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雪惠
(河南大學,河南 開封 475001)
【文學評論】
論新編昆曲《綠牡丹》戲劇沖突的安排
邱雪惠
(河南大學,河南 開封 475001)
《綠牡丹》是明代喜劇家吳炳的代表作,自問世以來受到觀眾的廣泛喜愛。現(xiàn)代人成功地改編了《綠牡丹》,恰到好處地繼承并改進了該劇的戲劇沖突。該劇兩生、兩旦、兩丑的獨特人物體系構成了豐富的戲劇沖突,一波三折的戲劇沖突不但加強了喜劇效果,還推動了劇情的突轉,使喜劇發(fā)生了“團圓其表,悲劇其里”的變化。在生與丑、旦與丑、旦與生的互相沖突中,喜劇氛圍中安然的夢幻被徹底撕碎。
《綠牡丹》;沖突;美丑;雅俗;悲喜
2007年,江蘇省昆劇院把吳炳的劇作《綠牡丹》搬上了戲劇舞臺,為了便于演出,實現(xiàn)較好的舞臺效果,編劇對戲劇結構進行了遷移,并且將兩條并行的線索改為一主一副,在連鎖式的劇情中不時安排一些小的戲劇沖突,先對人物形象做出細致的鋪墊,最后通過強烈的戲劇沖突集中展現(xiàn)人物性格。人物的行為只是表象,美與丑、雅與俗、悲與喜的沖突才是構成整個戲劇的真正內核。
文學作品中常用的“捉對描寫”的手法,在戲劇舞臺上常常被表現(xiàn)得異常生動。在戲劇《綠牡丹》中,美貌多才的車靜芳有個不學無術、粗俗不堪的哥哥;文質彬彬的書生謝英在不學無術、而且奸滑可厭的柳五柳家中坐館。這種不協(xié)調,為后面的沖突埋下了伏筆。車靜芳吟詩作賦,妙筆生花,而他的哥哥車尚公,卻讓車靜芳替他作詩,濫竽充數(shù)。劇中“美丑對照”的情節(jié)還有許多,比如在沈重評點詩作時,車尚公裝得有模有樣,為了撇清自己沒有偷取“香奩巧句”,居然說自己為了做這首詩“平均一字一升血”[1],這種欲蓋彌彰的言行直接將他的丑陋面目展現(xiàn)了出來。具有真才實學的顧璨面對沈重的夸贊表現(xiàn)得低調謙虛,而胸無點墨的車、柳二人卻得意洋洋,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更加突出了二丑的淺俗無知。
二丑在劇目中只是陪襯,像綠葉一樣點綴著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他們所有的丑惡表現(xiàn)都只是戲劇舞臺上的調料。編劇為了凸顯車靜芳在劇中的主要地位,特意加重了車尚公及柳五柳二人與車靜芳的沖突。首先是車尚公與妹妹的沖突:車靜芳父母雙亡,按照封建禮法“三從四德”的要求,她的婚姻大事,自然該由哥哥做主,可車尚公是個終日走街串巷,不務正業(yè)的人,全然不把妹妹的親事放在心上;車靜芳聰明大膽,敢于沖破禮法的束縛,爭取屬于自己的幸福,所以當車尚公與柳五柳串通起來蒙騙她的時候,她不動聲色地給了柳五柳一個大大的難堪,使其自覺羞愧,不敢再提親事。為了與哥哥抗爭,車靜芳主動來到沈重家中,認沈重為義父,請求其為她主婚,又一次逆轉了她要嫁給柳五柳的悲劇。這些情節(jié)將車靜芳的聰明機智與柳五柳、車尚公的愚昧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車靜芳與柳五柳的激烈沖突,表現(xiàn)在搶親的情節(jié)中。面對柳五柳的蠻橫無理,車靜芳以出家明志,做出最徹底的抗爭,終于逼退了柳五柳。這個場景下,美好被丑惡踐踏,有惡劣行徑的人大行其道,美麗善良的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尊嚴和幸福,卻幾乎走投無路。這種情節(jié)的設計,在表面的“美丑對照”中,對社會上的不合理現(xiàn)象給予了有力的鞭撻。
當車尚公與柳五柳假稱中榜,企圖與車靜芳和沈婉娥成親時,兩位才女堅決抵抗;顧璨與謝英為了自保,竟然慌忙澄清自己與成親之事毫無瓜葛,這種構思是對兩位才子的絕妙諷刺,是原作中沒有的。這一情節(jié)的設計也揭露了一部分知識分子的軟弱無能:多年苦讀圣賢書,行止見識反不如兩個不出閨門的女子,空有一副好皮囊,不敢堅持正義,連自己所愛的女人都無法保護;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了正是由于顧璨和謝英這一類人易于向強權和丑惡勢力低頭,才使得社會更加黑暗。
