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廣遠++鄭慧文
[摘 要]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文學界標榜思想革命的旗幟高高舉起,對當時的青年作家產(chǎn)生了深厚的影響,魯迅先生無疑是這場革命的擎旗手,他對國民性的改造更是擴展為眾多青年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陸蠡與魯迅同為浙東作家,他的作品同樣以寫故鄉(xiāng)人,故鄉(xiāng)情,故鄉(xiāng)事為據(jù)點,展開自己對勞苦大眾深切的關(guān)懷以及對黑暗勢力的痛惡,最為痛心的是,他對于民眾的愚昧性與國民的劣根性的揭露。文章通過對陸蠡散文作品語言的分析,挖掘他寫作的心理路程以及他在寫作過程中隱含的精神世界,探討他與當時的文學領(lǐng)袖魯迅文學思想的契合。再者,陸蠡也是在魯迅先生文學火炬的照耀下,探索文學的創(chuàng)作。他們同樣把文學作為擎在手中的武器,向惡勢力投去強硬的匕首。
[關(guān)鍵詞]詩化語言;哲理;精神寫照
[中圖分類號]I21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17)01-0067-06
自五四新文學誕生以來,中國的文壇上涌現(xiàn)了一批才華卓越的作家,他們?yōu)橹挛膶W的興盛,更為著中國出路的探尋。20年代,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有著不凡的成就,不僅思想深刻,文筆嚴謹,而且文體廣泛,他是新文化運動最英勇最偉大的旗手。他的成就鼓舞了一群又一群的青年志士,為著民族的振興,國家的富強,他們在文學道路上苦心造詣。30年代,經(jīng)歷十年的摸索與發(fā)展,現(xiàn)代新文學的樣式呈現(xiàn)了百花齊放的局面。小品散文的成就蔚然可觀,一群作家在藝術(shù)領(lǐng)域內(nèi)不斷地摸索,力求散文創(chuàng)作在謀篇布局、文章敘述、感情內(nèi)蘊等幾個方面的精益求精,他們的努力給散文的繁榮局面奠定了深厚的文學基礎(chǔ)。
陸蠡,學名圣泉,浙江天臺人,他是文壇中“文如其人”的典范。陸蠡的散文善于編織故事、勾勒畫面,而且在抒情方面含蓄委婉,具有雋永的詩化意境;語言的凝練優(yōu)美,節(jié)奏的舒緩清揚,具有濃濃的散文詩的風味。[1]的確,他的散文處處透露著詩的氣息,散文語言更是做到了推敲的極致。從早期的清新可人到中期的蘊藉深沉再到晚期散文濃郁有力,陸蠡以他獨特的文人品格支撐著他的寫作。陸蠡一生的散文集有《海星》《竹刀》《囚綠記》三部,《竹刀》集作為作者的第二部散文集,在內(nèi)容和情感方面都展現(xiàn)了陸蠡從早期的童稚到晚期深沉的過渡?!吨竦丁芳怨枢l(xiāng)情、故鄉(xiāng)人、故鄉(xiāng)事為線索,以第一人稱的口吻講述作者的故鄉(xiāng),總是給人以親切、平和、娓娓道來的感覺。陸蠡從對客觀事物的細致觀察以及對生命的深刻體悟中,運用形象、生動、簡約的語言勾勒出他的浙東鄉(xiāng)情;他在追求形象化思維的同時,用信手拈來的日常景物去激發(fā)內(nèi)在的情思,帶領(lǐng)讀者達到精神世界深層次的內(nèi)外神韻的相通,從而得到從感性到理性深化的藝術(shù)意境。陸蠡的散文不多,僅僅三個薄薄的集子,卻記錄了他短暫的一生,從早期的天真爛漫到后來對現(xiàn)實人生的抑郁躊躇,而這些,正與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詩集《野草》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陸蠡的文學成長的過程中,深受魯迅文學精神的影響。