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繆

一、“洪荒之力”這個梗

二零一六年的八月中旬，小城高溫回襲，校年級組在教育局的明令之下無可奈何停止補課。

消息通過廣播發(fā)布時，高三整棟樓異常沉寂?？炜境上挑~干的少年們醞釀好洪荒之力從理科班到文科班爆發(fā)出潮水般的歡呼聲。音波強有力地拍擊著教室四面填滿各科答案的斑駁墻壁，蕩回一朵朵無形的熱浪。

原本八月補課擠不出時間看里約奧運，我尋著空閑接上網(wǎng)，這才體會到“洪荒之力”的精妙用法。

空間頂層言子的動態(tài)剛過去五十四秒，擁有洪荒之力的游泳少女表情包湊滿九宮格。我沒忍住笑，一口綠豆湯噴在屏幕上，隨后頭頂親娘的審視灰溜溜擦干她的手機，自覺挪窩到電腦桌前。

言子的每條動態(tài)都能讓我笑出腹肌，有些明明涉及嚴肅的國際政治問題，經(jīng)他吐槽后便整個世界鮮花爛漫。

一波人被言子的洪荒之力吸引而來，評論區(qū)留下的笑臉串成一個加強排。我趕緊跟風，在末尾沒心沒肺地嘻嘻哈哈。

言子很快抖來對話框，開門見山感嘆道：“小姑娘，許久不見你上線啦?！?/p>

“嘿嘿嘿，我們補課，剛放假嘞?！?/p>

我們這屆畢業(yè)班放假之長創(chuàng)校史之最，七月洪水，八月高溫，我呆在臥室里緩慢長毛。

雖然潛伏在長假之下的作業(yè)堆積如山，但我仍迫不及待想找個人嘚瑟一下，顯然宅在宿舍的言子是不二人選。

言子就讀于私立學校，每學期上交多于我們公立學校幾倍的毛票票，可學校一不放暑假二不到三十八度不開空調(diào)，言子一上午灌下三瓶水全通過汗液蒸發(fā)還給了大自然。

“室友們汗如河淌，在機智寶寶——我的帶領(lǐng)下把洗衣池子放滿水，一個個肩并肩穿著短褲躺進去?！?/p>

看完這行字，我一口綠豆湯又貢獻給了鍵盤?；琶Σ粮蓛艉髥査骸巴灸阍诔厮惺幯袥]有感受到體內(nèi)洪荒之力的流動？”

“洪荒之力呀……這個梗再玩就要爛了?！?/p>

嘖……不知是誰一個勁兒在網(wǎng)上發(fā)游泳少女的二次元頭像。

言子頓了頓，想長篇大論些什么，午休的鈴響了，他匆匆扯幾句好好學習的話，火燒屁股似的下了線一頭扎進空調(diào)被。

少年對于在冷氣里睡覺的渴望，豈是我等可以阻撓的？

我盯著言子灰白的頭像，斟酌一會兒，絞盡腦汁給對方匯報最近的動態(tài)。

問：何時需要喪權(quán)辱國地朝對方匯報言行舉止？

答：當陳述者處心積慮讓字里行間不露痕跡加上另一個人的近況。

因為我只想告訴他，阿語過得很好。

二、班里有個少年是阿宅

遇見言子之前，我篤定世界上不存在阿宅這種生物。

阿宅是什么？一言不合就拉黑。

遇見言子之后，我篤定世界上像言子這種阿宅還有很多亟待拯救的。

言子的觀點與我出奇一致。只不過他微妙地把對象換成了我這個中二病患者。

這位深度阿宅用六個字來總結(jié)我們堅不可摧的友誼：“認識你，作孽哦。”

言子是我的初中同學，我們在同一個教室被催肥開花，直到結(jié)完果等待下一輪發(fā)芽時，彼此也沒通過聲帶振動正兒八經(jīng)地說過幾句話。

初二有天班主任手癢來換換座位，言子順勢挪到前桌，一坐就是一個學期。這個戴有厚底黑框眼鏡的少年面容白皙，日常談吐量幾乎為零。

我那時中二病犯得極為嚴重，見到個人不是自來熟的除了以“見施主印堂發(fā)黑不如讓老衲敲你一下”，就是以“某某某我看你好眼熟，哎喲喂上輩子你欠了我錢吧”為開頭進行搭訕，現(xiàn)在回想簡直尷尬癥如火山灰洋洋灑灑！但我一碰到言子就慫了，因為他的視線透過兩片厚瓶底散射出來的睿智之光讓我為自己的蠢蠢欲動莫名羞愧。

