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傳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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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連刑法與生活的扛鼎力作——評馬榮春教授的《刑法公眾認同研究》
梅傳強
在社會轉型縱深發(fā)展的歷史時期,刑法公眾認同承載著刑事法治模式由“政法法治”向“公信法治”的轉型和刑事話語模式由“精英話語”向“公眾話語”的轉型。刑法公眾認同的倡導在催生實踐刑法觀和理性交往刑法觀之后所邁向的是“民本刑法觀”,而“民本刑法觀”可通過人民的刑法獲得感予以深化。進一步地,刑法公眾認同的倡導在呼喚刑法學理論的“融合范式”之中給出了 “整體刑法學”的路徑預示。刑事法治模式和刑事話語模式的轉型承載、“民本刑法觀”的思維導向與“整體刑法學”的路徑預示,又反過來共同提升了刑法公眾認同的問題意義和《刑法公眾認同研究》一書的出版意義。
刑法公眾認同;社會回應性;民本刑法觀;獲得感;整體刑法學
從來沒有人否認法律來源于生活,因為作為自生秩序的人類社會自有一套行動法則。因此,我們可以充分理解“法律是長出來的”真諦。關涉普通公民重大福祉的刑法更應如此,而刑法理論也一直在努力映襯著刑法與生活之間的對應。諸如國民預測可能性、期待可能性、刑法解釋的文義射程等,無不是力求避免作為國家制定法的刑法“叛變”為普通公民生活的逆反性規(guī)范。然而,社會分工又在急劇地促使知識的分類,從而學科壁壘在日益發(fā)達的現(xiàn)代科學下彰顯得淋漓盡致。進一步地,有關刑法的制度性建構以及話語體系正在形成分化。尤其是在“歐風美雨”的浸染下,刑法學越發(fā)玄虛,甚至有些深不可測。于是,專家知識系統(tǒng)與普通公眾認知之間的沖突,從未像今天如此緊張。
細數近年來的“劉涌案”、“許霆案”、“藥家鑫案”、“李昌奎案”等諸多轟動性案件,無不在表達著精英群體與普通民眾之間的話語分野乃至激烈碰撞。面對無法逃避的話語沖突,我們不僅要質疑制度、話語與生活實踐之間到底應呈現(xiàn)出怎樣的關聯(lián)?倘若以精英意識為標準來指責國民的法治智識未開,或者法治啟蒙“路漫漫兮其修遠”,則難免有些過于矯情,甚至陷入“社會達爾文主義”式的單線思維或先驗論的陷阱。制度也好,理論也罷,無外乎是社會生活在知識上的表達或建構而已。但制度的叢林、理論的縝密,不是為了強行改變社會生活,而恰恰是為了回應生活,即應具有“社會回應性”。于是,刑法學的宗旨也不在于形成“壓制性”的制度體系,而是建構刑法與公眾的“回應”機制,從而促成刑法及其制度實踐的“社會回應性”。易言之,體系的建構盡管重要,但卻不可能為了外在的美麗而建構。對于普羅大眾而言,真正關切的是——也更是實用主義的是——制度究竟能夠為他們帶來多大的福祉。當刑法制度并沒有增進人們的福祉,人們從制度中并沒有感受到“制度紅利”,而是一頭霧水的茫然,這種制度的合理性與妥當性終究要讓人們心生質疑。必須承認的是,刑法制定者及其適用者的智慧也未必天然地優(yōu)于按照生活常識并秉承樸素正義觀念的普通民眾,盡管這種判斷有點刻薄,但確實是“話糙理不糙”的一種表達。只要想一想埃里克森的“無需法律的秩序”,我們就能明白:法律并非產生秩序,秩序運行的良善與否,也并不與規(guī)范的多寡有著任何數量上的比例關系。不錯,以宏大敘事的社會轉型為論證依據,姑且可以作為制度建構者的合理性主張,但警惕“規(guī)則越來越多,秩序可能越來越少”卻是對當下頻繁變動甚至“立法活躍”的善意——也是不可或缺的——及時提醒。
