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南灣猴島的猴子
地處海南東南端陵水縣的南灣猴島,顧名思義,與猴子有關(guān)。
海南島是個大島,南灣猴島是個小島。幾乎每一道海岸線,都有各等小島不規(guī)則地環(huán)繞,形成所謂的島鏈;幾乎每一座大島周圍,也總有零零散散的小島分布,眾星捧月。這些小島,仿佛脫離羊群的小羊,又恰似與母親失散的兒女。
南灣猴島距離清水灣很近,直線距離至多兩公里。一眼望去,南灣猴島蹲坐于海中,似乎伸手可觸,但若要真的登臨,卻并非易事。人不是鳥,伸展翅膀便能凌空跨越;但人依靠大腦,總有辦法能使自己抵達想要抵達的領(lǐng)域。一根架在高空的纜繩,毫不疲倦地穿梭著,將纜車上的游客,源源不斷地輸往島上。
南灣猴島的嫵媚自不待言。茂密的植被,起伏的山巒,蓬蓬的椰子樹,藍瑩瑩的大海,紅黃相間的野花,將南灣猴島裝扮得宛若一個濃淡相宜的新娘?!澳拘阌诹?,風必摧之”,真是應(yīng)驗了這句帶有詛咒意味的古老格言,常常一場臺風過后,無數(shù)棵高拔的樹木,或被攔腰折斷,或被連根拔起,但匍匐于地面的小草,卻毫發(fā)無損。小草以其卑微與低調(diào),救贖了自己,也給那些過往者,給予生命的暗示——可惜的是,鮮有人愿意停住追名逐利的腳步,蹲下身聆聽小草的呢喃,從而得到啟發(fā)和有所開悟。
南灣猴島原本是猴子的天下,猴子的王國。猴王是島上至高無上的君主,統(tǒng)轄著這片方圓不足十平方公里的疆域。猴王的登基,與世襲制無關(guān),與民主選舉無涉,純粹有賴于武力搏斗。也就是說,猴王是打出來的:誰身強力壯,武力超群,誰就當仁不讓地“黃袍加身”。然而,靠武力奪取“權(quán)力”,必然要用武力捍衛(wèi)“權(quán)力”。一旦發(fā)現(xiàn)有不馴服的猴子,一旦遇到有挑釁自己權(quán)威的反抗者,猴王必然重拳出擊,對其嚴懲不貸,甚至于號令全體猴子,將其孤立并扼殺。盡管凌厲如此,猴王依然難以高枕無憂,難以終身制,更難以實現(xiàn)千秋萬代的黃粱美夢。當猴王年老體衰,無數(shù)個躍躍欲試的青壯年猴子,都會對其至尊地位發(fā)起挑戰(zhàn)。那些從群猴中拼殺而出的反叛者,不惜鋌而走險,找準時機,給猴王致命一擊。當老猴王應(yīng)聲倒地之日,正是新猴王冉冉升起之時。新猴王免不了要對老猴王的種種罪過進行排山倒海式的控訴,以證明自己攫取權(quán)力的正當性,并以此來凝聚分崩離析的猴心。然而,新猴王不會對老猴王的統(tǒng)治術(shù)進行任何反思,并致力于除弊革新,而是新腳走老路,最后當然也難以避免重蹈老猴王覆滅的厄運。猴子們表象上很聰明,但骨子里卻很愚蠢,只圖小利,不謀大道。它們總是對新猴王滿懷期待,并對新猴王君臨天下而鼓掌歡呼,但現(xiàn)實很快就讓它們領(lǐng)教了這一句人間俗語:別高興得太早了!
