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田
數(shù)年前,《延安文學》雜志社曾編輯出版過一套大型文學叢書:《延安文學200期作品選》,其中“詩歌卷”更是名家薈萃,收錄了國內(nèi)現(xiàn)代派詩人各個時期的力作,且不乏代表性作品。這是《延安文學》經(jīng)過三十三年的積累和沉淀,呈現(xiàn)出的精華部分,為中國當代詩歌史提供了一份珍貴、詳實的資料。而具體到年度作品,雖然時間跨度小,數(shù)量抑或質(zhì)量存在一定局限,卻鮮活而真實地記錄下一段時間內(nèi)的詩歌樣貌及其精神走向。實際上,正是隨著雜志一期期的編輯出版,對于詩歌現(xiàn)場的持續(xù)介入,對于創(chuàng)作觀念和方法的引領、提升,一份文學期刊也就有效參與到當下詩歌潮流以及詩歌史的建構之中。
“詩讀本”欄目為《延安文學》的刊中刊,開設至今已逾75期,歷時十余年。十余年間,每期均以二十多個頁碼的容量刊發(fā)詩歌作品,甚至出版詩歌專號,不厚名家,不薄新人,推出精品力作,在國內(nèi)期刊界贏得口碑。2016年的《延安文學》雜志,“詩讀本”欄目共上5期,刊發(fā)了省內(nèi)外57位詩人的281首作品。這其中既有聞名已久的詩壇老將、中青年實力詩人,也有剛剛走上詩壇、嶄露頭角的80后、90后詩人。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生活觀念以及所處地域的文化各不相同,詩寫路徑和藝術呈現(xiàn)也存在明顯差異,但他們以自身特有的方式傳達生存感受、生命體驗,執(zhí)著地傳遞和彰顯詩歌精神,卻趨向一致。在閱讀這些風格迥異,成熟度和藝術成色不盡相同的作品時,如欣賞一張張臉譜,游歷一個個相異的精神空間,由此也感受到詩歌愉悅心靈、啟迪心智的魅力。
如果說詩歌是一種發(fā)聲,每個成熟的詩人都會有專屬的口型和腔調(diào),音色、音質(zhì)以及音量,當然也會適時調(diào)整,以些許變化豐富自己的表達。陜西詩人耿翔,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已活躍在詩壇上,創(chuàng)作力至今依然豐沛,他的組詩和長詩寫作構思精深,規(guī)模宏大,頗引人注目?!痘赝律健肥撬麑懡o韓國著名詩人月山的作品,有20首之多。這組詩延續(xù)了他駕馭龐大題材、精心楔入、徐舒展開的精湛手藝,略有不同的是,這次的寫作對象同樣是一位詩人,經(jīng)歷坎坷,成就卓著。這種心與心的靠近和靈魂對話,在主體投入的同時,也有了惺惺相惜、感同身受的味道?!岸鴮τ谀?,月山/就像我的馬坊,就像放下/一切事物,與之簽過/生死,之約的地方”。安徽詩人木葉,七十年代生人,而他的寫作顯然臻達成熟狀態(tài)。《比詩歌更重要的是……》這組詩,立足我們生活、存在的現(xiàn)場,從鮮明具體的事物中提煉“詩歌的微?!焙汀邦伭稀保瑯嬛艘粋€比我們的生活和存在更為闊大和高遠的智性空間。一如《我身邊的人們》這首詩,一面是玩手機的人們、微信、地鐵、人造光,一面是哲學、神跡、柏拉圖的洞穴。即就是涂抹在宣紙上的顏料,在詩人眼里也呈現(xiàn)為“三種純潔的,追慕真理和美德的顏料”。因此可以說,詩歌的現(xiàn)實關聯(lián)及表達之真,不在現(xiàn)象描述,而在藝術創(chuàng)造。
詩歌的內(nèi)涵和深度無疑來自語義層面,而詩歌的魅力則更多來自相應的形式感和音樂性。這兩方面,在成熟詩人及寫作上漸趨穩(wěn)定的詩人那里,會有一種相恰的融合。六十年代出生的宋義軍,蝸居陜西銅川,是一位現(xiàn)代社會的隱者,“梭羅式的”詩人。很早就脫離體制庇護的他,遠離各種詩歌圈子,也很少發(fā)表作品,然而他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即開始自己的詩歌練習,八九十年代已有大批成熟的文本。他技藝嫻熟,感受和思考深刻精微,詩歌的形態(tài)、樣式具有后期浪漫派和早期象征派特征,兼容敘述和抒情,在當下詩歌潮流中顯現(xiàn)出難得的原創(chuàng)性和獨特性。