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1問:
龍老師您好,在詩歌界您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外號“詩癡”。您對詩歌到了怎樣的一種癡迷程度呢,能結合生活實例講講嗎?
龍郁:
現(xiàn)在21點半。朗誦會結束后,與朋友小酌,酒酣耳熱。剛到家,你們突然拋給我九問,并要當晚交卷!有點回不過神來,但也只好遵命,昏頭轉向提刀上馬,亂侃一氣了:“詩癡”這一稱謂,最初出于著名詩人馬及時發(fā)在《作家文匯》上的一篇文章《詩生命—詩癡龍郁印象》。后多方轉載,在我生日宴上,牛放先生贈書“詩癡”將其黑字落在白紙上。再加之此次大型朗誦會,這頂鐵帽子龍郁是甩也甩不掉了!
現(xiàn)馬及時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再次說:“龍郁作為中國傳統(tǒng)詩歌融合現(xiàn)代詩的民間代表人物,在詩歌流派如繁星閃爍的當下,他對這一自我詩歌覺醒的亡命追求和執(zhí)著堅守,令人驚訝萬分!誰叫龍郁是個千呼萬喚不回頭的‘詩癡呢!他對詩歌的真愛、癡愛,足可以羞澀人世間無數(shù)假詩人!”
應該說牛放兄和及時兄過譽了?!鞍V”字在字面上講是傻和呆的同義詞,讓人想到范進中舉;不過,癡也謂之癡情,這就釋然了。我想,無論對女人和詩,都應當有這份執(zhí)著和癡迷。再說,我這人胸無城府,口沒遮攔。不做生意,不炒股,不打麻將。除了詩,身外之物都看得很淡。其實,許是早年生活的磨難吧,自認為還心靈手巧,會一手木工活,廚藝也不錯。我們這代人大多生存能力極強。能吃苦耐勞,少有非分之想。比如:開一輛破夏利還底氣十足地自以為開的是寶馬、奔馳。自從與詩結緣,更是從一而終。樂山有一位作者曾問我:“詩對你意味著什么?”我張口答道:“生命和宗教?!笔堑模@是我的真情流露,不需要思考。也有人說:龍郁只知道詩,別的人情世故全不懂。我笑了,是的,我是通過詩來看人生和世界。
記者2問:
如何讓自己詩歌審美、寫作水平得到提升,這是所有詩歌寫作者需要面對的難題。您是怎樣做的,僅僅是靠對詩歌的癡迷嗎?在您多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中,對您影響至深的詩人有哪些?他們在哪方面影響了您?
龍郁:
我是個好詩崇拜者。凡看到讓我折服的好詩,必一筆一畫地謄抄下來,抄詩如抄經(jīng)。然后,認真拜讀學習,無論他是名人還是無名作者;無論他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我認為:學詩之道重在—學會贊美,學會服氣,必須懂得尊重好詩,承認別人的好。古人云:融百家所長為一爐。傳統(tǒng)是詩的必由之路,也是詩的必棄之路;對于翻譯的外國詩,也同理。關鍵是煉出屬于自己的一爐好鋼!大師太多了,所以,我不想引用幾位老外的大名來裝淵博,只能說以好詩為師。對于年輕人來說,模仿是必要的,這就如書法的描紅,描著描著你的筆就自己走了。千萬不要盲從。我常對弟子們說:要當一個好詩人,必先當一個好的鑒賞家。連什么是好都不知道,你怎樣寫出好詩呢?這也是審美修養(yǎng)。所以我要求他們一定要訂《詩刊》《星星》《綠風》,這也是我的必讀刊物。習詩最關鍵的是認清自己,找到自己。奇怪嗎?自己找自己?人,由于性格、情趣、經(jīng)歷、學識的差異,行文方式和思維方式自然也有所不同,所以不能一概而論;這樣說吧:當你讀到一首能打動你并能領會其中妙處的詩時,說明這首詩與你的心靈靠得最近。這就是你尋找自己的方向。
記者3問:
讀您的詩歌,從表面上看語言樸實無華,非常散文化,似乎沒有太多技巧,但整篇讀下來卻又明顯是詩,而且讀來蕩氣回腸、十分享受。您能就您個人的經(jīng)驗談談詩歌語言與詩歌技巧的運用嗎?