言子平日里坐在他的位子上像個安靜的美男子（這是他的原話不代表本人意見），該姿勢保持半天，一動不動如老僧入定。課后我凝望言子空空如也的水壺，心想少年你怎么能忍得?。?/p>

我們都對校公共廁所深痛惡絕。我曾在附著氨氣的地磚上來了個華麗麗的自由落體式葛優(yōu)躺，因此存在心理陰影；言子有心理潔癖，從不進公共廁所。然而少年改不掉一上課就緊張、一緊張就喝水的習慣，所以大部分時間能清楚看見他的謎之臉紅以及放學后風一般的回家速度。

與中二時期的我相反，言子身為一個阿宅，其基本屬性就是低調(diào)。然而天不遂人愿，少年因為眼睛太小被班主任誤認為上課與周公私會，就這樣莫名其妙被萬眾矚目。

于是乎言子在前頭接受老師教育一臉無奈，后座真·睡神抬頭擦擦口水一臉茫然。

校里有成排供人觀賞的橘子盆景，每年入冬收在鐵柵欄后靜待結(jié)出小燈籠一樣的橘子。但半米高的柵欄是阻擋不了我們這群好奇心爆表的熊孩子的，瞧見橘子泛黃大家一哄而上爭當跨欄冠軍，我趁亂撿了一堆，塞滿棉襖兜兒喜滋滋回班。

途經(jīng)言子，看他一人孤零零打坐，我動了惻隱之心。放下一枝小燈籠正要走開，耳畔傳來蚊子般的嚶嚀：“謝謝?！?/p>

低頭望去，瞧見一雙三角小眼睛。

……原來睜眼與閉眼真的沒什么兩樣咩哈哈哈哈……

事后我為自己嘲笑他人懺悔兩分鐘，想到可以給言子留個話拍拍馬屁違心夸他雙眼大又亮什么的，一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他的本質(zhì)。

這貨竟然是個宅！

那篇《有關(guān)校內(nèi)觀賞性橘子食用性科學報告》的千字日志是個什么玩意兒？一堆化學符號亮瞎我的狗眼！

看清真相的我仿佛遭到了八百點暴擊。這好比人類歷經(jīng)千難萬苦磨掉尾巴卻發(fā)現(xiàn)還剩塊尾骨，進化了上下頜骨卻因此長歪了智齒一樣。我腦內(nèi)對于言子亂七八糟的揣測全都被這篇報告給嗶哩沒了。

啊，原來這就是真人不露相。

三、少年不可說的守護

我一直在努力給朋友下定義，琢磨多年依舊無果，索性隨波入流，順眼就撈。驀然回首，沒幾個剩下的。

言子侃我心眼比水桶粗。我們家沒有過生日的傳統(tǒng)，我從未留意過朋友的生日?？膳幢夭粫诤踹@些用物質(zhì)承載的情誼，所以一艘艘鐵達尼號都不怎么牢實。

高一時我撥弄著水面上蕩悠悠的幾只小鐵殼，將對全新的人際交往的恐懼一股腦兒傾倒給言子，他在宿舍里洗著因賭輸而承包的室友襪子，耐心寬慰我：“你開心就好，何必在乎他人的看法？”

“嚶嚶嚶言子真是個小天使，我想召喚阿語了……”

“你敢！”言子情急之下一個秒回。

“所以說這是個雷區(qū)么？”

“……隨你便，老同學么，許久不見甚為想念。”

嘖，分明想聽又裝作不知道。少年你的暗戀都在陽光下攤開暴曬成咸魚干了還瀕死掙扎個啥。

“你怎么知道的？”言子被吊了幾分鐘胃口，忍不住問我。

“聽當事人講的?！蔽已笱笞缘?。

介于打字的龜速，我先屏蔽言子幾分鐘，在他冷卻粉紅心事的時間里一字一句轉(zhuǎn)述給他。

言子暗戀的女主角阿語也是我的初中同班同學，湊巧高中依然一個班。在同所學校同一班級重逢親切感十足。有天傍晚散步聊到從前，阿語忽然告訴我：

“言子吶，說喜歡我。”

“啥！”我打雞血似地亢奮了。

“去年畢業(yè)。他對我說：‘我陪你走過幼兒園、小學、初中，如果高中我們依然一個班，在一起好嗎？”

“嗷嗷嗷，你答應(yīng)了沒？”

