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楔子
若有人問程改改,都見過哪些印象深刻的求婚儀式?
她應(yīng)該會立馬指給你看:“現(xiàn)在。”
門外漫天風雪,餐廳內(nèi)氣氛卻似壁爐暖洋洋,照亮英挺男子的眉眼。他手執(zhí)啞綠絲絨盒子,滿目深情溢出。
“貴嗎?”
倏然,餐廳隱秘一角,暗處窺伺的她正頭問。
對面坐著的周印一時半會兒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她又扁了扁嘴重復(fù),“他手上那枚戒指,貴嗎?”周印摸摸下巴,“還行……吧?!?/p>
那可是從艾克沙修本體切割下來的,足見對方用心程度。
聽完,女孩開始搜索視線范圍內(nèi)最尖銳的金屬,周印問她要干嗎,她說:“找刀,殺了他。”
憑什么自己被告白,是一張沒用的紙。他向別人求婚,就天價鉆戒?太不公平了!簡直現(xiàn)代版陳世美!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動手前,她還得想想,要不要通知新聞媒體什么的,將事情鬧大,殺雞儆猴,給天下負心漢一個教訓……
心動不如行動,程改改五指微攏就要起身。周印胳膊越過桌面,適時將她摁住,神色忽然帶點兒憐憫。
“別忘了,是你把她送到他面前的。”
原子彈的殺傷力也不過如此。
緩緩坐下的人,周身燥郁偃旗息鼓,她重新將視線定在不遠處的男子身上,似自我安慰又似感嘆,幽幽道:“唉,算了,誰叫他那時候窮。”
那時候,是真窮。
一起逃到西藏,坐火車,連買機票的錢都沒有。她以往兼職翻譯賺來的錢,支付學費生活費后所剩無幾。所幸兩人都履歷光鮮,應(yīng)聘到同所學校教小孩說漢英文,在當?shù)刈饬碎g小民居,靠微薄薪水度日。
他呢,以往大手大腳慣了,對錢根本沒概念,看見漂亮的異族飾物就想買來收藏,以至每到月底,工資未到賬前,他倆都要度過一個吃糠咽菜的時期。在這個時期,連買肥皂都成為需要斤斤計較的事情,最后干脆用當?shù)厣L的白玉草代替肥皂來洗衣裳。
“反正成分差不多?!彼v。
但,也曾有過好時光。
當?shù)卮笮臀幕?jié),他帶她穿過熙攘擁擠的宏偉宮殿,抵達人跡罕至的小巷,循著巷子找酒香。
酒老板是個本土老人,因緣際會與他成為忘年交,遂在假日里送出一壇好酒。兩個久旱逢甘霖的男女,為了這壇好酒大打出手,最后不小心砸了壇子,院里霎時香氣撲鼻。
男子怕給老人添麻煩,紆尊降貴地收拾現(xiàn)場,無意間被碎片劃傷。她蹲在石檐上方,看他微微蹙眉的模樣,明明酒沒入口,卻恍惚在青天白日下醉了,眼淚猝不及防,滾滾淌下。
程改改以為,自己情緒的波動,他未曾發(fā)現(xiàn)?;爻搪飞?,才知那人心如明鏡。
后來,路過宮殿,他忽然在吵嚷的人群里停住腳步,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張紙,往她懷里一塞。她定睛一看,是張保險單。投保人是他,受益人,卻赫赫寫著她的姓名。
那人當時的表情,像捧了整個宇宙奉上,他揚了揚食指,說:“流點兒血怕什么。就算我死了,你也不用擔心下半輩子怎么過活。要么,我人回來。要么,錢回來。要么,人帶著錢一起回來?!?/p>
絲毫不考慮保險公司多么心塞,卻成功博得她眉目舒展。
“那你活著就是臺印鈔機,死了也是堆人民幣?這筆生意挺劃算的,我投資?!?/p>
語畢,她主動用額頭,去套他手中的格桑花環(huán)。
當日,不遠處的殿里有誦經(jīng)聲傳來,香霧氣息隱隱。他和平凡世人一起,在山腳磕長頭。聽說,只要心誠意赤,就能修得來世再相遇。
高山反射的雪光,照拂著男子安靜匍匐的模樣,仿佛朝夕間,便可一起兩鬢蒼蒼。
沒料,在這年濱城最冷的一天,他竟親口向別的女孩,問出了同樣的話語。
“你愿意將余生交給我嗎?”