龍郁:
無技巧乃是最高技巧,我還達不到。你覺得我的詩散文化嗎?可能不是吧。在習詩的過程中,我非常注重形象思維,但,以此物比彼物的初級階段早已不在話下,而意象、變形、通感也僅僅只是手法。說什么詩到語言為止,有人曾自以為是地對人說:寫詩就是要把形象和意象玩轉!聽后,我哭笑不得,語言不過是載體,是感情和詩思的外在表現(xiàn),我最討厭的是玩文字游戲!你抱住的不是有血有肉有靈魂的美人,而是一個繡花枕頭!連硅膠娃娃都算不上。詩到一定階段,比的是境界,看重的是整體形象、是風骨和氣場。
請注意,上面的話決不是說語言不重要,而是太重要了,重要得讓人敬畏!一首詩要如何表現(xiàn)得獨到、新奇,讓人耳目一新,就考你的文字功力了。在寫作中,我就力求出手不凡,爭取盡可能在三行內抓住讀者!這需要詩人有獨到的眼光!比如:寫一片小景,你寫得越像就越失敗,再像你能像過照相機么?世界是怎樣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詩人眼中的世界是怎樣的。不少人之所以失敗,就因為太四平八穩(wěn),把詩寫得太像詩,讓你在語法修辭上挑不出毛病??扇鄙俚那∏∈亲约旱臇|西。寫詩一定要拒絕平庸,要盡可能給人意外,若再在意外后加上驚喜,你就成了。所以寫詩盡量不要使用公眾語言,更不要使用公眾的思維方式。不過,只要用得恰當,一句鄉(xiāng)俗俚語也能出奇制勝。概括力、表現(xiàn)力是對才氣的考驗,一首詩若缺少機智和智慧又怎能引起讀者讀下去的興趣呢。
記者4問:
當代詩歌發(fā)展到現(xiàn)在,審美標準已經(jīng)非常多元化。不僅讀者一臉懵懂,很多詩人也會感到疑惑。您有著40多年的詩歌閱讀、寫作經(jīng)驗,能談談您心中好詩的標準嗎?
龍郁:
這問題上面我已涉及。是詩和詩人的尷尬。詩因讀者而存在。當然,詩人本身也是讀者。我只能回答你說我是個獨立寫作者,從不介入派系紛爭。它讓人想到拉大旗作虎皮;想到造反派、紅衛(wèi)兵、文革……因為對繆斯的敬重,所以討厭故作高深、裝神弄鬼、玩弄文字。阿赫瑪托娃曾說過:把詩寫得晦澀難懂是不道德的。我想這話與含蓄、底蘊無關。詩人首先應當誠實,應當尊重讀者,不要太自以為是。否則當心被開除出理想國……
而今,常掛在詩人嘴邊最時髦的話是文本、陌生化。所謂文本不就是母語的各自表述么。而陌生化在我看來應該是表述的別致、新奇、意外,無論是構思或行文,體現(xiàn)在書面上都應該精準、傳神,耳目一新。詩可以破語法,但不是胡亂搭配、信口開何,似是而非。
至于詩歌的多元化,不就是百花齊放么?好??!唯其如此更顯出詩歌的魅力。不過請注意:多元不是亂套,隨便打一桿旗子你就占山為王?拿好作品來讓我們服氣呀!當然,流派是存在的,但無論什么元,其最終目的都是為了出好詩。就不要假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之類的托詞來誆老百姓了。好詩是金子,在仁者眼中是金子,在智者眼中還是金子,所不同的是這金子是打成手鐲,還是打成項鏈。而破銅爛鐵翻來覆去只能是爛鐵破銅,如此而已。那些寫給后代人看的詩,就留到后代去發(fā)表吧。我不屑與之理論。
至于寫作經(jīng)驗,首先需要的是定力!要耐得住寂寞;并博覽廣閱,吸收,消化、創(chuàng)新。而我心中的好詩標準是:洗眼!洗心!基點是:一、有生命氣息,二、有真情實感,三、有人間煙火味。
記者5問:
如果把詩歌寫作比作賽跑,那么詩歌界可以說是從來都不缺乏爆發(fā)力好的短跑名將,但往往都是各領風騷三五天之后便銷聲匿跡。據(jù)我所知,40多年以來您詩歌創(chuàng)作堅持不懈,關于詩歌這場馬拉松,能談談您的經(jīng)驗嗎?
龍郁:
對極。這讓我想到上世紀80年代對詩歌的瘋狂,有人戲言:在春熙路隨手拋一把石子都能打到三個詩人。可時過境遷,往事不再。當年的同行者紛紛星散而去。究其原因,除了是事物的必然性外,也與詩歌界的亂象分不開。而作為主流導向的刊物和詩壇權威們也聽之任之,一些聰明的編輯為了不顯得自己老套和落伍,也識時務地大事附合,推波助瀾。終使詩歌遠離大眾,一時間詩壇成了名利場、江湖、黑社會。淪落到無人問津的悲哀境地……詩歌的良民能不落荒而逃么?