猴子的世界,是典型的叢林世界。據(jù)考證,猴子是人類的鼻祖,人類不過是猴子的叛子逆孫。人漸漸地覺醒之后,便不滿足于自己長有難看的尾巴,明晃晃地裸露陰私,且終日四蹄爬行著覓食,于是努力地進化,最終使自己從猴群中脫穎而出。然而,當人類處于類人猿或類猿人的初始階段,處于以部落為核心單元的蒙昧期,究其實質(zhì),人的世界與猴子的世界并無二致。那些部落酋長,從誕生的方式,到管理的模式,似乎都在刻意模仿著猴王。
南灣猴島原本是猴子的家園,猴王是島上的最高首領(lǐng)。猴子們在這座巴掌大的島嶼上,上躥下跳,打架吵嘴,繁衍生息,養(yǎng)兒育女。為一只漂亮的母猴,兩只公猴可以血拼;為爭奪一顆野果,兩個族群的猴子可以大動干戈。
然而,人一登島,猴子就矮化成了二等公民。哪怕是稱王稱霸的猴王,在人的皮鞭面前,也都顯得羞眉羞眼,乖乖順順。人是地球的霸主,猴王只是猴群的霸主。小霸主遇到大霸主,唯有俯首稱臣,規(guī)規(guī)矩矩,哪敢逞兇造次?蠻荒叢林,始終遵循著一種江湖規(guī)則,即一窩降一窩,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再羸弱的人,在猴子面前都是強者。
據(jù)介紹,南灣猴島雖人聲喧嘩,但猴子的世界依舊自成體系,并未因此瓦解。猴王在猴子的世界里還是那么地不可一世,生活奢靡。其證據(jù)之一,就是猴王在性福方面的放縱和淫亂。猴王妻妾成群,頗有三宮六院的架勢。那些姿色出眾的母猴,有的主動邀寵獻身,有的被迫就范,總之,誰家有“美少女”芙蓉出水,都要優(yōu)先進貢于猴王。對于那些身處底層的猴子來說,憑借“女兒”的姿色,能攀附上猴王,能得到猴王的垂青,既具有精神上的莫大榮耀,又意味著能在物質(zhì)上多吃貪占,還可以得到猴王羽翼的庇護——猴王一聲吼,小島都要抖三抖??梢粤隙ǖ氖牵词乖兕B劣的猴子,一旦知曉某某與猴王結(jié)親,就再也不敢在其頭上搔癢,朝其臉上吐口水了。然而,猴王盡管淫蕩,沉溺于尋花問柳之中而不可自拔,但并非就是一匹餓狼,來者不拒,美丑通吃,而是好中挑好,優(yōu)中選優(yōu),顯得格外挑剔。對于那些低于自己審美基準線的年輕母猴,傲慢的猴王決然不肯斜睨其一眼。這等母猴,遭到猴王拋棄之后,猶似怨婦,滿腹苦水,卻無從排解,只有終日以淚洗面。
最早登陸南灣猴島的人,是那些捕魚的漁民。漁民駕船而來,并未徹底上岸,也并未砌房筑屋,只是將屬于自家的那艘簡易漁船,長時間地停泊于南灣猴島的岸旁。白天他們駕著小船打漁,晚上則將小船駛回岸邊。他們吃在船上,住在船上,孩子在船上出生,老人在船上病故,船是他們的家舍,也是他們的家當,更是他們的全部。
漁民“醉翁之意”不在猴,而在于魚,這就使他們雖然與猴比鄰而居,卻互不相擾,各有各的地盤,各有各的生存路徑。猴子真正地被驚擾,是南灣猴島變?yōu)闊狒[的旅游目的地之后。旅游,皆以開發(fā)鳴鑼開道,而猴群,不但被開發(fā),而且成為被開發(fā)的主角。開發(fā)者深諳人性的幽微,于是靈機一動,決計變廢為寶,將這些野猴打造成一道景觀,以撩撥與吸附那些習慣于尋歡作樂的漂浮之心。無疑,這樣的策劃取得了莫大的成功。
那么,開發(fā)后的猴群,在旅游中被定位為何等角色呢?答案就兩個字:演員。
滿地的猴子,數(shù)以千計。這些猴子,有的對自己的演員身份心知肚明,因為它們在指揮棒的指揮下,每個白晝,都要對一撥一撥的游客,進行一個場次接一個場次地重復(fù)表演;有的可能還不知道自己是演員,因為它們從不演出,只是過著庸碌的生活,該玩耍時玩耍,該搶食時搶食,該逐愛時逐愛,該和兒女肌膚之親時肌膚之親。但其實,卻早已被演員化。它們的一舉手,一投足,一眨眼,一微笑,一跳躍,一打滾,都能受到圍觀,并激起一片大呼小叫的驚嘆。照相機對準它們,閃閃爍爍;游客微信的頁面上,滿眼都是它們的形象。
