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竅冰蓮

林風(fēng)

狂風(fēng)呼嘯，大雪紛飛，冬天的華山一派銀裝素裹，本已險峻的山路自然更是濕滑難行。

就在這樣的天氣里，卻有一個孤單的人影頂風(fēng)冒雪，一步步直往峰頂而來。

他就是一向機智能言的二師兄。

“哼，師父和師娘也就罷了，就連三師弟和小師妹都來教訓(xùn)我，說什么腦子再聰明，不努力也不行。我不就是一時大意，在比武中輸給了三師弟嘛，至于像天塌了一樣嗎？”二師兄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

原來，在剛剛舉行的華山派一年一度的比武切磋中，一向穩(wěn)居第二的二師兄，這一次竟然輸給了以吃為上的三師兄。原因其實很簡單：二師兄雖然聰穎，但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明明第二天就要考試了，頭一天晚上還在熬夜扎風(fēng)箏；而三師兄呢，雖然貪嘴，但師父讓他每天練三次劍，他絕不練兩次——當(dāng)然，也絕不會練四次——所以，他的基本功就要比二師兄扎實一些，因此這一次勝出二師兄，也就沒什么好奇怪的了。

不過，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讓二師兄無比難堪，以至于他一氣之下來到這華山絕頂，想一個人好好靜一靜。

真的站上峰頂，大喊了幾聲之后，二師兄才頗有些失望地意識到，其實問題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嚴(yán)重，大家都是自己人，第二和第三，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相反，倒是這暴虐的風(fēng)雪可真夠讓人受的。哎，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想到這兒，二師兄大悔，裹裹衣領(lǐng)，便想在凍成冰棍前下山。不過少年心性，臨了還不忘站在崖邊，給矯情的自己一個交代：“老二啊老二，看來你還是不夠聰明啊！要不，還是跳下去死了算了！哈哈！”

一句話說完，還沒等轉(zhuǎn)身，就好像老天爺立馬聽懂了他發(fā)自肺腑的請求一般，二師兄腳下一滑，身子一傾，便朝崖下滑去。

“啊——別呀！我只是說說罷了！喲喲喲——天啊，就當(dāng)我沒說過還不行嗎？啊——”二師兄拼命掙扎，身子在崖邊搖晃數(shù)次，最終還是失去重心，一頭跌下崖去。

“老三，以后必須得節(jié)食??！吃多了不光會撐著，還會要命啊！”也不知過了多久，二師兄大喊一聲，從昏睡中驚醒，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從屁股上傳來。不過，二師兄卻是雙目一亮，既然能感覺到疼痛，那說明自己還沒有死?。∠氲竭@兒，他精神大振，扭頭朝四周望去，只見自己正躺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距離崖頂大概十幾丈的距離，顯然是厚厚的積雪緩解了下墜之力，救了自己一條小命。

咦？慢著！石壁凹進(jìn)山體內(nèi)幾丈深，里面似乎別有洞天。更奇怪的是，一陣詭異的喘息聲正從里面?zhèn)鞒鰜?，清晰無比。

“怪獸？”二師兄打了個冷戰(zhàn)，轉(zhuǎn)身欲走。但他來到崖邊才發(fā)現(xiàn)，壁立如削，根本無法上去。這可如何是好啊？

“也罷，雖說不作死就不會死，但今天既然都作到這兒了，索性就讓我再作一次吧！”

這么想著，二師兄使勁揉了揉幾乎被摔成三瓣的屁股，吃力地往石壁的凹陷處走去。

地上的積雪足有半尺深，二師兄像貓一樣腳步輕挪，探頭往里看去。只瞄了一眼，二師兄便雙腿發(fā)軟，幾欲坐到地上。

就在距離自己不到兩丈遠(yuǎn)的地方，在明晃晃的雪光映照之下，兩個潔白的雪人正四掌相抵，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而那奇異的喘息聲，正是從他們的鼻孔里發(fā)出來的。

“雪怪！”二師兄靠在石壁上，“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向他們問聲好嗎？不過他們好像在做游戲，這樣會不會有點冒失??？看他們的個子，和平常人差不多，而且一副軟綿綿的模樣，應(yīng)該不會很兇吧？哦，對了，我還有這個！”