低俗常常把美好襯托得更美好、更高雅。車靜芳在繡樓上對柳五柳和顧璨的一番品評,展現(xiàn)了她的風骨和見識;而酩酊大醉的柳五柳在偷窺車靜芳時,就像進了大觀園的薛蟠“忽一眼瞥見林黛玉風流婉轉,便蘇倒在那里”[2],真是一堆爛泥巴做成的須眉濁物。但正是這樣雅俗交替的安排,使得劇情富于趣味性。從情節(jié)鋪墊的角度來說,如果柳五柳沒有見過車靜芳,沒有娶車靜芳的心思,也就不會參加車靜芳擇婿的詩文考試,那么之后的劇情發(fā)展便不會順理成章,自然天成。通過看,彼此之間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柳五柳眼中的車靜芳美麗聰慧,所以他娶車靜芳不單是為了娶妻子,還是要找一個能替他代筆的人,他不學無術,但還想落一個名士的名頭,這就決定了他要裝腔作勢地附庸風雅;而在車靜芳看來,柳五柳體貌粗俗,行為放蕩,是一個斷然不會寫出好詩的大俗人。這樣雅俗相生的情節(jié),達成了敘事抒情的雙重效果,讓觀眾對后面的情節(jié)充滿期待。
雅俗的對比在劇中許多地方都有所體現(xiàn):謝英替柳五柳作詩,明明作得好卻十分謙虛,柳五柳拿著謝英的詩作博得了名聲,還得意地在謝英面前賣弄:“小弟從來第一,這次也只照常。”[3]但如果不是謝英代替柳五柳作詩,參加沈重的詩文會,車靜芳和謝英又怎會因詩結緣?所以說,雅俗相互作用,推動著劇情的發(fā)展。
柳五柳再次請謝英代筆,用謝英的詩作參加車靜芳的考試,謝英為了揭穿柳五柳的真面目,隨便寫了一首歪詩給柳五柳,并叮囑他“千萬照抄”。謝英表現(xiàn)得越是煞有介事,后面的喜劇效果就越強烈。車靜芳本就知道這個柳五柳并不是那個冒名“柳五柳”的意中人,又看到柳五柳自己寫詩罵自己是“綠毛烏龜”,更加驗證了她的懷疑;柳五柳自以為聰明,其實愚蠢可笑又不自知,鬧出了大笑話。而車靜芳和謝英是真聰明卻不動聲色,用作詩這種雅事讓一個大俗人出丑,是對柳五柳最好的諷刺。
原作中,柳五柳和車尚公搶親的行為并沒有舞臺上表現(xiàn)得那么出格,實現(xiàn)了雅俗調和的結局,符合事情的發(fā)展規(guī)律,也符合喜劇精神。喜劇中不存在大奸大惡,反面人物的丑惡行為也都無傷大雅,喜劇的作用雖然是諷刺現(xiàn)實,但更是為了讓觀眾用一種輕松、游戲的心態(tài)把夢做得圓滿,所以喜劇中盡管也有沖突,但不會突破一定的限度,而且會利用一個必然的轉機向好的方向發(fā)展。由于謝英破壞了柳五柳娶車靜芳為妻的好事,所以被柳五柳驅逐,謝英無處可去,遇到了請他去車府代筆的車尚公,也因此得以與車靜芳相見。如果沒有柳五柳與謝英之間的激烈沖突,謝英與車靜芳不可能見面,二人之間也不會產生感情。車尚公雖然答應柳五柳要將妹妹嫁給他,但請謝英為他捉刀的行為又促成了妹妹與謝英的親事。這樣的情節(jié)構思,具有明顯的雅俗相生的特色。
《綠牡丹》原本是中國古代十大喜劇之一,但改編的昆曲《綠牡丹》卻安排了一個不能算作喜劇的結局。原作中的顧璨是一個有文人傲骨并且不肯輕易認輸?shù)娜?,沈婉娥正是從他的詩中看到了這一點才傾心于他。原作中的謝英雖然不像顧璨那樣有一身傲骨,但也不是向惡勢力屈服的人。編劇在最后深化了二丑與兩生的沖突,在其中寄托了更多關于現(xiàn)實的批判。沈重喜愛后生的才學,有意提攜謝英和顧璨;雖然他要求自己的女婿入仕做官,但并不以功名利祿為念。所以盡管“美玉未煥光”,他也要把兩位才女嫁給心儀的人,不給車、柳二人可乘之機。但謝英和顧璨聽說車、柳二人高中,不去調查事情的真相,就表示只能“忍痛割愛,成人之美”。作為男子,即使受到損害的女子不是自己所愛的人,也應出手相救,像張生那樣一紙書信,請來白馬將軍,解了普救寺之圍;或像柳夢梅那樣,為了使死去的杜麗娘復活去掘墓,就算被杜寶抓進監(jiān)獄、遭到拷打也在所不惜。編者如此改編劇情,是為了突出車靜芳的形象。面對同樣的狀況,沈婉娥的反抗就沒有那么激烈,她受到的嚴格的家庭教育決定她雖然對顧璨在遇到危難對她置之不顧的行為有所不滿,但并不宣之于口,為了顧全父親的顏面和自己的名聲她不能悔婚。車靜芳的性格特征比沈婉娥更鮮明,她對婚姻的失望表現(xiàn)得更直接:
【星槎誤】說什么金屏暖玉漏遲,香風細細襲庭??;說什么比翼連理枝,案前高手唱 齊眉?;厥桩敵鯗喫茟?,細思量往事真癡,至如今紅絨納彩成何意!綠綺紅鸞變滋味。綱紀纏綿安可期!只留得幾許悲凄![4]