著名的文學批評家李健吾就曾經(jīng)說過,陸蠡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在魯迅的戰(zhàn)斗精神燭照下慢慢成長的。[2]陸蠡一生有三部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綠記》,本文以《竹刀》為代表,闡釋陸蠡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魯迅先生對其的影響?!吨竦丁飞⑽募泄簿牌?,有《溪》《竹刀》《秋》《廟宿》《嫁衣》《燈》《網(wǎng)》《讖》《苦吟》。
一、語言的傳承
恰到好處的語言修辭可以做到點鐵成金的效果,使人回味無窮。精彩的語言修辭具有創(chuàng)造性,不僅能夠形象地為我們闡釋所描述的對象,而且還可以拓寬我們認識事物的視角,從不同的側(cè)重點可以獲取到不同的感知,增強了文字的趣味性和創(chuàng)造性,帶動了讀者與作者的內(nèi)在交流。而陸蠡的散文中,他常常選取生活中的常見事物作為喻體,具有通俗性,同時又獨具慧眼,陸蠡以他的方式在感知著世界,用獨特的視角去體味世界,產(chǎn)生了獨具一格的創(chuàng)新性與哲理性。
(一)語言的通俗性
自五四新文學繁盛,魯迅的白話文《狂人日記》的文學成就,鼓舞了人們的白話文寫作,同時又奠定了白話文的文學地位。延續(xù)與傳承是歷史規(guī)律,在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語言的淺顯易懂是必要的,因為這是給大眾讀者的讀物,在陸蠡的散文中,語言的通俗易懂也是顯然的。陸蠡的散文語言清新亮麗,辭藻樸實,質(zhì)樸的修辭能夠使讀者快速地進入作者所塑造的情景中去,更具體、更貼切地感受作者的文學理想。在《廟宿》中這樣寫道;“天上流星像雨般掉下來,金紅色的,橙黃色的,青黃色的,大的,小的,圓的,五角的……我便不嫌多地撿滿了整個衣袋?!甭犜挼摹拔摇痹诟改傅谋幼o下,生活在狹小的方墻之內(nèi),可是向往自由的我卻有一個年少磅礴的心。流星素來在人們眼中代表美好的期許,作者在這里用“雨般”的流星表述了自己對突破藩籬的無限憧憬?!敖鸺t色”、“橙黃色”、“青黃色”各式的顏色。就像雨過天晴后天邊掛的彩虹,兒童的視角,五彩的顏色,一股童真的美好;“大的”、“小的”、“圓的”、“五角的”也顯示了作者孩童般的真誠。就如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用孩童的視角寫出自己時自由的渴望,語言真摯,讀來是滿滿的溫馨。然而在溫馨的背后,作者又拉出一個悲傷的故事—堂姐的不幸。
“我”的堂姐被拋棄于荒郊冷廟之中,沒有家,沒有孩子,沒有老人,孤獨的她一人寄宿在山嶺之中。她的寂寞,她的苦楚,她的委屈,她的怨恨只能憋在心里,孤苦伶仃的她比實際年齡老了十多歲。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當她遇見自己的堂弟,自己的親人,滿腹的酸楚就會滔滔不絕的被傾倒出來。接著答應(yīng)我的問話,話便川流似的滔滔地流出來。作者用“川流”似的話語反襯了堂姐往日的寂寞,也寫出了一個婦人對命運的抱怨,對可悲的定命論的屈服。一句平常話道出了作者的無奈,也牽動了讀者的心弦。在這里“我”的堂姐與《祝福》中的祥林嫂一般,她們沒有自我,傳統(tǒng)的封建思想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制著她們的靈魂,她們在受難,但受難的同時沒有絲毫的反抗,她們在承受著一切,就像理所應(yīng)當?shù)囊粯印?/p>
