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芬
迷人的缺陷
劉世芬
不夸張地說,不少作家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
女作家,自我、自戀、自私,有的甚至都到了神經(jīng)質(zhì)的地步??赡芤虼怂齻兇蠖嗷橐霾恍?,耍單兒的居多。作家本身的學(xué)養(yǎng)使她們的情感世界超級豐富、敏感,故而清高、脫俗,眼睛恨不得長到頭頂,能入她們法眼的伴侶可想而知。我和身邊的女作家有的走得近,有的則保持距離地交往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觀望著她們的生活狀態(tài),發(fā)現(xiàn)不少人極少幸??鞓罚∫淮蠖?,自憐自艾,有時又極盡挑剔,今天解決了久拖不決的問題,明天一定會有新的困境造訪,于是開始新一輪的糾結(jié)。不僅個人生活搞得一團(tuán)糟,“池魚”也難幸免,身邊相近的人雞飛狗跳并不鮮見。
再看男作家,大多性情乖戾,自命不凡,文人相輕往往出現(xiàn)在男作家身上。他們有的表面故作輕松,實則內(nèi)心極為緊蹙窘迫,但又極力在眾人面前做出一副云淡風(fēng)清中“指點江山”的摸樣……喜好美色也是男作家的一大特點,作家這個身份本身似乎決定了他們對于美的鑒賞一定強(qiáng)烈于世人,而情色與男作家又難脫干系。比如,別看我是毛姆那個小老頭兒的“鐵粉兒”,他與小秘書(杰拉德·哈克斯頓)的風(fēng)流雖不至于妨礙我對他繼續(xù)“粉”下去,但這偶像至死也沒能脫出垂涎美色的窠臼卻成為我胸中塊壘。
我發(fā)現(xiàn)一旦冠以“作家”這個名頭,他們在俗世的滿足感總會大打折扣,他們身上的各種缺陷就有了一種別樣的意味。有時,我好奇并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一干擁有著各自缺陷的男女作家,那陣勢,真是綠柳紅杏倚云栽呵!
可是,可是,哪怕他們身上缺點扎堆,即使一無是處,只要讀到他們的文字,我怎么就不可救藥地?zé)崃业貝壑麄兡??想讓我討厭他們,還真做不到,可否這么說——知之深,愛之切?
這個說辭,是在我檢視了作家這個族群之后,發(fā)現(xiàn)他們的缺陷大多與自身過低的幸福閾值有關(guān),這不由分說給他們身上涂抹了奇異的色彩。相反,我身邊除了作家之外的每個人,仿佛胸前都掛著一枚“諾貝爾幸福獎”牌,幸福得要給這個世界下跪作揖。人家心態(tài)平和,臉上洋溢著肥膩迷人的笑意,那些沒被提拔的官員、賠了生意的老板、遭遇車禍的職員,沮喪一時,很快就過去了,即使更年期或離異的女性臉上也沒有某些年輕女作家身上的那股戾氣和咄咄逼人。春節(jié)前我與一位作家女友見面,她的個性極強(qiáng),遇事堅定果敢、無堅不摧,當(dāng)然也經(jīng)歷了離婚風(fēng)波的苦惱,但大風(fēng)大浪之后的那份從容顯然多了幾分凝重。她忽然問我:“更年期是什么癥狀?忽地一下出汗算不算?”我一聽幾乎無語,這癥狀是更年期無疑,可她畢竟才四十多歲啊。
難道,那種世俗的幸福,與作家,特別是女作家無緣嗎?
