而《啼笑因緣》的單行本也將于年內(nèi)由三友書局出版發(fā)行。
張恨水此次南下,在上海停留不過四天,而當他離滬北上時,則可謂滿載而歸。當時就有傳言,說他在十幾分鐘內(nèi)就收了幾萬元稿費,回到北平就買下了一所王府,還備了一部汽車。對于無聊小報漫無邊際的“囈語”,張恨水既無奈,亦無語。多年后,他憶及此事時還說:“中國賣文為活的人,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故事發(fā)生?!彼@樣提到當時的情形:
這年秋天,我到了上海,小報上自有一番熱鬧。世界書局的趙苕狂先生,他約我和世界書局的總經(jīng)理沈知方談談。我當然樂于訪晤。第一次見于世界書局工廠,約有半小時的談話。他問我還有什么稿子可以出售的,我就告訴了他《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而《金粉世家》,那時還有一小部分沒有寫完呢。他說,你這是出過版的、登過報的,不能照新寫的作品算,愿意賣的話,可以出四元千字。我說,容我考量。第二次,沈君請我到“麗查”飯店吃飯,約苕狂君作陪,極力勸我把兩部書賣了。據(jù)我估計,兩書各有一百萬字。沈君愿意一次把《春明外史》的稿費付清。條件是我把北平的紙型交給他銷毀。《金粉世家》的稿費分四次付,每接到我全部的四分之一的稿子,就交我一千元。我也答應了。同時,他又約我給世界書局專寫四部小說,每三月交出一部。字數(shù)約是十萬以上,二十萬以下。稿費是每千字八元。出書不再付版稅。當時我以家庭里有幾筆較大的費用,馬上有一筆完整的收入,于我的家庭有莫大的好處,我也就即席答應了。
這一次,張恨水拿到了八千元錢稿酬,其中四千元是賣掉《春明外史》的版稅,另外四千元是為四部小說預支的定金。賣文賣了十幾年,還從未見過這么多錢呢。他首先想到寫信給老朋友郝耕仁,“叫他到上海來玩玩”。他們已經(jīng)十一年沒有在一起相聚了,此番相見,真是百感交集。張恨水說:“他來了,我分給他一些錢,又同路去逛西湖?!?郝耕仁勸他回蕪湖看看,他固有此愿,但年關將近,有許多事需要他速回北平去處理,蕪湖之游,只好作罷。他則希望郝耕仁能來北平,給自己幫幫忙,郝耕仁倒是滿口應承,準備過了年就到北平去。
張恨水在年底之前離滬返平。離滬之前,他在《上海畫報》刊發(fā)《張恨水啟事》,以表達他對此次上海之行舊友新歡盛情款待的感激之情:
恨水此次南下,蒙諸前輩、諸友好盛情款待,寵譽有加,私衷慚感,楮墨難宣。比以北平來電,匆促言旋,滬上地闊途疏,不能一一走辭,尤為歉仄,北上而后,益當勉竭駑鈍,力治所業(yè),以答諸前輩友好獎勸之至意。臨穎依依,不盡欲言,特此申謝,并乞鑒原。正恨水拜啟,二十日。
張恨水回到北平時,他手上大概還有六七千元。十八年后,他回憶此事時說:“若把那時候的現(xiàn)洋,折合現(xiàn)在的金元券,我不諱言,那是個驚人的數(shù)目。但在當年,似乎也沒有什么了不起。不過這筆錢對我的幫助,還是很大的。我把弟妹們的婚嫁教育問題,解決了一部分,寒家連年所差的衣服家具,也都解決了。這在精神上,對我的寫作是有益的。我雖沒有癩蛤蟆去吃天鵝肉,而想買一所王府,但我租到了一所庭院曲折、比較寬大的房子,我自己就有兩間書房,而我的消遣費,也有了著落了?!?/p>
他這里所說的房子,即西長安街大柵欄12號。這條胡同也是南北走向,南臨西長安街,北接力學胡同,由于它的東側50年代建了一座電報大樓,遂更名為鐘聲胡同。在未英胡同30號住了五年之后,民國二十年(1931)一月,張恨水將全家遷到這里。他在隨后給錢芥塵的信中提到:“弟十二日遷寓西長安街大柵欄十二號。此‘大柵欄’三字,讀‘大扎啦’,別于前門外之‘大珊濫’(大柵欄)也?!?關于這所宅院,他在《影樹月成圖》一文中也有生動的描述:
大柵欄十二號,以曲折勝。前后左右,大小七個院子,進大門第一院,有兩棵五六十歲的老槐,向南是跨院,住著我上大學的弟弟,向北進一座綠屏門,是正院,是我的家,不去說它。向東穿過一個短廊,走進一個小門,路斜著向北,有個不等邊三角形的院子,有兩棵老齡棗樹,一棵櫻桃,一棵紫丁香,就是我的客室??褪覗|角,是我的書房,書房像游覽車廂,東邊是我手辟的花圃,長方形有紫藤架,有丁香,有山桃。向西也是個長院,有葡萄架,有兩棵小柳,有一叢毛竹,毛竹卻是靠了客室的后墻,算由東折而轉西了,對了竹子是一排雕格窗戶,兩間屋子,一間是我的書庫,一間是我的臥室。再向東,穿進一道月亮門,卻又回到了我的家。臥室后面,還有個大院子,一棵大的紅刺果樹,與半畝青苔。我依此路線引朋友到我工作室來,我們常會迷了方向。
這樣一所宅院,月租金只有四十元。此時大約是張恨水居京以來心情最舒暢的一段時間。雖然很忙,“約有六七處約稿,要先后或同時寫起來”, 但他并不感到緊張和壓力,反而“心廣體胖”, 神清氣爽。他頗有些得意地回想起民國二十年(1931)居住在大柵欄12號時的情景:
我坐在一間特別的工作室里,兩面全是花木扶疏的小院包圍著。大概自上午九點多鐘起,我開始寫,直到下午六七點鐘,才放下筆去。吃過晚飯,有時看場電影,否則又繼續(xù)地寫,直寫到晚上十二點鐘。我又不能光寫而不加油,因之,登床以后,我又必擁被看一兩點鐘書。看的書很拉雜,文藝的、哲學的、社會科學的,我都翻翻。還有幾本長期訂的雜志,也都看看。我所以不被時代拋得太遠,就是這點加油的工作不錯,否則我永遠落在民十以前的文藝思想圈子里,就不能不如朱慶余發(fā)問的話,“畫眉深淺入時無”了。
這時,張恨水不再為錢而苦惱,他說:“其實我的家用,每月有三四百元也就夠了,我也并不需要許多生活費,所以忙者,就是為了情債。往往為了婉謝人家一次特約稿件,讓人數(shù)月不快。”這是他的新苦惱。雖然他已如老母親所言,“成了文字機器”,很想減少些工作,但稿約還是接踵不斷,他無可奈何地說:“殊不知這已得罪了很多人,約不著我寫稿的‘南方小報’,罵得我一佛出世,二佛涅磐。” 本來,他約郝耕仁來北平,就有意請他幫忙分擔些文債,并一起搜集整理資料,準備編寫《中國小說史》。他在抵達北平后寫給錢芥塵的信中就曾提到:“一切舊稿,須候郝先生來平,再為整理寄上。”舊歷新年后,郝耕仁如約來到北平,但他沒能像預想的那樣常住北平,兩個月后,就因妻子病重而返回安徽。他的女兒郝君儀(漾)曾在《回憶我父親郝耕仁與名小說家張恨水的友誼》中寫道:“那時恨水先生在北京已經(jīng)租了一所大宅院。院內(nèi)屋宇庭院錯落有致,花木扶疏,環(huán)境幽靜。我父親去后獨自住了一小院。二人興致勃勃地分了工,擬定了搜集史料的計劃。剛兩個月的光景,不料我母親得了‘狂疾’……日夜哭鬧不休,驚恐失常。我和兩個姊妹十分害怕,我只得寫信要我父親回家,父親不得不拋棄他心愛的工作回來給我母親延醫(yī)治病?!?/p>
結果,張恨水的忙碌依然如故。這一年秋天,他把第三個妻子娶進了門。這個在婚后被他改名為“周南”的女人,幾乎小他二十歲。然而,他們的婚后生活卻可謂琴瑟和諧、意趣相投,有著說不盡的喜悅和甜蜜。張恨水對這次婚姻由衷地感到欣慰,他相信,這正是多年來他一直渴望得到的愛情之果。這時,雖說全家都在大柵欄12號的深宅大院里過著其樂融融的日子,他還是另租了鐵門胡同的一所小院,與周南共建了一個小小的愛巢。次年八月,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張恨水的次子二水。得子之樂總算給了兩個月前經(jīng)歷喪女之痛的張恨水一些安慰。
然而,“九一八”事變的發(fā)生,使得華北的局勢驟然緊張起來。日本軍隊在占領東北全境之后,開始把戰(zhàn)火燒向華北,威脅平津。先是錦州、熱河戰(zhàn)事頻發(fā),中國軍隊被迫撤離。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初,山海關戰(zhàn)事又起,繼而失守,日軍隨后總攻熱河,進占承德,迫近冷口、古北口、喜峰口一線,長城戰(zhàn)事爆發(fā)。局勢由此更加惡化,北平城內(nèi)人心浮動,惶惶然不知所措。為了躲避越來越迫近的戰(zhàn)亂,張恨水開始考慮在適當?shù)臅r候舉家南遷,把母親和妻兒送回安徽老家去。于是,張家十幾年的“平居”生活就以這種方式結束了。
(待續(xù))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