“你愿意將余生交給我嗎?”
……
待回憶被現(xiàn)實摧毀,程改改知,自這刻起,她必須努力學會的事,是將所有陳舊的光陰,埋葬。
Chapter 1
我的掌心有顆痣。
有個少年曾經(jīng)告訴我,掌心有痣的人,今生會面臨九九八十一難,跟西天取經(jīng)似的。每歷完一難,將丟失一個珍愛之人。直到對所有的失去都心如止水,方能立地成佛。
但因為這個少年,我最終放棄了成佛,甘愿成灰。
然而……
“然而后面是?程改改,你該不會打算把這樣沒頭沒尾的故事放在合集里?相信我,讀者會給你寄刀片的,我也會!”
當編輯的銷魂吼出現(xiàn),我正在抓頭發(fā)。對不起,我編不下去了,因為后來,關(guān)于他的記憶,我就跟干完整瓶伏特加似的,悉數(shù)遺忘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身體變得很差。以前去肯德基,我能一個人吃完八十多元的全家桶,現(xiàn)在,只能吃個五十幾塊錢了。
于是,我以此借口回復(fù)說:“我的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
她大概怕我破罐破摔,在截稿日期前拿不出東西,遂控制住給我寄刀片的沖動,瞬間換臉:“那寶寶先刷個微博,放松一下吧。”
2011年,微博這個公眾平臺剛剛發(fā)熱,而我因為在雜志上發(fā)表的一些文字,也獲得了幾個小粉絲。
但大多時候,我的微博只是擺設(shè),每當有人留言問為什么不更新狀態(tài),我就在心里默默回答:沒辦法,我得保持你們心中神秘莫測的仙女形象。因為我怕一開口,會成為逗比,這樣就不美好了,身為偶像,怎么可以沒有包袱?
可盡管我武裝得固若金湯,仍不能排除身邊總有奸臣想害朕,劉大壯就是首當其沖的一個。
劉大壯,原名劉維。男,二十二歲。智商……長相……成績……好吧,只有身高能稍微拿得出手。
我參與了他兩歲——十二歲和二十二歲的人生,卻沒能像小說里那樣,獲得他死心塌地的愛慕。相反,他喜歡上了我的妹妹,因為她長得比我美。
劉大壯的夢想職業(yè)是編程師。他鐘愛古龍的《邊城浪子》,所以勵志要成為編程浪子??上?,他迄今沒有成為編程師,連當個浪子都費勁。于是,他腦子里成日都想著要怎么報復(fù)功成名就、才華橫溢、秀外慧中、柳弱花嬌……的我。
譬如,偷拍我對著奧爾良烤翅張開血盆大口的模樣,放上網(wǎng)。爆料我只要不出門就能做到四天不洗頭。吐槽我每次一起吃火鍋,到了埋單的時刻都假裝肚子痛去廁所。嫌棄我一片綠箭口香糖能嚼半小時以上。
Excuse me?明明只嚼了二十分鐘!
“好了,你別再處心積慮地黑我了,大不了以后吃火鍋我和你AA?!?/p>
此刻,面對劉大壯發(fā)來的微博截圖,我連看一眼都懶得,他卻一而再發(fā)送窗口抖動,滿屏幕都是一只雞吐血的表情。
“欸,你看哪!快看??!這女的怎么那么像盛杉?!”