(二)語言的創(chuàng)新性
作者愛秋,所以筆下的秋夜也是如此的可愛。“仍是夜里,頭上的天好像穿出了許多小孔的藍水晶的蓋,漏下粒粒的小星,溪中顯出的是藍水晶的底,鋪滿了粒粒的小星,而我卻在這底與蓋的中間,好像嵌在水晶球里的人物?!痹谧髡咄娴囊暯窍拢毙屈c綴的星空與大地是晶瑩剔透的水晶球,而“我”就是呆在其中的人物。仰望星空是眾多作家筆下的情景,而在這里,作者獨把夜空與水晶球相稱,一種童年的記憶涌上心頭,精美的比喻就像是馬良手中的神筆,可以妙筆生花,使得讀者與作者能夠在審美心緒上得到暗合,也增添了文章辭藻的甜美。前行的道路上,陸蠡有著魯迅般的孤獨。在《秋》中他對秋夜的禮贊、愛戀,那藍水晶般的夜空是作者遠離現(xiàn)實的去處。每個人都會有仰望星空的經(jīng)歷,在作者的眼中,那里可以有童話般幸福的自己,撇去世俗的困惱,撇去現(xiàn)實的嚴酷,在那里獨享屬于自己的孤獨,在孤獨中發(fā)出對邪惡、命運不懈的抗爭。
陸蠡的散文語言無處不透露著他細膩的內(nèi)心,一個念頭的擾亂,被作者比作一粒塵芥落入眼瞼。我原不喜愛這種語句,我想立即屏除為這句話所引起的念頭,卻不料它已潛入我腦筋的皺褶,像一粒塵芥落入眼瞼,怎樣搓揉也剔除不去。塵芥落入眼瞼的感覺是生活中都會遇到的,當時的那份難受是每個親歷者都有的感受,就會達到共鳴的效果。這樣的比喻,是這樣的熟悉而又新奇。生活中的陸蠡是一個寡言少語、沉默的人,外表憨厚的他,有一雙善于觀察的眼睛,一顆細膩的內(nèi)心世界。文學史中這樣的例子眾多,越發(fā)內(nèi)向的作家,他們的作品就越發(fā)細膩生動,扣人心弦。陸蠡就是這樣的人,他不僅具有豐富的想象力,同時也具有藝術(shù)家對于美的不斷追求。擁有一顆童稚心靈的他,在面對世界的時候,自然會具有他獨特的審美感受。
(三)語言的哲理性
散文的獨特點在于對語言的把握。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總會與他的思想情感相契合,通過語言來表述自我的情感。文學家李健吾就曾說過,陸圣泉的散文成就在于他那璞玉般的心靈。璞玉般的心靈本身就帶著濃重的詩意,這種“詩化”的人格在文學的構(gòu)思上更具有哲理性的睿智。陸蠡是一個善于思考的人,在散文的立意上常常突出新意,獨具心裁,富有哲理性。但陸蠡的哲理又不是明顯地擺在讀者的面前,而是讀后的細細品味,慢慢咀嚼。
作者喜愛秋,愛到想為它作畫一幅??墒鞘直孔荆约旱淖謪s像一堆亂草,毫無遒勁之致。文章中這樣寫道“我筆底所撇的只是一堆亂草,毫無遒勁之致?!弊置姹硎玖俗髡邔ψ约旱氖c心中所想之秋相差甚遠,所以作者又在夢里尋找自己心儀的秋夜。陸蠡的口齒笨拙,卻意斂情深。短短的字句寫出了他內(nèi)心的渴望,對自我強大的渴望,與魯迅《秋夜》中的獨語一般,言簡意賅,令人深思。
二、審美的接受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它的本質(zhì)是審美的。在文字語言的排列組合當中,作者的傾訴與讀者的接受在此得到了心靈情感的互話。人們在欣賞作品時,不僅僅是為了獲取一定的信息,更為重要的是為了獲取一種美的感受和心靈的啟迪。
(一)多重意蘊的體現(xiàn)