我的職業(yè)與作家交集并不多,加之多年來的寫作多處于地下、半地下狀態(tài),或許正因為這種“局外”態(tài)勢,才可以跳出“三界”外,淋漓地俯瞰一眾作家,并把他們的“缺陷”一覽無余。魯敏說“生而為人,必有暗疾”,在我看來,“生而為作家,必有暗疾”。并非所有的人都有暗疾,比如我身邊那些幸福的同事,她們可以為唯品會的一張打折券手舞足蹈,也經(jīng)常為學(xué)會一個廣場舞的舞步興奮一天。在這些美滿的人眼里,你們作家整天糾結(jié)啥呀,無病呻吟嘛。
選取我院2017年1月-2017年12月收治的92例上消化道出血患者參與本次研究,并隨機(jī)分為對照組和觀察組,對照組共42例,其中男24例,女18例,年齡50-71歲,平均(64.1±2.1)歲;觀察組共50例,其中男28例,女22例,年齡51-72歲,平均(65.8±1.2)歲。兩組患者上述各項資料情況相比,無顯著差異,P>0.05,表明本研究資料可比。
有一天,我與一個文學(xué)圈之外的朋友偶爾談到作家的缺陷,她猶豫一下忍不住問道:你以為,你自己就沒他們那些缺陷?
我暗暗自忖,是呢,怎能沒有?
缺陷可以有,但我從來也沒把自己忝列為作家??!至多算個作者吧。這一點,除了我的職業(yè)與寫作無涉,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特別是相對于那些女作家——我有一個完整還算幸福的家庭,擁有俗世中的丈夫孩子,這在身邊女作家中間多少顯得有點異類。我身邊的女作家雖然身上缺陷一大堆,但在我眼中,空曠的孤獨同時帶來空曠的自由,她們的人生經(jīng)天緯地,活色生香,作品斐然……而我,至少在她們眼中雖無“缺陷”,或者“缺陷”還欠火候,只是一個“賢妻良母”,一個淹沒在人群中的煙火女人。這倒并非說我的家庭風(fēng)平浪靜,丈夫雖支持我寫作,卻以寫作本身不影響家庭生活為前提,否則齟齬難免。每遇干戈,丈夫除了找我早年喪母的性格原因,常常就拿我平時交往的幾個作家女友說事:看看你身邊那幾個女人,有一個家庭健全的嗎?為什么你就不能與正常人(在他眼中作家屬于“非正常”)交朋友?這難道不能說明你自身的問題嗎?
有時還不忘最后通牒:如果寫作要影響家庭,寧可別寫!
聽聽,在他眼中,女人寫作似乎與美滿家庭勢不兩立。事實呢,倘若我具備那些作家女友N分之一的“反叛”,或許我的家庭早就不復(fù)存在了。我選擇的是讓步,每遇“戰(zhàn)火”立即“削足適履”。有一個“案例”,經(jīng)常被女友拿來剖析我的“軟弱”:我自幼不吃牛羊肉,可是丈夫和孩子格外鐘情涮羊肉,半月不吃就像缺點什么。特別是女兒離家讀書后,丈夫感覺一個人去吃顯得孤單,只好呼朋引類,然而難免會有孤家寡人的時刻,又央求我陪著,哪怕他涮完再換一家飯店讓我另外點菜呢。有時,孩子放假回家,他們也提出讓我陪伴共“涮”,我就坐在對面看著他們據(jù)案大嚼,他們還振振有詞:一家人嘛,一起吃飯才像那么回事……對這種事,女友曾不屑地說:看你附庸成什么樣子!連這個原則都沒有,足見你做人有多失敗!