盛杉。
有些人的名字,是拉開回憶的手閥,令原本意興闌珊要去夢里找靈感的我,頃刻坐回電腦桌前,抖著手,點開了截圖。
正值冬天,圖片上的女孩,臉頰隱約有著高原的紅色。她用一條大格子圍巾將整個腦袋捂住,只露出靈動雙目。再細看,她身上那件外婆花棉襖,徑直扎瞎了我的狗眼。
“雖然長得很像啦,但盛杉是誰?是風光無兩的盛家小姐,是頭可斷發(fā)型不能亂的傲嬌千金,是每年都要去維多利亞秀的時尚女王,怎么會是這樣一個審美殺手?”
劉大壯的激動稍有平息:“也對哦,不過真的好像。但她只露了眼睛我不敢確定,所以叫你來鑒定嘛。”
隔著屏幕,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那雙黑溜溜的眼,好半晌才回他:“能查出照片的拍攝地在哪兒嗎?”
作為準計算機系畢業(yè)生,這點還難不倒他。沒多久,聊天對話框里赫然彈出兩個字:望城。
誠然,光看外表,我寧愿相信世上有個與她百分百相似的人,也不敢認同,那就是我一年多以來,心心念念想找到的姑娘。但是,拍攝照片的路人,還在照片下面配了文字。
他說:搞笑。公交車上這個女孩被人調(diào)侃是天山童姥,她翻了個白眼回:“還不快給你姥姥讓座?”完全的一姐氣場。
所以,縱世上千面萬相,能夠?qū)⒍旧鄽赓|(zhì)發(fā)揮得如此淋漓盡致的,我想,別無二人。
打定主意后,我開始收拾行李,要去望城一探究竟。沒想剛下樓,卻見到風塵仆仆的劉大壯。他背著黑色書包,剛剪的短寸頭刺刺的。
“讓我陪你去吧。”
青年男孩緊了緊書包帶,語氣三分祈求。
瞧著徐徐在冷空氣里上升的霓虹,我的心莫名一咯噔,想起半年前的深夜,這個一米八的大男孩,哭倒在我膝頭。
“對不起改改,如果當初我沒有意氣用事……就不會造成今日局面。”
我笑他傻:“今日的局面,哪里是你一人之力就能促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笨晌抑?,他對過往一切,心存愧疚,正亟待尋找解脫的出口。
索性,我說:“原本打算省錢坐火車的,現(xiàn)在看來有飛機伺候了。”
劉大壯緊張的面色總算消弭,出了血還沒心沒肺的樣子。
“沒問題,頭等艙。”
濱城靠北,望城在南,航程近三小時。好在有劉大壯,導致我不是特別無聊。
一上飛機,他就裝模作樣,拿出厚厚一本古典詩詞集開始看。
“我爸講了,未來我必須繼承家業(yè),這是我作為暴發(fā)戶的兒子應(yīng)該付出的代價,所以我只能放棄編程師的夢想?!?/p>
當暴發(fā)戶的兒子,真是好委屈他啊。
“不過,我考慮了一下,還是應(yīng)該學你,有點自己的興趣愛好,否則人生太沒趣了?!?/p>
所以他決定,人丑就要多看書。
基本劉大壯的話對我只有催眠作用。正當我昏昏欲睡,他忽然讀到《釵頭鳳》,猛拍大腿搖晃我說:“我去,程改改,這詩完全為你量身創(chuàng)作的?。 ?/p>
如果沒記錯,《釵頭鳳》描寫的是陸游一生的愛情悲劇。
他與妻子兩情相悅,母親卻逼著他休妻,甚至以《禮記》為背書:“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标懹尾幌霌喜恍⒌牧R名,沒辦法,只好照做,這才有了那句名流千古的詞——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你看,你當初也是因為不被他家人喜歡……”
劉大壯還在喋喋不休,我故意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才收聲,重新坐直看書。
大約半分鐘過,他實在忍不住了。
“作為一個稱職的竹馬,就算出危險,我也要說:別成天瘋瘋癲癲的了,最好也控制下胃口,畢竟哪家大人會喜歡那么能吃的?。俊?/p>
……滾!
飛機落地前,我有點兒憂心忡忡。害怕照片上的人不是盛杉。更怕她是,卻不愿隨我回去。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我們該怎樣找到她?”