有人說我是詩壇的長青樹,其實不是。一度,我也因詩壇的烏煙瘴氣而急流勇退了!我遠離了詩歌,準確的說是遠離了創(chuàng)作,守著一份《詩家》報,只想為詩歌留下一塊凈土。整整十年?。】粗娊缫惶焯鞙S陷,我悲哀而心不死……
直至2007年退休后,詩界的一潭渾水才逐漸沉淀。我沉睡的詩情又重新煥發(fā),創(chuàng)作欲和發(fā)表欲也逐漸蘇醒??芍厥霸姽P,詩壇已物是人非。要單槍匹馬殺出一條血路談何容易!毫無背景和憑借的我(這恰恰為自己找到了上升空間)只有靠質量取勝。我在不斷的自我否定中蛻皮。幾年下來,自覺上了不止一個臺階。這種寫作是建立在厚積的基礎上薄發(fā)的,而并非想當然。我最大的優(yōu)勢是年輕人所沒有的經(jīng)歷和磨難,這才是創(chuàng)作的巨大財富??!人生閱歷、社會經(jīng)驗、知識積累、文化修養(yǎng)只有到了某個年齡段才日趨成熟,抵達真正意義上的收獲季節(jié)。長久的疏離后, 我是在用創(chuàng)作來犒勞自己呀!有詩相伴,我活得充實而快樂。
記者6問:
聯(lián)合朋友舉辦詩會,足見您對友誼的重視。我注意到:古詩詞中朋友相互贈答詩詞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常態(tài),往往佳作頻出。而在當代詩歌中卻十分少見。您能就這一現(xiàn)象談談您的看法嗎?
龍郁:
這問題讓我想起一些辛酸的往事。歷來,文人相輕。當年在我初涉詩歌時,在請教別人屢遭冷遇后,我曾在心中暗自立下誓言:有一天,當我有能力時一定要以寬厚的胸懷去包容別人,去善待年輕作者。記得羅曼·羅蘭曾說過:“我把那些熱愛藝術,為藝術受苦的人,都看成是自己的兄弟姊妹?!币詭熼L們?yōu)楸砺?,我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厥淄?,磨難算得了什么,世上畢竟好人更多。詩神沒有虧待我,我也不能對不起繆斯。所以我熱愛詩歌。更喜歡真正熱愛詩歌的人。愛詩的本身就是一種境界。
對了,關于你所說“古詩詞中朋友相互贈答詩詞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常態(tài),往往佳作頻出。而在當代詩歌中卻十分少見?!边@算是問到點子上了,幾十年來我們已習慣了關注一些醒目的題材,習慣了在文本上咬文嚼字,而忽略個人感情領域這一微末細節(jié)。好在這一現(xiàn)像正在改變。我相信:隨著詩歌觸角的延伸,這一題材會很快回歸到內心與日常;回歸到社會和民眾,成為心靈的燭照。
我的人生有三大樂事:1、寫詩之樂,2、發(fā)表之樂,3、談詩之樂。我就常在友人聚會時即興賦詩。談到得意忘形時,常信口吟誦,甚至大呼:筆來!比如:在一首《題贈大如兄》的詩中,就信手拈來:“與你在一起的最大好處是/—我顯得年輕/不過,這世上當?shù)闷鹞医行珠L的/又有幾人//一旁,一朵小花在叫哥哥/你和我,都搶著答應……”詩就是我的日常生活,這與發(fā)表無關。
寫詩,是一種自我的內心表達,不必按刊物和編輯的口味寫作。
記者7問:
如今國內一部分詩人寫作風格傾向西式,寫出來的詩歌酷似翻譯體,晦澀難懂。而另一部分偏向于傳統(tǒng)形式,卻又嚴重缺乏創(chuàng)新。您怎樣看這一現(xiàn)象?
龍郁:
說實話,我寫詩就是從讀普希金、拜倫起步的。向外國詩學習本沒有什么不好。但千萬別食洋不化,生搬硬套。還美其名曰橫的移植,搞得似驢非馬。什么知識分子寫作、民間寫作、先鋒、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直至下半身、梨花派……可謂眼花繚亂。說句不客氣的話,詩離詩越來越遠了,我們見到的不過是言之無物,瑣碎、猥褻,對平民的糟蹋,對普通讀者高度蔑視。難怪人們說詩越來越讓人讀不懂了,平民讀不懂,教授也讀不懂。而他們還為自己的寫作找到玄奧的說辭和蠻橫的理論支撐(姑且把它稱之為理論),反正,怎么驚世駭俗怎么說。但瞧仔細了,從是是非非派們的筆下你能看到民間疾苦嗎?你能從他們的文字中聽到社會進步的足音嗎?那些不好好說話的人。表面上看很叛逆,實則是對現(xiàn)實的遮蔽,是一群毫無社會擔當?shù)淖运阶岳健K麄儼涯切╇u零狗碎,不關痛癢的小情緒寫得高深莫測,讓人不知所云。請問,你愿意被愚弄嗎?