事實上,猴子天生就是演員。人間有誰被戲弄,那個被戲弄者常常憤憤不平地感嘆:簡直把我當猴耍!可見耍猴之活動,在民間極為普遍;耍猴之歷史,在華夏源遠流長。人為何要耍猴?原因無比簡單,就是取樂。人從猴子那里,不可能謀取到利益,只能尋找到開心。人活著活著,有端無端的,就乏味,就郁悶,就空虛,于是便極盡所能地搜尋來一些可供逗樂的對象,以排憂解悶。而猴子,以其弱小,以其溫馴,以其調(diào)皮,更以其些許的善解人意,注定要被人相中和利用。人是不敢?;⑺@堑?,而所謂的耍獅子,也不過是人高舉紙糊的獅子滿場奔跑,或身穿仿制獅子皮毛衣飾的人冒充獅子上躥下跳。但人敢于耍猴,只因猴子是弱者,從來不反抗,全然不會對人形成威脅,造成傷害。人從骨子里其實是看不起猴子的——看不起猴子的擠眉瞪眼,看不起猴子的性格缺乏穩(wěn)重,看不起猴子任憑擺布無骨無骼,看不起猴子為一口飯食喪失尊嚴——看不起,卻要追著逐著地接近與靠近。猴子的動作表情,讓人眉開眼笑,讓人忍俊不禁,而猴子的悲哀處境,更能讓人滋生出某種心理上的優(yōu)越感來。人活一世,總是無法走出攀比的迷魂陣。人的幸福感或自卑感,在相當程度上,正是源自于攀比。比衣著,比外貌,比房舍,比坐騎,比財富之多寡,比地位之高低,比聲名之遠近……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來比去,每個人都能給自己幻化出一幅高人一等的妙曼圖影,同時又都能孵化出“破帽遮顏過鬧市”般己不如人的黯然神傷。人比人,氣死人。比不了強者,就拿弱者和自己比;比不了人,就拿動物做自己的參照物。于是,在日常中,諸如此類的慨嘆時有耳聞:豬不過活個一年半載,到頭來還要挨刀子,不照樣活得喜氣洋洋的,咱還有啥可愁眉苦臉的呢?不管咋說,咱總比豬強吧?或者:你看人家螞蟻,人一腳下去,都能踩死好幾個,難道就不活了?螞蟻都活得開開心心的,咱還有啥不能活的?
人耍猴,戲猴,甚至虐猴,究其本質(zhì),就是想從猴子的卑微中,反襯出自身的高大;從猴子的不幸中,獲取潛伏于心的“多虧我不是它”的精神慰藉。猴子洋相百出的歡愉,惹人一笑;猴子疼痛難忍的嘶鳴,逗人一樂。猴子的悲喜,人漠不關(guān)心。人在乎的,在意的,永遠只是自己——自己心緒之陰晴,口袋之鼓癟,生命之圓缺。
開發(fā),旅游,這等熱火朝天,我猜想南灣猴島的猴子并不對此過度排斥和拒絕。一則,猴子的本性是喜歡熱鬧而不喜歡寂寞的;二則,游客的到來,猴子的伙食有意無意間,都得以大躍進式地改善。只要猴子們肯從山林里出來,在游客面前扮一扮臉,搔一搔首,弄一弄姿,就準有面包吃,就準有椰子喝。有吃有喝,有玩有樂,對于胸無大志的猴子,甚覺幸福,就已足夠。
人撞入了猴的領(lǐng)地,像殖民者那樣對猴子頤指氣使,而猴子,則從精神的層面,無疑又遭到降格和矮化。但猴子并不像殖民地的人表現(xiàn)的那樣,要么俯首稱臣,要么堅決抵制。猴子中間,似乎鮮有那種頭腦一根筋的,動輒義憤填膺,而是紛紛轉(zhuǎn)換角色,各司其職,各得其所,以討得殖民者的歡心,以得到盡可能多的施舍。
有的猴子站立一排,舉著紅黃藍白各色小旗,向過往的游人表示歡迎。但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脖子上皆拴有一根鐵鏈,有誰妄想偷懶和逃跑,注定難以成功。在猴子一路之隔的對面,坐著一個手握皮鞭的人。那個壯碩的中年人既是領(lǐng)隊,又是看守,沉著臉,咄咄逼人的目光緊盯著猴子的一舉一動。盡管如此,猴子還會鬧情緒。一撥游客剛剛經(jīng)過,望著游客的背影,就有猴子將那根竹棍旗桿,惡狠狠地扔在地上。然而,伴隨又一撥游客的到來,這些怨氣沖天的猴子,不管心中是否愿意,又不得不將撲趴于地的旗桿,重新揀起并舉起。
有的猴子是職業(yè)滑稽演員,訓(xùn)練有素,它們在指揮者的吆喝聲中,大搖大擺地走進被游客圍坐得水泄不通的秀場,按照手勢的指引,抽煙喝酒,敲鑼擊鼓,翻跟頭耍賴,蹬鼻子上臉,甚至抽打指揮者的耳光,掀翻指揮者的草帽……所有這些,其實都源自對人的模仿,見怪不怪,并不稀奇。人們鼓掌一陣,歡呼幾聲,便散場離席。
有的猴子在路上游走,將自己年幼的孩子時而馱于背上,時而垂于胸脯,那種親密無間,那種大愛無聲,讓旁觀者既覺好玩而又心生感動。動物與人,在親情面前保持著高度一致,可見無論高樓大廈怎樣拔地而起,高速公路如何穿山越嶺,都無法撼動天地倫理和生命本能。