《溪》中,作者說故鄉(xiāng)的山水如蛇嚙于心間一般,那是一種無法忘卻的鄉(xiāng)愁。為了贊美故鄉(xiāng)的溪流,別處平原的潭水混濁有著如同酒徒嘔出來的唾沫,這樣的描寫顯然讓人反感且不勝悲哀。作者筆下的故鄉(xiāng)溪水清澈,讓作者流連忘返。兩者鮮明的對比,淺層語言層面表示作者對故鄉(xiāng)溪水的喜愛,深層次上是作者對家鄉(xiāng)山野風光和淳樸民風的眷戀,對平原城市的厭倦,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悲哀”一詞更體現(xiàn)了作者的無奈。再者在《竹刀》開篇以來對家鄉(xiāng)景色的鋪敘,筆調(diào)悠揚。各式各樣通俗的比喻為讀者呈現(xiàn)一個平靜的故事,卻在結(jié)尾講述了一個山民的激烈反抗故事?!按潭垢粯拥乃辈粌H顯示了刺刀的尖利,道出了年輕人的內(nèi)心的激憤,也說出了作者對邪惡勢力的蔑視。竹子的姿態(tài)柔雅,竹刀鋒利尖銳。當作者直面慘淡的現(xiàn)實社會,他也會像文中的年青人一樣向社會投去尖銳的匕首。
魯迅是一個天生敏感的人,一個緘默的人,同樣,陸蠡是一個天性敏感的人,一個緘默的人,一個內(nèi)在沉憂的人。魯迅的《吶喊》《彷徨》,我們都從《竹刀》中找到影子。《竹刀》共有九篇,寫于1936年至1937年。時值中國風云變幻的動亂年代,陸蠡從早期的孩童般的童真《海星》集到《竹刀》集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開始步入對社會的思考。在《竹刀》集寫作時期,已是上海淪陷的前期,陸蠡與現(xiàn)實生活有了更深的接觸,更多的體會。帝國主義勢力的滲透,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高壓,寧靜的鄉(xiāng)村籠罩著濃黑的陰影,這一切陸蠡都看在眼里。可是對于殘酷的現(xiàn)實,文弱書生的他無力挽回。他用另一種方式在戰(zhàn)斗著,在《竹刀》集中就反映了現(xiàn)實社會下層人民的貧困疾苦和陸蠡對現(xiàn)實的思考。他希望通過這本小小的集子能給予苦難的大眾以鼓勵和慰藉,所以在《竹刀》集的語言中,陸蠡用樸實的語言在構(gòu)建著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世界。
猶如《傷逝》,在《嫁衣》中,堂姐想到自己是一頭驢子?!芭紩r想到她是成了一頭驢子,團團轉(zhuǎn)轉(zhuǎn)地牽著永遠不停的磨,她是發(fā)笑了?!卑炎约号c牲畜“驢子”視為同等的動物是對自己多大的侮辱,她受了多大的折磨才會對自己如此的自賤。鄉(xiāng)間的陋習,他人異樣的眼光,她承受了可怕的辛勞。沒有關(guān)懷,沒有溫暖,為了做“賢惠”的媳婦,她拖著吊死鬼一樣的身子茍活著。生命對她來說只是一朝一夕的更替,生活沒有了盼頭,就像干涸的土地沒有雨露的滋潤。面對自己堂姐的凄慘遭遇,作者看到了時代與歷史背景下婦人在奴性思想下殘喘的悲劇,令人唏噓。再者,文章中這樣隱喻了表姐的一生?!罢乖谒媲暗南M菐О愕谋P繞,帶般的迂回,帶般的曲折?!睅О汩L的日子,路般長的前途,女兒的未來是母親一生的牽掛??墒桥畠涸谔ど匣橐龅穆飞蠀s一路顛簸,在這里“帶子”寓意了鄉(xiāng)間婦女可悲的一生。在前文中的“帶”是女兒把錦繡般的心思織在帶子上,帶子寄托了她對未來生活的期許。“帶子”寓意著幸福、美滿、富貴,可是這“帶子”卻沉寂在箱底被霉爛掉了,未來便成為了一片無望的空白。作者巧用絲帶的特性柔軟易折反向地襯托著生活的不易,將美好的吉祥物與貧瘠的現(xiàn)實相稱,更給人一種心靈上的撼動。作者接著平淡地述說堂姐的不幸,幸福是一葉不平衡的船,表姐是莽撞的乘客。表姐只是乘客,她不是自己帆船的掌舵者,對于未來生活的規(guī)劃只是在他人掌控下的遐想。一個心思錦繡般的大家閨秀在命運面前的屈服、忍受,她的可悲敲打著每個讀者的心。作者用平和的語氣在講述這樣悲泣的故事,他內(nèi)心如巖漿般翻涌的怒火在竭力地壓制著。文章的結(jié)尾處作者寫到那荒誕無稽的古樓鎖著堂姐的嫁衣,僅僅鎖著的是堂姐的嫁衣嗎?不是!那是堂姐用青春編織的布,用對生活的熱情織繡的嫁衣。那嫁衣就僅僅是嫁衣嗎?不是!那是父輩對兒女的期望,是少女對自己的祝福。就這樣,它被那荒誕無稽的古樓“鎖”著,那是對生命的一種無視,對美好的一種殘酷的桎梏。作者為我們講述了一個不美麗的故事,一個少婦的悲劇。沉著的語調(diào)在逼迫著我們?nèi)ニ妓魇鞘裁淬藓α巳诵?,扭曲了人心?/p>