二師兄從懷里掏出一個火折子，吹燃了，一邊安慰自己一邊邁步走上前去：“既然是雪人，自然是怕火的，這下就只有你們怕我的分兒了，哈哈！”

只有一丈的距離了，隨著二師兄的靠近，一個雪人開始微微發(fā)起抖來。

“哈哈，果然沒錯，火就是你們的克星?。　倍熜帜憵忸D增，腳步加快，很快來到兩個雪人的近前。

“嘻嘻，讓我看看你們在做什么游戲，不要怕，我可以陪你們一起玩兒?。　倍熜中χ鹨恢皇?，伸向那個微微顫抖的雪人。

就在這時，那個雪人忽地身子一震，凌空倒飛出去，一閃便不見了。

“哇，怎么還會飛?。　倍熜值纱罅穗p眼，轉(zhuǎn)頭湊向另外那個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雪人。

“乖，別怕！”

二師兄剛剛把火折子伸到那個雪人的頭部，雪人忽地張開嘴一吹，火折子噗地熄滅了。

與此同時，他的右臂緩緩伸出，一掌拍向二師兄的胸口。

“??！”二師兄大喝一聲，側(cè)身想躲，可也不知為什么，這雪人的一掌雖慢，他卻偏偏就是躲不開，身子被掌風(fēng)掃中，一下摔了個狗啃屎。

不過，這個姿勢雖不雅觀，但二師兄只是胸口一窒，并無大礙，顯然沒有受內(nèi)傷。

而那雪人——二師兄這才看出，這哪里是什么雪人，分明是個白胡子老人，胡子長得幾乎垂到了地上，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和剛才逃走的那個人一起在大雪中坐了太長時間，以至于渾身上下都沾滿了白雪，這才被二師兄誤認(rèn)為是雪人的。老人長出一口氣，微微睜開眼睛，輕蔑地看看二師兄，道：“你剛才的武功招式，像是華山派的，只是根基太差，人又傻乎乎的，什么雪人不雪人的，簡直是一派胡言！”

“我……”二師兄剛要分辯，自己長這么大，從來沒有誰說過自己傻的。可是那老者的一張臉堅毅冰冷，有如天神臨凡，二師兄的話到了嘴邊，又嚇得咽了回去。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崩险咭贿呥\功吐納，一邊繼續(xù)說道，“不過，既是華山派的弟子，我便該說上你一句，練武貴在兩點：耐心、堅持，唯其如此，才有可能大成！”

“我暈！”這已經(jīng)是二師兄今天第N次聽到這樣的話了。他正要拜托老人說點新鮮的，只見老人面色一凜，傲然道：“怎么，不愛聽了？你可知道我是誰嗎？”

“您老是哪位？”

“哼，當(dāng)今華山派的掌門——你們的師父還得叫我一聲師叔呢！”

“??？！”二師兄心中一驚，他怎么會不知道師父還有一個師叔呢，那可是江湖傳說中神一般的人物，“風(fēng)……”

“不錯，我就是風(fēng)兒揚！”老人一挺胸，“雖然我已退出江湖許久，但想必江湖上還流傳著關(guān)于我的傳說吧？”

“嗯，那必須的??！”二師兄倒頭便拜，“師叔祖在上，受徒孫一拜！”

“嗯，倒還不是無可救藥！”風(fēng)兒揚輕輕頷首，“虧得我內(nèi)力大耗，要不然剛才那一掌已經(jīng)要了你的命。不過也得謝謝你，我與那黑風(fēng)老道功力相近，已經(jīng)苦斗了三天三夜，如果不是你分了他的神，我們兩個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這個……”

二師兄剛要謙虛幾句，又被風(fēng)兒揚打斷：“你知道我贏在哪里嗎？”

“哪里？”

“還能是哪里？當(dāng)然還是那兩點：耐心、堅持。你想想，當(dāng)時你意外出現(xiàn)，我和黑風(fēng)老道一樣，都不知道你的底細(xì)。但我臨危不亂，而那黑風(fēng)老道卻心浮氣躁，以至于一敗涂地。你說，這不是耐心和堅持導(dǎo)致的勝利嗎？”