正是在刑法公信力的實踐困乏和“中國刑法學應向何處去”的理論迷思之際,馬榮春教授的力作——《刑法公眾認同研究》一書予以出版。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提出,“深化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全面落實司法責任制,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但囿于社會資源分配、辦案技術能力等主客觀因素,我國當前仍未能從源頭上避免冤假錯案,而刑法公信力不高一直為公眾所詬病。如何建構系統(tǒng)、科學、完備的刑法公眾認同體系,提振刑法公信力,克減冤假錯案,實現(xiàn)法治為民的根本目標,是當前屬于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法治現(xiàn)代化所面臨的重要難題之一。對此,學界已開展相關研究??傮w而言,刑法理論的現(xiàn)有成果絕大多數從刑法教義學、刑法哲學等層面展開,主要討論刑法公眾認同的定義、概念、價值與路徑等問題,這些研究對我國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發(fā)揮著重要指導功能,但整體上仍顯得比較零散、薄弱,即尚未形成系統(tǒng)完善的理論體系,加之部分研究的視角過于狹窄,導致理論深度不夠,實踐價值不高。馬榮春教授的《刑法公眾認同研究》一書以“常識、常理、常情”為視角深入、細致、系統(tǒng)、全面研究了刑法公眾認同問題,既彌補了學界對刑法公眾認同問題研究的不足,進而為建構刑法公眾認同的理論體系做出了積極的學術貢獻,更拓展了我國刑法公眾認同研究的學術空間,進而為提升刑法司法公信力提供了重要的學理支撐和實踐方案。
正如我們所知,社會轉型的縱深發(fā)展時期正是價值多元化和沖突化加劇的時期。而正是在這一時期,我國的刑事法治模式亟待由以往的“政法法治”轉型為“公信法治”,而刑事話語模式亟待由以往的“精英話語”轉型為“公眾話語”。于是,刑法公眾認同的倡導恰逢刑事法治與刑事話語模式應需轉型之時。易言之,《刑法公眾認同研究》一書將刑事法治與刑事話語模式的應需轉型,作為一種學術謀求。
《刑法公眾認同研究》按照“刑法公眾認同是什么” “刑法公眾認同為什么” “公眾認同刑法什么” “刑法如何贏得公眾認同”這樣的邏輯進路展開論述。全書分為七章內容。其中,第一章分析刑法公眾認同的定義與意義,旨在解決刑法公眾認同是什么和刑法公眾認同價值問題,為后續(xù)研究提供必要的鋪墊。作者認為刑法公眾認同是指一國刑法時空效力所及范圍內的大多數人對刑法規(guī)范及其實踐運行的正當性和效力性等的認可與贊同。作者別出心裁,從兩個獨特視角給出刑法公眾認同的定義:一方面從關系論的視角,強調刑法公眾認同是主體對客體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從動態(tài)論的視角,伸張刑法公眾認同必須體現(xiàn)刑法所對應事項的動態(tài)性或過程性。
緣何需要提倡刑法公眾認同?作者從理論意義與實踐價值二重視角予以剖析。其中,理論意義又分為方法論與本體論兩個層面:在方法論層面,“立于認同是一種心理認知活動,則刑法公眾認同將把心理學方法切實地帶到刑法學中來……立于認同是人們在社會交往中尋獲情感與價值歸屬的活動,故刑法公眾認同又將社會學方法切實地帶到刑法學中來”。毋庸置疑,刑法公眾認同研究給當前刑法學研究方法論注入一股鮮活力量;在本體論層面,刑法公眾認同能夠彌合刑法學中形式與實質的對立、規(guī)范與事實的斷裂以及法理與情理的背離。對于實踐價值,作者認為刑法公眾認同能夠型構對話型刑事話語系統(tǒng)、響應共治型社會治理模式、升華刑法信仰,且前述三項實踐價值有著邏輯關聯(lián)的先后順序,即沒有“對話型刑事話語系統(tǒng)”,則“共治型社會管理模式”便無法在刑事領域得到響應;而沒有“對話型刑事話語系統(tǒng)”及“共治型社會管理模式”的刑事領域響應,則刑法信仰便難以獲得自身的形成契機和形成平臺。而在“對話型刑事話語系統(tǒng)”、“共治型社會管理模式”和刑法信仰的相輔相成或相互滲透之中,刑法公眾認同則于其間起著紐帶連結的作用。