猶如《孤獨者》,只不過,魯迅寫的是灰暗背后的希望,而在《燈》的寫作中,作者枝枝節(jié)節(jié)地拉出來一盞燈、一個家庭、一個鄉(xiāng)村、一個燈芯灰的故事、一個靜謐安詳?shù)恼銝|世界。燈聯(lián)系著祖孫三代,更聯(lián)系這個大家庭,它就像血液溶于我們的親情,燈會帶來光明,帶來溫暖,就像她在這個家的地位。燈亮了,正如初上的太陽為漆黑的世界帶來光明。她的存在正如那滿油的燈,照亮了整間屋子,照暖了整個家庭。一盞青油燈,一個“她”,一個家庭的圓滿,讀來滿滿都是溫情。伯父們口中對青油燈的喜愛,那是他們?nèi)粘I钜娮R對青油的贊美。一盞古式青油燈,一曲風情畫。作者在這里為我們帶來一個安靜的幸福的世界,詩般的靜謐而又悠揚的曲調(diào)。現(xiàn)實嘈亂的世界,風云涌動,陸蠡用他的天地自然觀在渲染著鄉(xiāng)間的淳樸,反襯著時代變動下人類的無味生活,陸蠡在尋找著自己的精神凈土,也在為我們的生活注入一股清揚的味道。
(二)感性與理性情感的流動
文學語言的構(gòu)造是作為作者主觀認知的一種體驗存在的,感情即文學的生命,只有具有情感流動的文字才是真正的文學作品。作家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總會寄托著自己的主觀情感,來與讀者坐著進行情感交流,并引起讀者情感的共鳴。
《竹刀》這篇散文最大的特色就是能夠在蘊藉處窺見深情。正如陸蠡的性格,如沉默的火山,但內(nèi)心卻是翻涌的熾熱巖漿。為了勾勒年輕人的英雄形象,體現(xiàn)他的叛逆精神。用竹刀刺殺大肚皮的木行老板像刺豆腐一般的爽利,說明了山民對木行老板的蔑視以及反抗權(quán)勢的英勇。將“刺豆腐”用作對權(quán)勢的蔑視,揭示了當時惡勢力的外強中干。在《竹刀》的開篇,作者娓娓道來地講了別處平原上的小山,故鄉(xiāng)摩天的高嶺,懸在山腰間的羊腸小道,山間的神秘故事。就如一篇散亂的文章,枝枝節(jié)節(jié)地為我們拉出一個很長的故事。說山說路說故事,最后講到了鄉(xiāng)間人們的拮據(jù)生活。在故事的尾端筆峰依舊柔和,但柔和的筆調(diào)下卻寫著血淋淋的故事。山民靠木材為生,條條塊塊的木板結(jié)成木筏,首尾銜接像一條長蛇,它系著許多家庭的幸福??墒悄拘欣习鍌兊膼阂鈮簝r把他們幸福的幻夢破碎了,所以山民的憤怒促使他把竹刀刺進木行老板的肚子里,就像刺豆腐一樣的爽利。當尊貴的生命與無生命的豆腐視為一物時,陸蠡就把他的怒火噴射到生命的最無畏處。當視為高貴的生命被唾棄,陸蠡的冷靜敘述是為了達到一種冷酷和殘忍結(jié)合的接近情感零度的寫作策略。陸蠡把自己的激憤按壓在心底,把他對現(xiàn)實抗爭的力量深深地埋沒在平淡的語言中,在令人悲痛的故事中給予我們以反抗的勇氣。對于那些盤踞在勞苦人民之上,剝削壓迫他們的官僚以及不法的商賈,陸蠡則噴發(fā)出最炙熱的怒火。在理性與感性的情感流動中,陸蠡以他的方式在謳歌著山民的英勇。
陸蠡是一個靜默的人,一個善于思考的人。他的散文總是在敦厚質(zhì)樸與平靜清麗之后,蘊藉了他峭拔的人格,正如那故鄉(xiāng)的峭壁。陸蠡內(nèi)在的情感就如一條奔騰入海的江水,挾攜著他的峭拔與不羈。他有如一潭湖水的平靜的表達,但內(nèi)心卻涌動著無限的憂郁與掙扎。陸蠡的文字不厚,情感厚重,蘊藉深沉。緘默少言的他,在思考中獲得了精神上的補償。沉著地思考,使他的散文沖出了理性的束縛,從而進入了理性與感性交織融合的境界。