唯有一種猴子,人務(wù)必遠離,不可靠近,那就是臉色紫紅的猴子。這類猴子,據(jù)說是在發(fā)情期,脾氣很壞,人若對其稍有不敬,它就會猛撲過來,用雙爪撕破人的臉面。猴間也有相愛,也有失戀,也有賭氣,也有吃醋,也有一見鐘情,也有單相思,也有山盟海誓,也有背信棄義,如此這般,便也有了涕淚連連的寡婦和郁郁寡歡的鰥夫。
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專為猴子設(shè)置的監(jiān)獄。那是一座像倒扣的巨型籃子的臨時建筑?;\罩籃子的,不是柔軟的竹條,而是僵硬的鋼筋棍?;@子的底座,很厚重,遭囚禁的猴子,若想越獄逃亡,幾乎沒有可能?;@子的外端,掛有一個白色的木牌,上面書有“禁閉室”三個字,四五個猴子,囚禁于籃子里,神情黯然地朝外張望。這些猴子,也許其中就有猴王的兒子,但猴王的特權(quán)卻在此失效。猴王縱然有拯救之心,卻無拯救之力。監(jiān)獄的建立,體現(xiàn)的是人的意志,而非猴王的“圣意”。
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猴子,據(jù)介紹,皆有這樣或那樣的罪錯:有的好斗,總是打架;有的走神,表演時心不在焉;有的嘴饞,偷食游客的食品;有的好色,用爪子抓撓美女白晃晃的大腿,圖謀不軌……哪些行為是過錯,哪些行為不為過,并沒有法律條文的明示,全憑人說了算。當裁定者與審判官都來自于同一個人時,冤假錯案發(fā)生的幾率,必然大幅度地躍升。
監(jiān)獄的外面,有三三兩兩的猴子在躑躅徘徊。這些猴子,全是囚犯的親人,它們來到此地,目的在于探監(jiān)。監(jiān)獄里關(guān)押的,或是自己的父母,或是自己的兒女,或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或是自己的旁系親屬,它們怎能不牽掛,又怎能不焦慮?仔細瞅瞅它們的神情,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失卻了猴子本有的猴性,一副苦大仇深憂心忡忡的模樣。甚至,我從一張憂郁臉龐上憂郁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滴搖搖欲墜的清淚。
“孫悟空”王河丹
猴子的世界里,也有明星,最著名的,當屬《西游記》里的那位姓孫的猴子。
孫悟空無疑來自于虛構(gòu),半人半猴,因猴性人性兼具而家喻戶曉,受到不同年齡段讀者和觀眾的喜愛,并繁殖出了不同的寓意和解讀:孩子們看到的是它變幻魔術(shù)一般的能耐,叛逆者看到的是它犯上作亂的勇敢,執(zhí)掌權(quán)柄者看到的則是它一個跟斗栽了十萬八千里,卻無法逃出如來佛的掌心。
在現(xiàn)實中,孫悟空壓根兒就不存在。然而在南灣猴島,我卻至少與三個“孫悟空”不期而遇。
第一個站立于纜車的入口處。那個“孫悟空”,高高挑挑的,似乎是在忙著維持秩序??吹轿遗e起手機照相,他趕緊側(cè)過身去,于是我拍攝到的,僅為他的半個側(cè)臉。第二個“孫悟空”晃動于纜車的出口處,比比劃劃的,仿佛是在疏散游客。我意欲拍照,剛舉起手機,卻被他強行制止——他胳膊一掄,我的手機差點兒掉落地上。
第三個“孫悟空”就是王河丹了。
王河丹一身“孫悟空”的裝扮,坐在一個寫有“照相”二字的牌子旁,低頭擺弄著手機?!皩O悟空”擺弄手機,這樣的畫面本身,就給人一種混淆時空的錯位感。懷有寫作目的“到此一游”的我,對這等細節(jié),自是不肯輕易放過。趁其不備,我點擊了手機上的按鈕,存留下一張用于追憶的照片。我的拍攝,驚動了“孫悟空”,他站了起來,既未因受到冒犯而憤慨,也未對我橫加指責。我不打自招地向他解釋,說拍照并無惡意云云,繼而得寸進尺地詢問他能否將面具拆卸下來,讓我一睹他的真實面目?依我之猜想,我的請求屬于過分之舉,有點兒異想天開,百分之百會遭到他的嚴詞拒絕。然而,出乎我的預(yù)判,他真的就順應(yīng)了我的期待,像拆解包裝袋那樣,將頭部的面具卸掉,從而露出一張陽光明媚的笑臉。這張臉,端莊而俊朗,洋溢著和藹,飄拂著友善,又隱含著隱隱的羞赧。他的眼圈盡管涂抹著脂粉,但那無比透亮的眼神,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碧澈的清泉。