承接“刑法公眾認同是什么”與“刑法公眾認同為什么”,作者用了三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的篇幅回答了“公眾認同刑法什么”。作者采用層層推進、逐步深入的寫作手法,主張刑法價值的公眾認同、刑法基本原則的公眾認同和刑法精神的公眾認同。首先,在哲學上,價值是指事物滿足人們需要的屬性。事物的價值問題便當然蘊含著公眾認同問題,刑法價值的公眾認同體現(xiàn)為刑法價值內容的公眾認同與刑法價值結構的公眾認同;其次,刑法價值的客觀載體是刑法基本原則,《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3條、第4條和第5條明確規(guī)定了三大刑法基本原則,即罪刑法定原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和罪刑均衡原則。刑法基本原則對整部刑法條文具有統(tǒng)領性、指導性的重要地位,故刑法公眾認同的現(xiàn)實要求是刑法基本原則的公眾認同。作者采用交叉學科研究法從心理學與社會學等多學科視角深入淺出分析刑法基本原則公眾認同的內在理路;最后,作者認為刑法精神是刑法基本原則的深化與升華,故刑法精神的公眾認同是刑法基本原則的公眾認同的深化與升華,且在某種意義上可將之視為刑法公眾認同的最高體現(xiàn)。這部分內容從三個層面、六個要點依次分析刑法獨立性與權威性的公眾認同、刑法自足性與寬容性的公眾認同、刑法情感性與誠信性的公眾認同。通過對刑法價值、刑法基本原則、刑法精神的公眾認同內容的論述,作者建構了刑法公眾認同的理論體系,這對于深化刑法公眾認同的理論研究具有重要學理意義。
刑法公眾認同最終要靠刑法實踐予以承載和兌現(xiàn),作者采用三章篇幅(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深入而細致回答了“刑法何以贏得公眾認同”,亦即刑法公眾認同的實踐路徑。作者以契合刑法實踐開展的視角依次構建了刑法立法的公眾認同、刑法司法的公眾和刑罰執(zhí)行的公眾認同:首先,就刑法立法的公眾認同而言,作者從刑法立法根基的公眾認同、刑法立法模式的公眾認同、刑法立法形式的公眾認同和罪狀明確性的公眾認同等四大要點提出如何實現(xiàn)刑法立法的公眾認同;其次,就刑法司法的公眾認同建構而言,作者從實體與程序兩個維度,依次論述良心刑法司法的公眾認同、刑法司法恢復性與能動性的公眾認同、刑法司法定罪的公眾認同、刑法司法量刑的公眾認同以及刑法司法劇場化的公眾認同;最后,刑罰執(zhí)行即行刑是刑法實踐活動的最后一個階段,故刑罰執(zhí)行的公眾認同有著更為特別的意義與價值。作者從刑罰執(zhí)行原則的公眾認同、刑罰執(zhí)行服刑人權利化的公眾認同以及刑罰執(zhí)行行刑規(guī)律的公眾認同這三個層面論述了刑罰執(zhí)行公眾認同。通過對刑法立法公眾認同、刑法司法公眾認同與刑罰執(zhí)行公眾認同的三維建構,作者圓滿地構筑了刑法公眾認同的實踐機制,這對于司法實踐具有相當重要的指導意義。
但是,《刑法公眾認同》的學術指向和學術品味僅僅是停留在“刑法公眾認同”嗎?在倡導刑法學知識轉型的當下,“面向司法的刑法學”日益受到學界的重視。然而,刑法實踐究竟應當立于何種立場,達到哪些效果及實現(xiàn)何種目標,卻仍然是一個未決的重大理論和現(xiàn)實問題。這一系列的問題可歸結為“實踐刑法觀”問題。正如我們所知,國內有關實踐法律觀的研究,最早見于鄧正來先生的《中國法學向何處去》①,其通過對當時主導法學研究的若干學術流派的批判,指出中國的法學研究必須立足于當下中國的實際并須有中國的主體性思考。