“嗯，嗯，還真是，真是！”二師兄現(xiàn)在自己都覺得自己傻了。

“對了，”風(fēng)兒揚又問道，“你究竟是怎么來到這里……”一句話尚未說完，風(fēng)兒揚突然厲聲喝道：“不好，又有人來搶了！你快躲到我身后！記?。翰还馨l(fā)生什么事，都不要出聲！”

“嗯，我明白，耐心、堅持嘛！”二師兄慌慌張張地往風(fēng)兒揚背后跑去。

“嗯，孺子可教！”風(fēng)兒揚輕輕點點頭，挺身向外而立。

一個灰色的影子在風(fēng)雪中飄然而至，顯然來者不善。但即便如此，內(nèi)力大耗的風(fēng)兒揚依然如山般巋然屹立。

“哼，劍魔，想不到你也來了！”

“這樣的好東西，你想一個人獨享，恐怕也不易吧？”來人冷冷地道。

“多說無益，咱們手底下見真章吧！”

風(fēng)兒揚長劍出鞘，巍然而立。劍魔也不敢大意，低喝一聲，銀色的寶劍頃刻出鞘，一招“天外飛仙”，直取風(fēng)兒揚的眉心。

劍魔不愧是劍中之魔，劍法詭異絕倫，雖是普通的一招，但在他使來，卻有令風(fēng)云變色的絕大威力。單是沛然的劍氣，便令四周數(shù)丈內(nèi)積雪飛旋，天昏地暗。

“好劍法！”風(fēng)兒揚也是用劍的宗師，心中暗暗贊道。

即便是在體力充沛的情況下，想取勝劍魔也絕非易事，現(xiàn)在風(fēng)兒揚內(nèi)力大耗，更是不可能和劍魔久戰(zhàn)。

而風(fēng)兒揚顯然也并不打算浪費時間。

劍魔這一招如閃電般刺來，后面醞釀著數(shù)個招法，只等風(fēng)兒揚躲閃之后順勢使出。但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風(fēng)兒揚竟然大違常規(guī)，對這致命的一擊視而不見，自顧自地使出一招“氣貫長虹”，向劍魔沖過來的身子上直沖過去。

兩個人影乍合即分，之后，一切都靜了下來。

許久，只見一滴滴的鮮血順著劍魔的右臂流了下來。劍魔的身子一動不動，雙目緊緊地盯著風(fēng)兒揚，透過漫天的風(fēng)雪，捕捉著他臉上肌肉一絲一毫的變化。

可遺憾的是，風(fēng)兒揚面色沉靜，如山如巖，毫無破綻。

時間一點點流逝，就在二師兄覺得自己快要凍僵的時候，劍魔終于冷哼一聲，道：“好，算你狠，今天這筆賬我暫且記下了，咱們后會有期！”說完，一甩灰色大氅，飄然而去。

就在他轉(zhuǎn)彎消失的那一瞬間，風(fēng)兒揚再也堅持不住，雙膝一軟，癱倒在地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不過，他的臉色雖然蒼白如紙，面上卻堆滿了笑意：“哈哈哈——想不到吧？傻小子，你師叔祖強弩之末，竟然一招嚇退了不可一世的劍魔。其實，他只是右臂受了一點皮外傷，而我卻受了極重的內(nèi)傷。如果他再攻一招的話，我便必死無疑了。喂，師叔祖跟你說話呢，你這傻小子到底聽到了沒有？”

二師兄跑過來，點點頭，但捂著自己的嘴，還是不說話。

“你……你怎地啞巴了？”

“師叔祖，是你讓我不管遇到什么情況都不要說話的！”二師兄終于委屈地說。

“我……啊——”風(fēng)兒揚又噴出一大口鮮血， 不過這次顯然是被二師兄氣的，“你……你傻??！那是剛才，現(xiàn)在劍魔老鬼已經(jīng)走了，你還裝什么啞巴?。俊?/p>