在《苦吟》中,一句“人間皆可哀!”使得作者被擾亂了,作者想竭力地摒它的困擾,但是這樣的困擾就像落入眼中的塵芥無法剔除。處于風云變幻的年代,作者敏感的思緒被擾亂,思索自我、民族、國家的未來,作者的愛國情緒,國仇家憂,不斷地涌入他的心中。而這些也正是每個有志青年的擔當,作者的心緒扣住了每一個讀者的心弦,這樣的比喻充分地調(diào)動讀者與作者的心理相融。
因為一位善感的詞人說了句人間皆可悲,陸蠡便陷入了無端的思索當中,就像一粒塵芥落入了眼瞼怎樣也去不掉。當我們簡單地理解字面的意思,也許就這么簡單地想了。接著在下一段,作者又有這樣的訴說,無端思緒在困擾著這位善思的人,結(jié)成了繭。試想怎樣的心境會使作者如此的懊惱,回到當時的時代大背景下,正值1937年。從對陸蠡的了解,他的妻子于1936年因產(chǎn)褥熱病逝,家破。甲午海戰(zhàn)以來帝國主義的爪牙逐漸地伸向中國的內(nèi)陸,中國變得四分五裂,國破。曾經(jīng)高昂著革命口號的大革命已經(jīng)落下帷幕,國難家破,令敏感的陸蠡愁惱著。他在黑暗現(xiàn)實大背景的摧殘下,承受著重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一步一步艱難地探索在崎嶇的人生道路上。他向往著國家的富強,可是夢中的金神是可悲的。因為他的胸與腹是銅與錫,他的腿是泥的,只有一個金的頭顱,又徒增了作者的懊惱,憔悴了他的靈魂??戳诉@番輟食苦吟,沒有招致我們一絲的譏笑,而是對作者的肅然起敬。劉西渭曾經(jīng)說過“陸蠡沒有那么重的恨,他的世界不像魯迅的世界那么樣,然而當他以一個渺小的心靈去愛自己幽暗的角落的時候,他的敦厚本身攝來的一種光度,在文字娓娓敘談之中,照亮了人性的深厚。”[3]陸蠡的世界沒有魯迅那樣廣闊的世界,他對世界也沒有那么多的仇恨,所以在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他更多的是內(nèi)省,他用自己渺小的心靈在度量這個世界,愛這個世界,在文字的字里行間,用自己醇厚的人格在照亮這自己的狹小天地。
(三)深沉憂郁的精神寫照
文學語言的編織是在作者的主觀思維下進行的,任何作家的寫作都會受到自己主觀情思的制約與影響。語言是作者寄托情感的工具、手段。陸蠡在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將他的文學理想和精神寫照滲入到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與人生體會中。作者喜愛故鄉(xiāng)的山水,為了對比出家鄉(xiāng)溪水的清澈,在別處看見的湖沼暗蒙厚膩,這樣的詞匯會使讀者感到陌生,所以作者用“婦人呵曇的鏡”、“洗下脂粉的水”、“酒徒嘔出來的唾沫”這樣的詞語都是生活中我們常見的事物,用這樣生活化的詞語,就將湖沼暗蒙厚膩的畫面形象地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使作者筆下渾濁的湖水與下文故鄉(xiāng)清澈的潭水構(gòu)成了鮮明的對比,襯托出故鄉(xiāng)山水的清新秀麗,字里行間都透露著作者鐘情于故鄉(xiāng)山水。
讀《竹刀》集能感覺到一種沉郁的格調(diào),陸蠡在文字中一泄內(nèi)心深處壓抑的苦悶和寂寞。陸蠡的散文既有著濃厚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又有著魯迅的國民啟蒙意識。由于他生活范圍的狹小,寫作的空間也就局限于他的日常生活以及童年記憶。但這不能否定一個作家的文學造詣,陸蠡的每次寫作都是一字一句的斟酌。從《海星》到《竹刀》到《囚綠記》三本散文集的創(chuàng)作,拙于言語表達的他,只能讓不甘寂寞的靈魂深入文學語言這一窄窄的途路。陸蠡在用他的精神在熔鑄著文學語言,并在語言中承載著他那青春般的憂患。憂郁、感傷是陸蠡散文的基調(diào),多愁善感、訥于表達,但他努力在時代的大我與小我中尋找一種心靈的平衡,所以就形成了一種深沉憂郁的精神。