組詩《也許……》,取自不同階段的創(chuàng)作,能夠體現(xiàn)他的詩歌面貌和風格特征。洪燭是一位出道很早,頗負盛名的詩人和作家,面對黃河,這個無數(shù)人挖掘、塑造抑或顛覆的題材,他以“冷暖黃河”為題,寫出自己的感受和認知?!堆嗌剑菏^的教堂》,是河北詩人北野創(chuàng)作的一首長詩,意象紛繁,情感熾烈濃郁,詩人融合地域、文化因子,竭力彰顯主體精神的沖撞、決裂抑或歸宿和認同。甘肅詩人水塵浸淫于西夏王朝的歷史煙云,努力追索和辨撥,出版了多部學術著作,他的《亞洲上空的的經(jīng)聲之旅》充滿異域風情和對歷史文化的追懷與思慮。陜西詩人牟小兵的詩,語言的簡雋,意蘊的豐厚,一種激昂的內(nèi)在精神帶來詩句的飽滿和力度。詩人除了竭力提煉詩意,錘煉語言,營造意象和詩境,還企望以有限的詞句統(tǒng)攝更多意指,更深廣的內(nèi)涵。
如此說來,寫作就是冶煉詞語的黃金。當然,我們?nèi)绱说勒f時,詞語已不局限于詞語本身,它在最終意義上,乃是精神的“道成肉身”。陜北詩人羅至的書寫,沒有渲染地域風情,而是直指當下人的生存和精神現(xiàn)實。他的《靈魂書寫錄》是系列組詩,以大致相似的形制大面積書寫,這樣容易形成規(guī)模,引人注目,但一定程度上也會拘囿思維,給寫作設置難度,提出挑戰(zhàn)?!鹅`魂書寫錄》里的每一首,行數(shù)不多,因長句的運用和頻繁的轉(zhuǎn)折、轉(zhuǎn)換,而顯得密實甚至龐雜。其中的《夢幻錄》《鐵道錄》從日常生活感受中有所抽離,進行了藝術的提煉和創(chuàng)造,《試衣錄》則有些奇幻,耐人尋味。重慶詩人張遠倫是苗族人,或許是地域文化的奇瑰和民族血脈中流淌的異質(zhì)性,使他的《那卡》系列,頗顯獨特和神秘。他所塑造的少女那卡,遠離現(xiàn)代文明,有著原始的質(zhì)樸和天然的詩意,這讓人聯(lián)想到沈從文小說《邊城》里翠翠的形象。詩人在抒情語體中,融和敘事元素,設置人物命運,使得這種連貫性、整體性的書寫具有了“民族精神秘史”的品質(zhì)。當然,在全球化語境中,詩人吟唱的注定是一曲挽歌,而詩歌的再造就是一種挽留和珍存。內(nèi)蒙古詩人馬端剛的《陰山筆記》,是一個系列,其中的“春之聲”,蒼涼與柔情并置,有濃厚的地域特色。另一位陜北詩人李全文,他的《永恒》簡潔明晰,語言的控制力極好,明澈中透出幽深的詩意。陜南詩人郭濤的《一只鴿子在陽光中靜立》,樸素雋永,很有個人特色:“釘子明亮木板厚實”,“腳下的大地/其實大不過/一只鞋底”。此外,像魯俠客的《春風釀酒的秘密》并不強調(diào)詩歌的現(xiàn)實關聯(lián),在自我世界的沉溺和渲染中創(chuàng)造出紛繁的詩歌幻象。
作為女性,自然有區(qū)別于男性的生理和心理結構、思維及意識,在寫作上,則意味著以一種獨特的視角和表現(xiàn)方式進行詩意言說的可能。2016年“詩讀本”欄目中的幾位女詩人,也給我的閱讀留下深刻印象。云南女詩人唐果出名甚早,十多年前她和陜西的李小洛、遼寧的蘇淺出版過一本詩歌合集《我的三姐妹》,她們當時已是中國70后詩群的代表性女詩人。唐果的詩剝離了傳統(tǒng)抒情詩、意象詩沿襲的技藝和手段,以接近口語的日?;Z匯,從尋常事物中發(fā)掘和提煉詩意。由于拋棄了大量的熟詞、濫詞,規(guī)避了毫無新意的書寫套路,使得她的表達呈現(xiàn)出一種真實和別致。當然,她也會寫出具有超現(xiàn)實意味的詩,如那把“夜深人靜時”,在家里走動的椅子。張曉潤是陜西本土的一位女詩人,身處邊地,她的寫作穩(wěn)定沉著,對于詩歌她有足夠的耐心,正如詩中的句子:“慢慢靠近,但不急于求成”。組詩《海水也是有火焰的》,以獨白或訴說的話語方式呈現(xiàn)心底的隱憂和思悟,讀來親切,又一次次令人掩卷沉思。另一位廣東女詩人旻旻,語言干凈利落,語境明澈,卻包含了很多感悟和思考。