說到另一部分偏向于傳統(tǒng)形式的人的癥結,你已經(jīng)指明:嚴重缺乏創(chuàng)新精神。
記者8問:
作為四川詩歌界的前輩,又是早期參加有詩壇“黃埔”美譽的“青春詩會”的詩人。面對近幾年來的“青春詩會”四川地區(qū)常常被剃光頭,您怎樣看待四川詩歌的青年詩人的發(fā)展?
龍郁:
上有王爾碑、白航、木斧、沈重、方赫、藍羽等老師健在,他們才是前輩。我黃口小兒而已。參加“青春詩會”的最大收獲是讓自認為才高八斗的我知道了自己的無知和淺薄,許久不敢動筆。所以才大量讀書,調整知識結構,擴大創(chuàng)作的視野。說心里話,我對《詩刊》懷著一份感恩,唯恐給他們丟臉。至于近幾年來的“青春詩會”四川地區(qū)常常被剃光頭。潮漲潮落,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要怨天尤人。回憶我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在中國叫得響的刊物上大多發(fā)過作品,也有個別至今沒上的;也就是說成功過,更失敗過,有一點值得年輕人學習,那就是我從不抱怨編揖部,而只是在暗中不斷學習、摸索,努力提高自己。東方不亮西方亮嘛,全國刊物多的是。只要自己的作品過硬,總有慧眼識馬的伯樂。對于創(chuàng)作而言,拉幫結派不行,拔苗助長不行,投機取巧也不行,作家最終只能用作品說話。不過,希望是存在的,據(jù)我觀察,四川不少年輕人正露出可喜的苗頭,只是要擺正創(chuàng)作心態(tài),耐得住寂寞,潛下心來用功,天道總會酬勤。
說到培養(yǎng)年輕人,自然沒錯。我就是當年受到過培養(yǎng)的眾多年輕人之一??傻蕉?,又剩下了幾粒呢?就算是晚稻,也是糧食呀!米與米有分別嗎?若不及時收獲,也只好爛在地里。記得冰心有首小詩《題詞》:“年輕的時候/會寫點東西的都是詩人/是不是真正的詩人/要看到他年老的時候”如此直白的一首小詩竟被早年的我記在了我喜歡的好詩之列!幾十年后,是否有點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我也說不清。記得在巴金文學院參加的一次中國作協(xié)會員座談會上,我就曾對學敏主編說:作為四川作者,真心想把自己最好的詩給《星星》。為本省增光、爭氣。只希望編輯部不要有年齡界線,作者就是作者,誰又不老呢?不必照顧,只求一視同仁,在作品面前人人平等。真的,我寫詩時就從來沒考慮過年齡!覺得自己就六七歲。人??!無論老少,不進則退,也很容易江郎才盡。我曾對我的學生說:你們哪天覺得龍老師的詩不行了,一定得及時提醒我。我立刻收筆,決不賴在詩壇,決不褻瀆繆斯。
而所謂培養(yǎng)也只是一時不是一世。年輕人最好不要等著誰來培養(yǎng),應該自己培養(yǎng)自己呀,這才是最靠得住的。
記者9問:
中國新詩已經(jīng)百年,四川作為中國詩歌重鎮(zhèn),您怎樣評價百年來四川詩歌的得與失?
龍郁:
都是漢語寫作,詩應該沒有地域觀念,性別觀念。至于新詩百年,在我們之前該留下的已經(jīng)留下了,不需要誰去認定。而我們經(jīng)歷的時代,成績不容抹煞,但也不可否定其亂象叢生??尚Φ氖怯腥讼胩崆吧显娛?,我擔心他反而會是詩史的污點。敢問:歷史就這么短淺么?我不知道唐詩、宋詞、元曲……中是否有八零后、九零后之分,(九零后還分上九零和下九零)其實,在詩歌的歷史長河中,一百年短得連縫都沒有,談何斷代,分野?新詩才初具雛形呀!又何必急著做總結呢?來日方長,一切留待后人去評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