想想也是,經(jīng)常是我坐在丈夫孩子對面,牛羊肉的腥膻氣味撲面而來,對不吃牛羊肉的我來說,那滋味可想而知。
不僅如此,我雖不經(jīng)常出差,但偶爾也會去趟外地,如果出門超過一周,一般都會提前給丈夫包好餛飩什么的,冷凍到冰箱里——早中飯在單位解決,晚飯呢?事實上,當(dāng)年大吹曾在部隊“幫廚”的他,婚后再也沒進(jìn)過廚房,女友說“都是你慣的”。被她說中,我無語。
很長一段時間,我就這樣打量著作家們和我自己的“缺陷”,糾結(jié)著。
有一天,從微信里突然讀到一句話——“好人變不成杰出的人”。乍聽,我被嚇了一跳,悄然四顧。那時我正通宵在網(wǎng)上追韓劇《來自星星的你》,這句話立即讓我與那個賣得了萌、犯得了二、耍得了寶、擺得了正的女一號千頌伊劃上等號,這才不懼把這句話說到陽光下。
永遠(yuǎn)不能忘記那個橋段:千頌伊半夜被甩在拍攝地,凍餓而醒,推房門,空無一人,白天熱鬧非凡的場景被黑暗和孤清替代,喊破嗓子無一人回應(yīng)。這是國民女神嗎?昔日前呼后擁的萬般優(yōu)越瞬間速凍,誰讓她平時口無遮攔呢?先前她“得罪”過的人,今日給她地獄一樣的報復(fù)。更萌的是,這位被捧慣了的千大小姐竟然絲毫不知自己被報復(fù)著,心機(jī),擘畫,對于她比登天還難,依然吵架、耍大牌,看似小心翼翼地侍奉媒體,其實那般圓滑和周到是“裝”出來的,經(jīng)常做被人賣了還替人數(shù)錢的蠢事……
如此的“不堪”,卻不被觀眾厭惡,或許正因為她自己毫無察覺的這些“蠢”,導(dǎo)演才安排一個洞若觀火無所不能的外星人——都敏俊對她實時監(jiān)護(hù),并最大程度地開掘出她的美麗與可愛。也正因為這位都教授,這個“二”起來不要命的女神不再那么好惹。
她咋咋呼呼著就把我們俘虜了,她得罪著人就把我們征服了。她孤零零的,眾叛親離,仿佛滿世界只剩下兩個愛她的男人,她仍毫無覺察,依舊刻薄地對待對手韓宥拉,對任何潛在的敵人毫不留情。這番咄咄逼人,我們卻永遠(yuǎn)不會在心里鄙視她、遺棄她。
那之后,導(dǎo)演安排了一個都敏俊講課的畫面,字幕打出心理學(xué)家的警告:“世上沒有比被社會排擠、被所有組織無視更為殘忍的懲罰了,人類往往比想象中柔弱,會因別人對自己的態(tài)度而高興或受傷。”這畫面無疑影射著千頌伊此時的不堪,我也暗暗為她焦急:你就不能成熟一點兒?
成熟,對于“不堪”的人有著特別的意味,它給人一種無形的力量去思索人生的悲苦與酣暢。在嚴(yán)歌苓早年作品《雌性的草地》里,“小點兒”與千頌伊有著同樣的“不堪”。嚴(yán)歌苓自稱:“小點兒是一個美麗、淫邪的女性,同時又擁有最完整的人性,她改邪歸正的過程恰恰是她漸漸與她那可愛的人性、那迷人的缺陷相脫離的過程。她圣潔了,而她卻不再人性?!睆摹靶↑c兒”的命運(yùn)說開去,嚴(yán)歌苓又指出書中許多生命的命運(yùn):要成為一匹優(yōu)秀軍馬,就得去掉馬性;要成為一條杰出的狗,就得滅除狗性;要做一個忠實的女修士,就得扼殺女性。一切生命的“性”都是理想準(zhǔn)則的對立面。“性”被消滅,生命才得以純粹。這似乎是一個殘酷而圓滿的邏輯,至少在特定年代。
我愛著千頌伊,也愛著“改邪歸正”之前的小點兒,這兩束“玫瑰”上的刺兒,令這個世界深深不安?!妒ソ?jīng)》中有則故事說的就是玫瑰中的刺兒——人們可以不厭其煩地贊美玫瑰,卻對其上的刺兒吝嗇到不肯贊美一字,對于刺兒之于玫瑰的意義更是思之極少——正因為刺兒,玫瑰的美才有了異形的驚心動魄的意義。
“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這句話出自《圍城》。在前往三閭大學(xué)的坎坷之旅中,方鴻漸問及趙辛楣這一路是否覺得自己討厭,趙辛楣脫口回應(yīng)。以前讀這句話,不甚解。直到有了一些年紀(jì),才覺字字誅心。
