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筱秋
我和栗娟的第一次交鋒,是在培訓學校報名處。那天,前臺的小姑娘出去辦事,找我?guī)退敯?,栗娟就是在那個時候報名的。
我看她雖然穿著新潮,但已經(jīng)上了年紀,便問她是否要給孩子報名。她摘下墨鏡,笑瞇瞇地說:“是我報名?!?/p>
我一時懵了,我們這培訓學校主要是針對青少年開設(shè)的,學校從來沒有收過超過40歲的學生。我向她說明了情況,她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從兜里拿出卡來刷學費報名,還說:“我不介意跟孩子們一起上課?!?/p>
“你是不介意,但孩子們肯定介意。”我默默吐槽,但沒有說出口,只能勸她去別的培訓學校試試。一般人這時都會知難而退,可她偏不,直接到我們領(lǐng)導辦公室去了。半個小時后,領(lǐng)導滿面春風地帶著她一起來報名:“學英語哪分年紀,你們趕快給娟姐報名?!边@么短的時間,領(lǐng)導就叫她娟姐,真神奇。
栗娟走后,領(lǐng)導把我叫進了辦公室,雖然沒有批評,但提醒我要學會變通。我很不舒服,畢竟只是幫同事一點忙,竟然給自己招惹麻煩事,想想都心塞。所以,我對栗娟沒什么好感。
只是,沒想到我和栗娟的“矛盾”還未終結(jié)。一個星期后,她居然走進了我的班級,成了我的學生。起初我以為她一點英語都不懂,教起來肯定很費勁。上課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英語基礎(chǔ)知識跟其他學生差不多,就是發(fā)音比較奇怪,總帶著點別扭的鄉(xiāng)音。
因為報名的事,我對栗娟一直有偏見,所以對她的態(tài)度也不怎么好。她對我倒是一口一個“老師”,絲毫沒有倚老賣老的跡象。她這般謙虛,我反倒不好意思冷落她。
那天,她揣著小本子找我,希望我?guī)退g幾句話。我接過一看,無非是與生活有關(guān)的記錄,便隨口問了句:“這些都是什么啊?看你每周都會抄下來學習?!崩蹙觎t腆地笑了笑:“女兒發(fā)在‘朋友圈的。我看不懂,就抄下來問你?!?/p>
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栗娟來培訓班學英語,居然是為了能更多地了解女兒的生活。
后來,我漸漸了解到,栗娟的女兒已經(jīng)在國外定居七年了。雖然可以經(jīng)常打遠洋電話,可畢竟日日不見思念濃,栗娟加了女兒的微信和微博,希望多了解一點她的世界??墒?,微信、微博上面都是用英文寫的,栗娟看不懂,只能靠自學英語單詞語法。她笑笑說:“女兒還好,外孫卻只會說英文,我想跟孩子說說話,就只能來培訓班學習嘍!”
“你有些英語基礎(chǔ),學會日常對話不難?!蔽夜膭罾蹙?。
在一定程度上,我特別羨慕栗娟的女兒,即使相隔萬里,還有一個日夜思念著她的媽媽。我對我媽最后的印象,大概是初一那會兒,媽媽將一個裝滿文具的書包給我,說:“等你把這些文具用完了,我就會回來。”可我并沒有等回媽媽。我后來才知曉,媽媽永遠不會回來了,因為去深圳前,她就跟我爸離婚了。
媽媽前幾年也回來探望過我,在校門口像打游擊戰(zhàn)一樣出現(xiàn),但是想起以前的事,我始終沒有原諒她。后來,她來探望我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漸漸變成一年只有一次。今年,她還沒出現(xiàn)過??赡軞q月已經(jīng)磨平了我的棱角吧,看著栗娟,我居然開始思念母親了。
“筱秋老師,你怎么了?”栗娟一臉疑惑地看著我,見我回過神來,她忽然興奮地晃著我的手說,“我女兒下個月回國!盼了兩年,總算把她盼回來了?!?/p>
栗娟的幸福感,像要溢出來了。從那天開始,我單獨給她開“小灶”,希望她能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nèi)掌握更多的日常用語。
為了方便,學習地點干脆就定在了栗娟家。栗娟家是一套獨棟小別墅,打理得特別漂亮,屋子里到處都掛著她女兒的照片。許是見我對那些照片感興趣,栗娟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她和女兒的往事。忽然之間,她轉(zhuǎn)而問我:“怎么從沒聽你提過你媽?”
我愣了一會兒,向栗娟說出了原委。栗娟靜靜聽完,卻說:“大多數(shù)母親都不愿意離開自己的骨肉,除非是生活所迫。你其實挺愛她的,那就給她一個機會吧,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望著栗娟認真的模樣,我笑了笑。
有時候,我覺得我和栗娟像是一對共患難的伙伴——一個等著遠洋歸來的女兒,一個等著飄無蹤影的母親。我們的心里都住著一個深深掛念的人。
栗娟每天都在倒數(shù)著女兒回家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她的不安情緒更甚。有時候,她會跟我嘀咕:“萬一她工作忙,這次回國又泡湯了怎么辦?”
我安慰她說:“不會的??删退隳阍贀?,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不如在想他們時,買張機票飛過去看望他們。況且,你的英語雖然蹩腳,在國外的簡單交流基本沒問題?!?/p>
栗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哦,我還可以過去看他們?!崩蹙暾f女兒結(jié)婚那次她去過一次,但是因為語言溝通問題,給女兒添了不少亂子,所以這些年也沒這個想法,既然現(xiàn)在英語“學有所成”,的確應該嘗試下。
不久,她女兒依照計劃回國,所乘的飛機準時降落在上海浦東機場,我陪栗娟一起去接機。大抵是太過緊張,栗娟在機場一遍遍地練習著“welcome back”(歡迎回來),練到最后我都覺得她有點魔怔了。只是這句話,最終也沒有說出口,而是被結(jié)實而又溫暖的擁抱取代了,她與女兒緊緊相擁。小外孫則仰著臉,用明顯剛學的普通話,努力地說出:“外婆,你好!”
那天,我見證了栗娟與女兒一家人的團圓,她滿溢的幸福也感染著我。
我在廚房里幫忙做菜時,栗娟偷偷地問:“你大概也想你的媽媽了吧?如果她再來找你,你會不會也給她一個擁抱?”
“嗯?!蔽矣昧Φ攸c了點頭??粗蹙晷牢康男θ荩蚁?,我的媽媽笑起來,會不會也那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