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
與雅舍為鄰
汪洋
有一種緣,即便相距大半個世紀,亦無法被隔絕,被阻斷。我與梁實秋先生的緣,大抵就是如此。
先生來北碚那會兒,我還呆在一個長長的夢里,不知,亦不覺。即便睜開眼睛醒來,我們依舊像兩條平行線,似乎永無交集的可能。但這個世界最奇妙的事情,莫過于把看似的不可能變成可能。值得慶幸的是,我擁有了這樣一次嬗變的機會——與先生在時間長河里不期而遇,并成為了好鄰居。而這,由那棟而今聞名中外別無分號叫“雅舍”的老房子所賜予。
從我家出門,行約5分鐘,300米左右,可見“雅舍”俏立于北碚天生路傍山一側(cè)的小斜坡上。相比近旁那幾棟高樓大廈,隱身在一株大黃桷樹背后的雅舍,看上去顯得有些嬌小,但絕不是弱不禁風。兩相比較,雅舍容顏秀麗,氣質(zhì)高雅,超脫塵世外的風格,更是顯露無遺。我想,用“俏立”一詞來形容雅舍,最合適不過了。
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多少次前來叩門雅舍了。只記得每一次抵臨,我都會對這處讓先生留足8年的地兒,生出一種異樣的情愫。到雅舍來,我只有一個目的,拜訪學識淵博的先生,與這位好鄰居把文聊天。先生總是蹺腿坐在并不寬闊的庭院里,不管陽光燦爛,抑或陰雨綿綿,臉上掛著的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至于梯坎下那些車鳴人叫,世俗喧鬧,均與他無關(guān),他絕對不聞不問,不為所動。
其實,先生很健談,語言饒有趣味,在很多人看來平凡至極的事情,他也能描述得生動跳脫,叫人百聞不厭。先生說,雅舍最初并不叫這個名兒,只是一棟藏身半山腰不被人看好的破舊老屋,下距馬路不像現(xiàn)今只十數(shù)級修葺一新的石階,而是七八十層凹凸不平的土階,前有阡陌螺旋的稻田,后則是榛莽未除的荒山坡。談起雅舍種種,先生頗多感觸,出口成章,妙語連珠。在他看似神情泰然的講述中,我知道了一個很不好的事實,彼時的“雅舍”實則簡陋,殘破不堪。即便如此,豁達的先生依舊認為,“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可愛”。
在蚊風盛行、“雨來則滲如滴漏”,缺少門牌的老屋里,先生一直自得其樂,絕不為一時的落寞而惆悵。作為彼時已經(jīng)聲名在外的散文大家,執(zhí)筆而書,成為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門牌缺失,郵遞不便,對先生與好友、期刊編輯們書信往來頗多制約。但這難不倒先生,他靈機一動,巧用合買此屋的同學吳景超夫人龔業(yè)雅的名字,將老屋命名為“雅舍”。此一“雅”字,似乎借用同學夫人之名,在很多人看來,并無實際意義。我卻覺得,正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雅舍”之名,其實是先生對雅致生活喜好的一種表達。
明白先生話中深意后,我有些臉紅。這些年里,自己欲壑難填,在物欲橫流里越陷越深,讓原本干凈的心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油垢。如果我能像先生那樣,去苦中作樂,去理解生活,或許我會是另一個我。而這,也是我毗鄰雅舍,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前往拜訪先生的始因。我希望好好接受先生的熏陶,用第三只眼,去認知生活,感受生活,哪怕這生活看上去是普通的。
在先生的世界里,“雅”字最為靈動,是個讓人喜歡的妙詞兒,實乃他人生的真實寫照。我想,也唯有此故,先生才能想我們所不敢想,不能想。先生說,接到在重慶出版的《星期評論》專欄邀請后,便有了“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給予之苦辣酸甜,我實躬受親嘗”心思,促使他將專欄命名為“雅舍小品”。這些小品文的內(nèi)容“雖多調(diào)侃,并非虛擬”,大都信手拈來,隨想隨寫,只寫身邊瑣事,不涉政治思想,不談中西文化問題。這種看似沒有統(tǒng)一主題的隨性文字,一經(jīng)出來,便受到了無數(shù)讀者的喜歡,即便大半個世紀過去了,中外讀者,無論老少,依舊追捧不止。這些文字如此活力非凡,大概緣于它們都誕自于心吧。
在平凡生活中感受不平凡的那股子真意,或許只有先生這般真性情的人才能感受得到。在很多人看來,《洗澡》《女人》《垃圾》《頭發(fā)》《握手》這些文章題目,實在太過稀松平常,近乎爛大街了,單是看題目,很難有所發(fā)揮。但先生卻筆鋒陡轉(zhuǎn),從日常生活瑣事里,挖掘出了別具一格的內(nèi)涵。我認為,先生想要告訴我們的是,如果能從平凡的生活里體味隱藏的不平凡,你的生活才會豐富多彩,才會趣味無窮。
在心靈雞湯盛行的當今社會里,先生理解的本真生活,依舊有其獨到之處。但想要真正感受到,需要用心體味方可。我屢屢拜訪雅舍,希求的正是心之體味。在這種由淺及深的體味里,我認識到,想要真正走進先生的世界,品味他的旁征博引,簡單中蘊含博大精深道理的“雅”,快餐似的閱讀方式,實在很不可取。
作為與先生有緣的人,我不會污了先生之“雅”。每次到得雅舍,透過門窗,我仿佛看到擁有豁達之心的先生,身居陋室,伏案疾書,苦中作樂,成就了一篇篇膾炙人口、令人深省的小品文,還翻譯出了《呼嘯山莊》,以及不少莎士比亞戲劇作品。
行文至此,我忍不住想要套用“星爺”的經(jīng)典臺詞:“我對你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有如黃河決堤,一發(fā)不可收拾”,唯如此,才能恰到好處地表達我對先生的敬仰,確證我對“雅舍”系列小品文的鐘愛。
我想,我和先生的緣,將因“雅舍”而連綿不絕。與雅舍為鄰,幸至福至,心則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