我與他合了影,并互加了微信,然后就道別。夜晚無事,我給他發(fā)去一條信息,想與他隨便聊聊,以了解他更多的生存背景,為寫作收集素材,并提及他若方便,可來酒店一見。他的住處距離酒店很遠,但他還是搭乘出租車趕了過來。他很有禮貌,也很講究禮數(shù),手拎的塑料袋里,鼓鼓囊囊地裝滿了各種水果。當?shù)弥麊翁顺鲎赓M,就耗去四十余元,我頓生愧疚,對自己魯莽地邀約他而心生悔意——我知道,對于收入并不豐厚的他,一二百元,那可是兩天風吹日曬的勞動所得。為彌補他的經(jīng)濟損失,我提出通過微信,給他發(fā)一個紅包,卻遭到他的斷然拒絕:老師您千萬別發(fā)!就是發(fā)了,我絕對不會領(lǐng)取的。
年紀輕輕的王河丹,為何生育出這么多的兒女?答案很明晰,無非是受到因循守舊觀念的影響所致。在農(nóng)耕的鄉(xiāng)村,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依舊是每個家庭的重大任務(wù),是每對婚配男女所要肩負的天然使命。不然,不但自慚形穢得抬不起頭來,而且還會屢遭他人的冷嘲熱諷。王河丹無論身居何方,都逃不出村野的藩籬,都躲不過鄉(xiāng)土目光的盯梢,于是,不管是自覺自愿,還是被逼無奈,他都在這種觀念面前束手就擒。他婚后的第一胎是個女兒,第二胎還是個女兒,第三胎孩子在翹首期盼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山搖地動般地降臨人世:竟然是一對雙胞胎兄弟!
喜從天降,憂亦從天而降。王河丹本就沉甸甸的挑擔里,又添加進兩塊分量不輕的巨石。他扛著家庭,猶如扛著一座大山。
王河丹的工作,幾經(jīng)變化,對此,他滿懷歉疚,一個勁兒地強調(diào)對不起領(lǐng)他上路的人。他現(xiàn)在的職業(yè),并非自行擺攤的個體化勞動,而是效力于一家公司。每天,從太陽東出,到太陽西落,他都要穿戴上“孫悟空”的行頭,或站或坐于南灣猴島有人經(jīng)過的小道旁,和那些愿意與“孫悟空”合影的人立此存照。合影者以孩子居多,家長大多只負責掏錢。每拍一張照片,收費十元,還要為合影者反饋禮物,而王河丹,僅能從中抽取到一元。也就是說,王河丹每天必須與人并肩一百次,微笑一百次,他的月收入才能勉強攀上三千元。
但王河丹為人不慳吝,更不會為追逐金錢而不擇手段。與他見面后的第二天中午,猜想他大概已淡忘拒收我紅包的誓言,我不動聲色地又給他發(fā)去一個紅包,繼之又苦苦相勸,望他收下,但他依舊不為所動,紅包最終還是完璧歸趙。離開陵水的前夜,他來酒店與我道別,又拎來兩箱滿滿當當?shù)奶禺a(chǎn),內(nèi)裝芒果和各式袋裝食品等,我堅辭不受,卻怎么也執(zhí)拗不過他——我為他的真情真義而動容,為他精神的高潔美好而感懷。走南闖北,我見過太多的名利之徒,見過太多污跡斑斑迷失的靈魂,而今偶遇王河丹,仿佛是在污穢的江湖旁,發(fā)現(xiàn)了一潭清水;仿佛是在寸草不生的戈壁灘,親近了一叢鮮綠。
王河丹很平凡,但平凡中卻蘊藏著不平凡。在蕓蕓眾生里,他不顯山,不露水,自食其力,默默無聞,卻始終恪守著做人的操守與本分,僅這一點,就讓我對他心懷敬意。社會需要大樹,更需要小草。大樹意氣風發(fā),小草生機盎然,各有各的價值,缺一不可。我們在仰望大樹的時候,切不可漠視和輕賤身旁的小草——正是這些可敬的小草,覆蓋了大地的荒蕪,營造著人間的綠意,讓我們的呼吸變得順暢舒適,讓我們的生命得以根深葉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