此后,針對轉型期中國法律運行與社會生活現(xiàn)實的諸多脫節(jié),鄭永流、姚建宗等學者先后出版和發(fā)表《轉型中國的法律實踐觀》②、《法律實踐觀要義——以轉型中的中國為出發(fā)點》③、《法學研究及其思維方式的思想變革》④、《中國語境中的法律實踐概念》⑤,對實踐法律觀的概念、要義等問題進行了探討,并對長期制約我國法學發(fā)展的規(guī)范法律觀和應用法律觀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檢討。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基本建成,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已經成為時代號角的當下,實踐法律觀的提出無疑有著極其重要的理論與實踐意義,因而構成法理學研究的新的學術增長點。作為“后盾之法”與“保障之法”的刑法同樣面臨著實踐法律觀的抉擇問題。特別是在社會轉型的當下,刑法的規(guī)范形式嚴重脫離社會現(xiàn)實、司法效果遠離公眾期待、理論研究難以滿足實踐需求的情況顯得尤為突出。因此,有必要立于實踐法律觀來重新審視和檢討當下的刑法生成與運行問題。但遺憾的是,我國刑法學界對此并未給予足夠的重視。近年來,劉遠、于志剛等學者先后發(fā)表《面向司法者的刑法學》⑥、《刑法學的司法面向與司法邏輯》⑦、《面向司法的刑法學建構探析》⑧,指出在“后立法中心主義時代”,刑法學研究必須面向司法者。至此,作為刑法學對實踐法律觀之回應的實踐刑法觀開始初露端倪。然而,實踐刑法觀究竟應當采取何種立場,研究哪些內容,回應哪些需求及實現(xiàn)何種目標等,仍然有待進一步廓清。在國外,基于對法條主義的批判,實踐法律觀早已成為法理學界關注的重要話題,且以實用主義法學和法社會學流派的研究最為矚目,代表性的如本杰明·N·卡多佐的《論司法過程的性質》⑨。
國內刑法學雖然尚未對實踐刑法觀形成學術自覺和理論目標,但某些研究卻隱約可見實踐刑法觀的理論胚芽。首先是刑法的常識化與情理化問題和刑法公眾認同問題。隨著情理化觀念由法理學向部門法學的滲透,國內刑法學越來越關注刑法的常識化與情理化問題,并形成了相關著述,如周光權教授的《論常識主義刑法觀》等。幾乎與此同時,德國刑法學家雅科布斯通過《規(guī)范·人格體·社會》一書對刑法積極預防的倡導,使得刑法公眾認同問題也日益受到國內學者的關注,如周光權教授的《論刑法的公眾認同》、梁根林教授的《公眾認同、政治抉擇與死刑控制》等。然而,上述研究未能形成對實踐刑法觀的學術自覺和理論目標,而僅僅停留于價值論和方法論的個人見地,或拘泥于具體的刑法問題。再就是刑事法治公信問題。國外對法治公信的研究主要見之于波斯納的《法理學問題》等法理學或司法制度的著述之中。在法律的社會效果語境下,國內法學領域從2005年便掀起并持續(xù)著司法公信問題的研究熱潮,如關玫的《司法公信力研究》⑩。受法理學界司法公信研究的影響,刑事司法公信問題也受到了國內刑法學界的關注,如張璐的《我國刑事司法公信力問題實證研究》11、齊文遠教授的《提升刑事司法公信力的路徑思考》12。前述著述基本上停留在從“概念”到“現(xiàn)狀”和“原因”再到“對策”的“套路式討論”之中,其中包括著眼于司法體制和政治環(huán)境來考證問題。由于局限在“套路”之中,故前述著述也未能形成對實踐刑法觀的學術自覺和理論目標。
中國問題決定中國理論,中國社會轉型決定中國刑法觀的轉型,即由注重外在形式的“規(guī)范應用型”轉向契合實踐需要的“社會回應型”。刑法公眾認同所直接秉持的是方法論與價值論雙重轉型的“實踐刑法觀”和“理性交往刑法觀”,而此兩種刑法觀最終就是“民本刑法觀”。刑法公眾認同所秉持的“民本刑法觀”可聯(lián)系“人民的獲得感”這一話語予以深化和升華。2015年2月27日,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十次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首次提出了一個有著深深人情味的用語——人民的“獲得感”。