就在50、60、70年代的詩人繼續(xù)深化和完善自己的寫作的同時,80后詩人不知不覺已經(jīng)成長起來,發(fā)出越來越洪亮的聲音。事實上,他們中的不少人在2000年初已登上詩壇,展露鋒芒。如今十年時間過去了,80后詩人已成為詩歌陣營最具創(chuàng)造活力的群體。2016年的“詩讀本”推出的80后詩人接近半數(shù),有的還被置于頭題位置,可見刊物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力給予的重視和肯定。李王強是近年在國內(nèi)詩壇活躍的青年詩人,他身處甘肅,粗糲開闊的大西北,詩歌卻充滿柔情,灌注婉約之風。他的《鳥雀驚起云朵》,抒情濃郁,比喻精巧靈動,而《牧羊人》卻用纖細的筆觸寫出孤苦的人生。同樣活躍的還有深圳的蔣志武,他的《風水謠》在抒情性的表達中,融入對時間、命運、人生的領悟和思考。另一位甘肅詩人蘇明發(fā)表的《請允許我誤入歧途》,生存體驗的深刻給他帶來啟悟:“痛苦是一個黑洞,卻一直/盛滿光明”。山東的劉星元,組詩《江山醉》寫得灑脫,富有想象力,在《致聶赫留朵夫》中又顯出深刻。
在陜西,80后詩人的寫作急遽提升,日見開闊和厚重,像破破、高興濤、馬慧聰、高權、梁亞軍、子非、左右等已成為頗具實力甚至代表性的詩人。陜北的破破,大學時代即展詩才,此后多年愈加沉穩(wěn),詩風多變,《怎么活都是一部電影》中的直接乃至極端化表達,“少年”的老辣,給人很深的印象。陜南詩人子非,以整整一本書來寫他的麻池河,他的詩歌敘事性明顯,似要記錄下故鄉(xiāng)在社會急遽轉(zhuǎn)型過程中,令人觸目驚心、扼腕嘆息的種種境況和現(xiàn)實。在陜北一個小鎮(zhèn),安靜工作、生活和寫作的高興濤,他的詩取材日常,辨識度高,洗練的日?;Z言傳遞出生活的美化抑或悲傷。擁有編者和寫作者雙重身份的高權,對于詩歌有了一份審慎的思考,他不盲目跟風,注重詩歌品質(zhì)和詩境的縱深開掘,在抒情中融入哲思,彰顯精神性。馬慧聰?shù)膶懽鳎@幾年進展頗大,他的《懷念江山》率真新奇,在對精神兄弟的追慕中加深了對詩歌本質(zhì)化的理解。梁亞軍的詩,筆法嫻熟,真摯感人,《長安夜》無論是在題材的拓展還是深度的表達上,都顯示出他的最新追求。左右勤奮,近幾年聲名漸起,他的詩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口語詩”,一種是抒情詩,他執(zhí)拗拙樸的表達時有動人之處。這里要特別提到疾風和宋寧剛兩位。在陜西80后詩群中,疾風還是一個尚顯陌生的名字,但他的詩歌才華令人側目,他的寫作有很大的潛力和可塑性,組詩《很少告訴你》就是明顯的例證,置于頭題,亦見編者的推崇。宋寧剛在大學任教,是一位年輕的詩歌評論家,而他的詩卻寫得鮮活生動,甚至“口語化”,絲毫沒有“學院派”的艱深抑或高蹈。
在推出眾多80后詩人的同時,也有不少90后詩人在《延安文學》亮相。像馬映、顧彼曦、尚子熠等,他們從校園詩人評獎活動中脫穎而出,隨著走上社會以及人生境遇的轉(zhuǎn)變,寫作上有了更大進展,預示著無限可能。同時我也注意到,《延安文學》在“詩讀本”欄目下還開設了一個“陜北青年詩人詩選”的小欄目,不定期推出。目前,這些陜北本土的青年詩人,如張和、惠詩欽、賀林蟬、柳池、王磊等,不一定是最有實力和代表性的,但一定是有潛力的,他們的作品都有可圈可點之處。這個小欄目為他們的成長和成熟提供了一個展示平臺,這也反映了《延安文學》雜志立足本土、面向全國的辦刊理念。
在對2016年《延安文學》詩歌作品進行了多次的集中閱讀之后,作了以上不成系統(tǒng)的大致梳理和歸攏,也算是我按照自己對詩歌的理解和審美取向所做的甄別和選擇。我看到的是,不同地域、不同年齡段、不同寫作層次的詩人們,在各自的寫作理念和實踐下所呈現(xiàn)的種種表達,以及推進的程度和抵達的層階。同為詩歌寫作者,我無意將他們進行題材、風格或流派意義上的劃分、歸類,對比、歸納以至總結,而是簡單梳理,保持相對的獨立性。因為,每個人在寫作上的出發(fā)點和方向不盡相同,創(chuàng)作理念、方法和風格也沒有可比性,他們最大的區(qū)別可以說僅是成熟度和所能抵達的層次上的異同。因此,面對諸多同行,面對不同詩學框架下艱苦卓絕的藝術實踐,我所能期待和瞻望的,也就是他們在保持獨立性和不可替代性的同時,能夠進一步走向極致和愈加開闊的境地,傳遞和彰顯人類那永不磨滅的精神圣火。
責任編輯:魏建國 高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