風(fēng)兒揚一句話還未說完，慘呼一聲，腦袋歪了下去。

二師兄大駭，俯身將他抱在懷里，一邊使勁搖晃著，一邊用大拇指拼命去掐風(fēng)兒揚的人中：“師叔祖，你不能死??！快醒醒，快醒醒！”

“啊！”風(fēng)兒揚又是一聲慘叫，醒了過來，“你瘋啦？我就算還沒死，也要被你掐死了！嘿，還掐，你這個臭小子，快住手啊！疼！”

“哦?！倍熜謱擂蔚匾恍?，“嚇?biāo)牢伊?，師叔祖，我還以為……”

“以為什么？”風(fēng)兒揚斜了二師兄一眼，“毛手毛腳的，師叔祖一再跟你強調(diào)，小到練功習(xí)武，大到國務(wù)要事，最重要的就是兩點：耐心、堅持！剛才，如果不是我老人家強忍著這一口血，或者說，如果劍魔的耐心更好一點兒，堅持更多一會兒，被他看出了馬腳，那咱倆必死無疑，這百年一見的七竅冰蓮，也要便宜了那個家伙！”

“嗯！”二師兄雞啄米似的點點頭，好奇地問，“七竅冰蓮是什么東西??？師叔祖。”

“就是你身后的東西?。　憋L(fēng)兒揚一指二師兄的身后。

二師兄急忙轉(zhuǎn)身，這才發(fā)現(xiàn)，就在自己身后不遠(yuǎn)的地方，一片白色的積雪之中，傲然挺立著一朵深紫色的蓮花，花蕾上面有七個空洞，如同人的七竅，一看便非凡品。

“啊，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

“不錯，七竅冰蓮！傳說中，花蕾如人面一般長有七竅，生于深山絕頂，迎風(fēng)傲雪，一百年一開花，服之能令人返老還童，青春永駐！”風(fēng)兒揚白發(fā)飄揚，深情的雙目像是望著戀人一般，盯在雪蓮欲開未開的花蕾上，“我已經(jīng)在這里整整守護(hù)三十年了。三十年啊，獨自一人，在這孤崖絕頂之上，連頭發(fā)都沒有理過。傻小子，你知道這需要多大的耐心和毅力嗎？”

“師叔祖，我看這蓮花就要開了，是不是百年之期就要到了呀？”二師兄掩飾不住的驚訝。

“嗯，不錯！”風(fēng)兒揚欣慰地點點頭，“傳說這七竅冰蓮靈異非常，必是在農(nóng)歷正月十五的正午時分開放，而今天，便是它開花的日子。你看，馬上就要到正午了，花就要開了！”

兩雙眼睛死死地盯在花蕾之上，似乎能看到它正一點點張開花瓣，迎風(fēng)怒放。

可是，正午已經(jīng)到了，七竅冰蓮卻沒有一點動靜。

風(fēng)兒揚眼中的光芒開始黯淡下去。

又半個時辰過去了，花蕾還是一動不動。

二師兄注意到，風(fēng)兒揚的胸口開始劇烈地起伏。

一個時辰過去了，花兒還是沒有開，就好像它永遠(yuǎn)都不會開了似的！

“這，這怎么可能？我苦等了三十年，三十年?。∧?，莫非那傳說竟是假的？！”風(fēng)兒揚忽地狂噴幾口鮮血，脖子一歪，垂頭不動了。

“這……”二師兄也是大惑不解。忽然間，他茅塞頓開：“不對啊，今天好像是正月十四，離十五還差一天啊！”

二師兄急忙扶起風(fēng)兒揚，激動地大呼：“師叔祖，傳說不是假的，是你算錯了日子，還差一天才是正月十五??！”

可是，不管他怎么搖晃，怎么使勁掐人中，風(fēng)兒揚都再也動不了了。

二師兄抱著他漸漸冰冷的身子，眼淚流了下來：“師叔祖啊，你死得太冤了，哪怕再多堅持一天呢！”哭著哭著，二師兄忽然心有所悟，慨然道：“耐心、堅持，師叔祖，我現(xiàn)在明白了，要想真正做到這兩點，確實不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