習近平總書記在會議上強調,要“讓人民群眾有更多獲得感”。2016年12月5日,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三十次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再次強調“多推有利于增強人民群眾獲得感的改革”。13人民的獲得感,已成為我國的治國理政目標,并構成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執(zhí)政理念的偉大升華。人民的獲得感具有強烈的政治韻味,同時也有濃厚的大眾生活氣息。當然,人民獲得感不是僅僅停留在政治生活領域,法治領域包括刑事法治領域同樣要讓人民有獲得感,即讓人民對公平、正義有獲得感。于是,我們可形成“人民的刑法獲得感”這一概念:人民的刑法獲得感,是指在刑法立法、刑法司法和刑罰執(zhí)行等刑事實踐過程中,人民對刑法及其制度實踐的有效性和正義性的期待滿足??梢钥隙ǖ氖?,人民沒有獲得感的刑法,肯定不是“人民”的刑法,也很難稱之為“良法”,而“惡法”斷難產生“善治?!?/p>
由此,刑法公眾認同的倡導洋溢著“民本情懷”,且將其在社會發(fā)展轉型期對刑事法治和刑事話語模式的轉型承載,作為“民本情懷”的生動注腳。
在深厚的刑法理論功底上,《刑法公眾認同研究》嫻熟運用文獻分析法、比較研究法、邏輯思辨法、個案分析法等多種研究方法,系統(tǒng)、全面、具體、深刻地解答了“刑法公眾認同是什么”、“刑法公眾認同為什么”、“公眾認同刑法什么”、“刑法何以贏得公眾認同”四大難題。作者建構了科學、有效的刑法公眾認同的理論體系,形塑了切實、可行的刑法公眾認同實踐機制,提高了刑法立法的科學性、增強了刑法司法的認同性、提振了刑罰執(zhí)行的有效性,為刑事治理能力的現(xiàn)代化提供了重要的學理參考和行動方案。為達到前述目標,本書在研究內容上所呈現(xiàn)的特色是:將常識、常理、常情化思維充分糅合到法規(guī)范的預測可能性原理和心理學的各種理論中去,以使得從刑法價值到刑法原則再到刑法精神的刑法抽象問題討論和從刑法立法到刑法司法再到刑罰執(zhí)行的刑法具體問題討論,致力于謀求刑法的實踐理性和交往理性,從而使得刑法公眾認同理論可感可親和可信可受,以最終使得刑法學理論和刑法實踐“生機可待”;而在研究視角上,其亮點在于采用了刑法教義學、刑法哲學、刑法社會學等多元視角對刑法公眾認同問題予以深入淺出、別出心裁的論述,故其所提出的實踐策略系統(tǒng)完備、切實可行。
于是,刑法公眾認同的倡導便顯示出相當的法治意義。具言之,刑法文本越來越專業(yè)卻越來越難懂,刑法司法越來越精致卻越來越難贏得公眾認同,從而越來越喪失公信。這一事實在某種意義上加劇了“轉型社會”與“風險社會”的“危機”。因此,刑法公眾認同的研究價值在于:通過刑法實踐的共識化和公信化來踐行一種“社會回應型的刑法立法模式”與“合作對話型的刑法司法模式”,以助益于保障人權與保護社會的兩項刑法價值能夠在符合當下社會和諧與可持續(xù)發(fā)展訴求之中得以充分實現(xiàn),從而在刑事領域實現(xiàn)對“人民認同”和“法治公信”的具體擔當。進而,刑法公眾認同通過“理性交往法治”即“實踐理性法治”、“可持續(xù)法治”與“民本法治”,使得法律信仰在刑事領域有了實際可能。
但是,《刑法公眾認同研究》一書不僅通過“實踐刑法觀”與“理性交往刑法觀”形塑“民本刑法觀”,而且預示了中國刑法學的一種發(fā)展走勢即“整體刑法學”。初識書名,《刑法公眾認同研究》頗有一番新氣象。當下學林中討論刑法具體制度的書籍琳瑯滿目,良莠難分。在崇尚“小題大做”的學術氣候下,作者總是力求避免“大而不當”的學術歧途?!靶☆}大做”自然有利于學術研究的“深挖洞、廣積糧”,以促成學術體系的精密化和刑法知識的精細化。尤其是在德語世界的刑法涌入以來,“刑法是最精確的法律、刑法學是最精確的學科”甚至成為刑法學人文化自覺中的一種“信仰”。