“……他不在這里。”阿語撇過頭，余暉中她的側(cè)臉有點糊。我面露微訝，內(nèi)心手動doge。

咩！這個秘密好大！吃瓜群眾表示像聽童話一樣。

至此陳述完畢，言子沉默著下了線。我猜他一定是因為被揭露粉紅心事而羞澀不已，所以邁開小碎步跑到床頭捏著室友的襪子掩面哭泣。

正當我的腦洞蔓延到索馬里時，言子浮上來，異常痛快地招認了：“你知道我……我不善言辭，這些年我守著她成長，看著她哭泣，卻從沒有勇氣和她說過一句話?！?/p>

“少年，站在理智的角度，我認為早戀不利于未來發(fā)展。但我喜歡這個童話?！蔽夷X袋一熱，拋出一句莫須有的話，“阿語說她的男神一定是學霸，少年加油啊！”

你瞧，言子和阿語的名字放在一起，多么般配。

人的意念何其強大，自那以后，言子從未掉到年級第二。

四、朋友就是用來插刀的

初三暑假我迷上了發(fā)傳單的戶外活動。五顏六色的廣告一捆捆天不亮就運到廣場中央，再由傳單小組一人一捆拖走。這種簡單粗暴的體力勞動一耗就是一整天。在練成“小區(qū)上下樓飛毛腿”和“門縫塞廣告無影手”后，我還能騰出時間邊背單詞邊向言子嘚瑟我的毛票票。

言子宅在家里不知為何晝夜顛倒，生活作息不規(guī)律。往往見我用脂肪和汗水換來的毛票票，打字回復時已是凌晨三四點。

我說：“為了前程和愛情，身體比較重要?！?/p>

他文不對題：“我要去私立學校了?！?/p>

“耶？那好哇！沒人管的浪子生活?！?/p>

“是我媽讓我去的。”

那時我在小區(qū)的暑氣里蒸得腦細胞暴沸，絲毫沒有感受到言子話里的悲傷。

隨后高一開學，言子在年級前三上下蕩悠。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一定是距離產(chǎn)生動力?。?/p>

自捅破暗戀的面紗后，言子半夜發(fā)日志的毛病漸漸消停，我找他聊天也多半以學習為由匆匆下線。

言子說：“既然她的男神必須是學霸，三年后我就以學年第一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她面前?！?/p>

我手捧西瓜默默感動，在觀賞言子畫的思念肖像后忍不住插嘴：“喲，跟你講啊，阿語她……”

第一次用真情切意來描述阿語的堅韌和優(yōu)秀，這讓我一個習慣貧嘴的人語無倫次。

言子這個阿宅被關(guān)在學校宅三年，我便替他看著阿語成長好了。

我被自己感動得不能自已，言子不著邊地打斷我的神游：“現(xiàn)如今你成績怎么樣？”

“馬馬虎虎。”我打太極拳。

言子像我親娘似地恨鐵不成鋼，“你瞧阿語在你們學校不錯吧……你瞧我成績也上來了……你現(xiàn)在怎么了……”言子顧及我的面子，欲言又止。

“……我知道呀，但我也在努力不是么？”言子突然一本正經(jīng)的語氣打我個措手不及，“噗噗”兩柄飛刀扎心窩子里去了。

你秀你的恩愛，別波及我這個群眾好么。

“你別和我扯阿語了，你好好學習去?！毖宰哟罅x凜然斷開網(wǎng)，不給我一塊反駁的地兒。

好，好，你是學霸，你有理……

言子明知道我特好面子，卻依舊如此耿直，每個字往我兩肋上插刀，疼得我又無言以對。我一邊不爽一邊酸酸地想著：有時候兩肋插刀也可以這么曲解吧。

思來想去，我一氣之下斷了網(wǎng)，喜得親娘笑顏開半個月。

五、你開心就好

晃晃悠悠直到二零一六年的暑假我還沒聯(lián)上網(wǎng)，網(wǎng)癮這東西禁個十天半個月也就煙消云散了。

聯(lián)上網(wǎng)絡(luò)翻翻舊賬，作業(yè)與班級群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九零后的運動員開始撐起國體的榮耀，在熱情的桑巴中漸露鋒芒。

當假期作業(yè)與奧運會成為暑期兩大話題，言子卻避開這些，跑到空間里給我留言：

“祝你曬得黑嫩嫩的。”

噫，阿宅似的道歉，我收下了。

我想了想，把自己喜愛的一首詞篡改得面目全非回饋給言子：

“少年不知宅滋味，愛上WiFi，愛上WiFi，為發(fā)日志去熬夜。

而今識盡宅滋味，欲罷不能，欲罷不能，下個目標當網(wǎng)紅?！?/p>

所以說，言子，你開心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