人生如此,特別是對于作家。
作家職業(yè)的特殊性決定了他們必須經(jīng)常浸泡在巨大的孤獨和荒涼之中,難免跟這個世界“找茬兒”,從而顯得無比“討厭”。然而,不討厭,又意味著什么呢?所謂“參差荇菜,左右流之”,荇菜成行,卻很難成為白娘子不惜生命為許仙去絕壁盜取的那株仙草。某個專家談到為什么不可能每個人都成功,其中一點就是太多的人過于“從眾”。王安憶曾對青年作家說:文學(xué)需要與大眾拉開一段距離。我知道南方有一位作家,惜時如金,在辦公室赫然貼出一張“公告”——談話勿超五分鐘。這位作家我是見過的,平時一臉陰沉,陰沉中透著堅毅果敢,我只在網(wǎng)上的照片中見過他隱隱的一絲笑意。但我能想象,僅憑那“五分鐘”,他已把自己與周圍劃開界限。
喬布斯帶給全世界一只瘋狂的“蘋果”,許多人都在研究那只蘋果為何不完整,而要留一個缺口。其實,我在許多作家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缺口”。他們易暴怒,偏激,情緒化,不穩(wěn)定,虎頭蛇尾,缺乏包容和寬諒,顯得游移、不成熟……而這一切,造就了他們身上區(qū)別于眾人的“癖”。
他是有缺陷,但還有趣呢;你是“好人”,卻乏味?;蛟S上帝就是這樣平衡世界的??催^一檔電視節(jié)目:《世界地理》的“尋蛇記”。四五個人,有男有女,整日游蕩在非洲荒原或沼澤地,只做一件事:尋找蟒蛇。許多驚悚畫面,只需一眼就令人暈厥。他們赤手空拳,駕一葉小舟,在闊大的湖面,像一片衰葉,在暴風(fēng)雨侵襲時,在陰森黑夜的密林里,在杳無人跡的暗洞旁,尋找他們的目標(biāo)——巨蟒。兇猛的動物有著幾百公斤的身軀,具有人類難以想象的攻擊性,鋒利的牙齒噴張開來,毒液就像剛剛打開的消防栓,剎那間就會致人斃命,可是這些人每當(dāng)嗅到些微的線索和跡象,頓時興奮如芝麻開門,仿佛一個巨大的珠寶洞庫正被啟開,瘋子一樣的男女歡呼雀躍著去對付兇猛的龐然大物。我敢肯定,那種成就和滿足感,即使把一座金山贈予他們,也會被嗤之以鼻。
在常人眼里,“瘋子”不過如此!
讀過一篇《漢口鑼》,一個深藏陋巷卻身懷絕技,折服了德國專家的漢口老人,終生性情古怪,不理凡人,卻將令人費解的熱愛,在一口破舊的異邦銅鑼上演繹到極致……
這些人,無人給他授銜、嘉獎,他們用于“熱愛”的財和物,有時就是一場毫無產(chǎn)出的投入,卻“癖”此不疲。這樣的癖,令人頓生敬畏。這千奇百怪的癖啊,給了這個世界無窮的動力。
終究還是寫作。經(jīng)歷了人生的溝溝壑壑,我喜歡一位男作家說過的話:遇到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指寫作),就厚著臉皮堅持下去吧。這句話到了俞敏洪口中,就成為“死不要臉”的堅守。有時候,寫作就是這樣,讓作家本身帶有一種宿命意味,其悲情色彩,讓人想到一個字——“傻”。而歷史又告訴我們,當(dāng)人傻到一定程度,全世界都會為其讓路。
立春那天,一位作家在微信里說:“筆是我的農(nóng)具,紙是我的田垅?!蔽颐靼祝H搜壑械摹叭毕荨痹谶@位作家身上應(yīng)有盡有??墒俏叶嗝锤兄x作家們身上那些“缺陷”啊!甚至,我愿意把他們身上那種“不堪”,視為他們手中的筆對這個世界上所有真正的“不堪”進(jìn)行的溫柔殺戮。
如果作家們的缺陷大多深植寫作,在我看來,那就是迷人的缺陷。由于這類“邪惡”的缺陷,我要萬分感謝上帝——賦予作家們驚世駭俗的披堅執(zhí)銳與旁逸斜出,這幾乎等同于他們各自的光芒。當(dāng)然,我也不甘心在一旁“吃瓜”,寧愿吞下一杯烈酒,也不愿飲一滴溫吞吞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