不否認上述的學術努力,也不否認德語世界的作者對刑法以及刑法學的精準定位,但是作為價值判斷的學科——刑法學,從來都是思想研究與制度研究并重的學科。尤其對于中華傳統(tǒng)的法律文化及其價值觀念而言,人們或許若干年后并不會清晰地記得盜竊罪到底經歷了怎樣的修改,以及財產犯罪中占有的認定法則。但是,無論時代怎樣流轉,韶華易逝,“整體刑法學”、“刑事一體化”的思想和理念都將永遠輻射每一代的刑法學人。因此,筆者更傾向于將《刑法公眾認同研究》界定為思想性的作品——盡管其中不乏對具體制度的翔實分析與展開。通讀全書,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敏銳的學術洞察力。開篇就首倡“文本中的刑法”和“行動中的刑法”之界分與融合。作者主張刑法面向公眾,挖掘社會共識,從而實現(xiàn)刑法公眾認同的“同質性賦予”,進而謀求回應話語型刑事話語系統(tǒng)、共治型社會治理模式、營造刑法信仰。著作立意頗為高遠,書中強烈表達了勾連刑法與生活的學術努力。而在前述學術努力中,不僅“文本中的刑法”和“行動中的刑法”得到融合,而且刑法學的教義學思維與社科學思維即教義刑法學和社科刑法學也得到了融合,亦即刑法公眾認同的思考和探索將促成一種新的刑法學理論范式即“融合范式”。而在“融合范式”之中,“整體刑法學”便有了可能。
當下,教義法學與社科法學已然形成競爭性的學術話語,但二者并非涇渭分明,因為從社會科學來看,沒有哪一個學科有所謂獨特的方法論,都是相通的。14此如學者指出,在現(xiàn)代社會,當事人的質疑或智識足以挑戰(zhàn)法官,這就要求法官給出更充分的理由,而這種理由往往是因果關系意義上的。這就迫使法律人在處理案件時必須同時運用邏輯推理和社會科學的解釋,故法律和社會科學合作有助于增強裁判的說服力。15“并非涇渭分明”意味著什么?在《刑法公眾認同研究》一書中,作者的論證極力體現(xiàn)或滲透“融合意識”。在刑法公眾認同的法哲學建構中,隨處可見作者對諸如《論法的精神》等鴻篇巨制的旁證博引,學科輻射范圍廣泛,大有“海納百川”之學術氣象,令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體驗著思維的跳躍與精魄。然而,據此卻不能認為作者的論述是社會學等邊緣學科的宏大敘事或漫無邊際,因為不同學科之間知識的碰撞與跨越始終受到“公眾認同”的牽引,即翔實的資料運用始終有一條“紅線”貫穿始終,亦即問題的中心意識在行文中始終沒有被作者忘卻。在刑法公眾認同的具體實踐中,作者又適時地運用教義學方法,如對于社會危害性標準的界定和“介入被害人行為”的因果關系判斷,都極具技術性和詮釋性。這種論證思維和方法,值得刑法學林進一步思考和探索。法治國家中的刑法不是廟堂之高的馭民術,而是面向普通人的公眾產品。于是,在學術傳承中體驗刑法與生活之間的和諧之道,對于讀者而言,則是深刻洞悉刑法的一扇敞亮之門、人文之門、理性之門。而此深刻洞悉只能進行和完成在基于“融合范式”的“整體刑法學”之中。可以肯定的是,刑法公眾認同能夠在拒絕理性的二元分立,反對形式主義的封閉與狹隘,批判實質主義的肆意與擴張之中,為理性審視乃至平抑國內刑法觀的“分庭抗禮”亮明一種新的立場,從而使得中國刑法學在彌合形式與實質的對立、規(guī)范與事實的斷裂以及法理與情理的背離之中,高度關切刑法規(guī)范的普遍可接受性與生活有效性,以追求公眾的主體性價值。進一步地,刑法公眾認同能夠通過實踐刑法觀和理性交往刑法觀來彌合刑法形式理性與刑法實質理性、教義刑法學與社科刑法學的學術對立,謀求刑法學理論實現(xiàn)從“國家與社會”到“制度與生活”的方法論與價值論的雙重轉換,以最終推動中國刑法學研究范式由“經驗型”向“經驗與規(guī)范綜合型”即“融合范式”的轉型。而“經驗與規(guī)范綜合性”即“融合性”正是“整體刑法學”的學術品性。