在《嫁衣》中,作者堂姐對未來豐滿的期望變成了貧瘠干癟的現(xiàn)實,她的苦難人生被作者用平實的語調(diào)敘述出來,從“豐滿紅潤”到“吊死鬼”的形象變化字里行間透露的憤懣是作者對故鄉(xiāng)陋習的憎惡,對勞苦大眾的同情?!暗跛拦怼钡男蜗笫俏以诂F(xiàn)代文學作品魯迅的《女吊》中首次接觸的,在《女吊》中,魯迅介紹了女吊的由來,《爾雅》上以謂之“蜆,縊女”,可見在周朝或漢朝,自經(jīng)的已經(jīng)大抵是女性了。[4]對于女吊來說,她的存在不僅比一切的鬼魂美,更比一切的鬼魂更強。因為她們的存在是對死的一種無可奈何。生命是絢爛的,對于生的渴望往往大于對于死的歸去,選擇死亡,選擇毀滅,“無可奈何”似乎能解釋一切。魯迅在文章中寫出了女吊的悲哀,而在陸蠡筆下的“吊死鬼”,她還是一個存在的生命個體,卻被作者賦予了吊死鬼的形象,看似淺顯的文字背后隱喻了多么悲切的傷感。
人生總是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坎坷,然而幸福卻是每個人的追求。堂姐對未來期許了太多,可是命運卻毫不憐惜她。她成了“莽撞的乘客”沒有登上這“不平衡的幸福輕舟”。作者用淺顯的語言為我們訴說了人間的世事無常,在這里作者沒有悲痛,沒有惋惜,用最平靜的語言講訴了最凄慘的故事,于最大的平淡中隱匿了最深切的悲憫?!拔摇钡奶媒?,出嫁時的無比風光。風光的開頭卻并不意味著幸福生活的開始。這是一個不美麗的故事。美麗新娘為自己織繡了漂亮的嫁衣,為自己織繡了錦繡般的前程。事與愿違,她的嫁妝連同她的青春被鎖在滿是塵土的箱子里,與冷落的樓閣與破舊的家具為伍。如果說被丈夫拋棄還不夠不幸,那更不幸的是母親的病疫。她無依無靠的在這個所謂的“家”中等著自己的丈夫,勤儉持家,像驢子一樣的忙碌。為的是得到一句公平體恤,避免無端的責罵。她是別人眼中的富家媳,可是遭受的卻是活人的凌遲。作者為我們講述了他的童年玩伴的悲慘遭遇,他把美麗的期許撕碎在我們面前,一種震撼人心的惆悵就像跌宕山谷中的激流拍擊石壁。就如魯迅筆下的《傷逝》將美麗的愛情撕碎,子君的滅亡,讓我們痛心,但更多的是對現(xiàn)實的無奈?!都抟隆分械囊驗樘媒阋蝗ゲ环档恼煞?,使她的希望面對著殘酷的現(xiàn)實,正如種子種在磽瘠的巖石上。磽瘠的巖石預(yù)示了堂姐的無望,十年的等待換來的只是年華的逝去,面容憔悴。散文猶如日本的俳句,短小精煉,在精美的意境中帶給了讀者無助的絕望。陸蠡的苦心造詣,在平實的語言中帶有綺麗的色調(diào),整體的散文夾雜著詩的內(nèi)蘊,在形象的描述中又富有哲理性,給讀者以內(nèi)在精神上的啟迪。這和魯迅的哲理散文詩集《野草》整體給讀者同樣的精神支柱,以韌性的戰(zhàn)斗精神向社會投去匕首,反抗絕望。
在《讖》中,人們惦記遠方的行客,癡情地凝望天際的云霞,看到云變幻成了各式各樣形狀的事物,在各式各樣的形狀中猜測著遠行人的兇險。這樣悠揚的筆調(diào)為故事鋪陳著一個一個悲哀不祥的讖兆。作者憂郁的情感彌漫了整篇文章,他害怕看到人們的眼淚的晶球在無望中尋求希望,這是多么極致的絕望??墒窃谖恼碌淖詈螅髡呦M吹叫履甏蠹t的楹聯(lián),滿街的爆竹,洋溢著紅紅綠綠的希望與吉祥的祝福。愿讖成既往,愿來日平安!作者在深沉悲哀的背后又透露著對未來的美好祝福。正如魯迅的反抗絕望意識,絕望為之虛妄,正與希望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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