【嘆繡帷】一個是做坐慣了西席,一個是執(zhí)慣了弟子禮;空一腔詩文豪氣,些許風浪,便顛簸的奇,更骨相乏膽識,才學風流俱已矣!問天下有幾個真男兒?女兒家便這般將就下去,任繡閣豐神,翠帷綺麗;篷窗才澡,篳戶清奇;終須是身隨步繼,只有這綠丹夢里依稀。[5]
這兩段唱詞是編劇的創(chuàng)新。車靜芳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終于戰(zhàn)勝了哥哥對自己追求真摯愛情和幸福生活的阻撓,但卻沒有料到自己選定的夫婿是一個空有才華卻沒有風骨的人。她從內心深處鄙視謝英和顧璨的表現(xiàn),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深深的絕望。車靜芳是一個有主見、有膽識的女子,但她費盡周折嫁的男子詩才雖好,在見識行為上卻并不能與她相配,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是為了表現(xiàn)更多觸及社會本質的東西。其中“綱紀纏綿安可期”從車靜芳口中道出,展現(xiàn)了她超越一般閨中女子的見識,在某種意義上,車靜芳的精神境界與沈重相通,所以編劇設計了車靜芳主動去沈府“認父”的行為,車靜芳是沈重那種清流社會理想的繼承者,且擁有比沈重更加強烈的社會改良訴求。沈重面對賢良被現(xiàn)實社會邊緣化的事實,只是發(fā)出了“身已退,志未酬”的消極感慨,而車靜芳化“小我”為“大我”,不僅由自己的命運想到了千千萬萬個女性的命運,也想到了整個社會風化的問題,可惜的是,這一切都不是她或是某個人可以改變的。
吳炳的目的并不是要揭露社會的真相,所以他安排了綠牡丹再次開放,沈重重新回到朝廷的結局,以喜劇的面貌消解了原本沉重的現(xiàn)實,將前面沖突的力度降到了最小。喜劇永遠是輕盈歡悅的,但悲劇的沉重卻是現(xiàn)實中必須要勇敢面對的。在結局的處理上,改編比原作更深刻,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
災難雖然已經過去,可那些甜美的夢幻卻無法繼續(xù)下去。既然無路可走,就只能呆在自己為自己筑好的圍城里,用一剎那甜蜜的,對愛情、婚姻、人生知己的向往打發(fā)剩余的漫長而了無意趣的時光。
與車靜芳處境相似又同為女性的沈婉娥雖然明白車靜芳心中的痛苦,但她明白這個時候,已經無法再抗爭,即使抗爭也毫無結果,所以她無可奈何地安慰車靜芳:“待不嫁伊又嫁誰?”[6]出嫁本是高興的事,但兩位才女卻都因出嫁,走入了無法解脫的困境中,這種“以喜襯悲”的創(chuàng)作手法加強了戲劇沖突的效果,展現(xiàn)了女性在封建社會中孤立無援的困境。
新編昆曲《綠牡丹》對原作亦莊亦諧戲劇風格的繼承和美丑對照、雅俗相生、以喜襯悲的獨特的戲劇沖突的安排,是其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觀看該劇流暢生動的舞臺演出,既可以感受到編劇對原作的繼承,也可以看到富于新意的藝術創(chuàng)造,這也使得新編昆曲《綠牡丹》成為了活躍在現(xiàn)代戲劇舞臺上的為數(shù)不多的古典戲劇精品之作。
[1][4][5][6]江蘇省昆劇院.綠牡丹[EB/OL].(2011-03-10)[2017-06-01].http://video.tudou.com/v/XMjA1MTI2MzQzMg==.html.
[2]曹雪芹.紅樓夢[M].周汝昌,校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247.
[3]吳炳.綠牡丹[M].羅思寧,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649.
【責任編輯:周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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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7)08-0057-03
2017-06-05
邱雪惠(1993-),女,河南南陽人,主要從事民族戲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