刑法公眾認同對刑事法治與刑事話語模式轉型的承載,與刑法公眾認同倡導的“民本情懷”及其“整體刑法學”的路徑預示,是《刑法公眾認同研究》一書對刑法公眾認同問題的“一脈相承”。而正是在此“一脈相承”之中,《刑法公眾認同研究》的研究價值得以提升。而在某種意義上,《刑法公眾認同研究》為中國大陸刑法學開辟了一條“新路徑”,或為其打開了一扇“新視窗”,從而將其帶進了一種“新境域”,并最終為其注入了一些“新理念”。
筆者將對本書的另一強烈感受作為本文的結語:本書通篇都充滿著作者溫情脈脈的人文關懷和對于學術師承的敬畏,而書中諸多論述都是在踐行陳忠林教授的“常識、常理、常情”的法治實踐觀與法學教育觀。由此說開去,之所以西方刑法學中的學派之爭能夠形成氣象并影響近代刑法的基本框架和結構,且助推現(xiàn)代刑法學的發(fā)展,其中有一個非常重要——但卻不被中國刑法學界關注的原因——學術師承從未隔斷,而無論舊派還是新派,都在始終延續(xù)這一師承傳統(tǒng)?!皩W術師承”不僅使得刑法學的發(fā)展軌跡得以清晰,或許同時也是西方刑法學繁榮的奧秘所在。
(責任編輯:蘇 婷)
D914
A
1674-8557(2017)04-0114-07
2017-08-31
梅傳強(1965-),男,四川鄰水人,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
①鄧正來著:《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時代的論綱》,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282頁。
②鄭永流著:《轉型中國的實踐法律觀——法社會學論集》,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年版,第305頁。
③鄭永流:《實踐法律觀要義——以轉型中的中國為出發(fā)點》,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3期,第52~65頁。
④姚建宗:《法學研究及其思維方式的思想變革》,載《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第119~139頁。
⑤姚建宗:《中國語境中的法律實踐概念》,載《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6期,第141~162頁。
⑥于志剛:《面向司法者的刑法學》,載《法制日報》2011年11月17日,第011版。
⑦劉遠:《刑法學的司法面向與司法邏輯》,載《法學論壇》2013年第5期,第83~91頁。
⑧劉遠:《面向司法的刑法學建構探析》,載《法學》2014年第10期,第22~30頁。
⑨[美]本杰明·卡多佐著:《司法過程的性質》,蘇力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118頁。
⑩關玫著:《司法公信力研究》,人民法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198頁。
11張璐:《我國刑事司法公信力問題實證研究》,華中師范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第51頁。
12齊文遠:《提升刑事司法公信力的路徑思考》,載《現(xiàn)代法學》2014年第2期,第20~29頁。
13郁建興:《讓人民群眾有更多改革獲得感》,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7-05/14/c_1120968881.htm,下載日期:2017年5月14日。
14孫少石:《知識生產的另一種可能——對社科法學的述評》,載《交大法學》2016年第1期,第43頁。
15侯猛:《司法中的社會科學判斷》,載《中國法學》2015年第6期,第57~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