劉大壯一語中的,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是憑一時沖動飛到這座陌生城市的。我對它的一切都不了解,也沒本地朋友,甚至沒考慮好闊別一年多,應(yīng)該以怎樣的對白開場,才能令重逢看起來充滿戲劇性。
可生活似乎特別關(guān)愛我,知道我想要成為小說女主角,特意在出了機場沒多久后,安排我手邊的行李不見蹤影。
“不是叫你看著的嗎?!”
一同丟失的,還有劉大壯的黑色書包。他去買水,留我在濕冷的南方空氣里排隊等出租。顯然,這不是個好決定,傍晚的航班人多手雜,而我始終沉浸在與盛杉即將重逢的喜悅與忐忑里,注意力當然不集中,氣得也悲憤吼:“我得招出租還得看行李!我又沒有站在矩陣里!不可能什么都看得見!”
半晌,劉大壯郁郁寡歡地將農(nóng)夫山泉遞給我,語氣幽幽:“程改改,你變了?!?/p>
我呼吸一窒,他緊接著說:“以前你罵人都很粗俗的,現(xiàn)在還學會拐彎兒了,還用上了這么復(fù)雜的詞!”
不都說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很早以前,我成日和沒文化的劉大壯待在一起,用詞當然粗鄙。直到后來,有個被歲月帶來的男孩,教我寫自己的名字,為我念深奧難懂的書信,陪我演戲,幫我教訓從小就五大三粗的劉大壯,還在離開的時候,送我一截能指引方向的迷谷。
光影交接間,他曾信誓旦旦對我說:“你要等,等將來某個人,帶來虧欠你的愛?!?
我沒說出口的是,如果這個人不是他,那么,我沒有期待。
言歸正傳,我和劉大壯的現(xiàn)金與銀行卡都放進了隨身行李,于是我倆來之前還雄赳赳氣昂昂,一副VIP貴賓的高姿態(tài),此刻就灰頭土臉找機場人員幫忙廣播,尋找行李,否則,今晚只能露宿街頭。
所幸,我們的行李并非丟失,而是站在我前方的人隨手往后一伸,錯拉了我們的箱子。等上了出租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返回機場歸還。
始作俑者是個青年男子,特別愛開玩笑的樣子。寒風呼嘯中,他緊了緊劉大壯的手掌說:“抱歉啊兄弟,還好牽走的不是姑娘,否則,我可能就不還回來了。”
哎呀,他這是變相夸我有點姿色嗎?我內(nèi)心隱隱激動著,劉大壯卻一臉“你還不如牽走姑娘呢,不還都行”。于是我倆一如往常每個時刻,分分鐘短兵相接。
男子用特別荒誕的眼神巡視我許久,喃喃道:“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你很眼熟?!?/p>
我說什么來著?覺得我漂亮是吧?想搭訕了是吧?我不是這么沒原則的美少女!可惜,我身邊有個沒原則的劉大壯,他順竿往上爬,想利用我的美色博取幫助:“聽口音,您是本地人?我們倆初到望城,也沒個親朋好友,不知住哪個區(qū)域比較方便?最好是人流量多,信息比較密集的地方?!笨礃幼?,腦子在關(guān)鍵時刻不是擺設(shè)嘛。
青年男子大概也不好意思拉錯了我們的行李,思忖片刻回:“跟我走吧?!?/p>
男子姓何,叫何淵。他打車將我何劉大壯送到市區(qū)酒店,還留下了電話,說我倆在望城有什么困難,可以找他。
我本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將偷拍的盛杉照片遞出,開誠布公道明來意:“其實我倆來這兒是找人的。我有個非常重要的朋友失去了下落,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是在望城。所以,如果可以的話,請幫忙留意一下。”
何淵接過照片看了幾眼,然后像撞見世界奇跡般地瞪大瞳孔,眉毛不自覺地挑了挑:“我就說,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你?!?/p>
他的確見過我,在盛杉的手機里。
照片是在斯里蘭卡拍下的。那日,我穿了白紗,身后站著的男子,垂眼含笑,幫我打了最漂亮的蝴蝶結(jié)。盛杉在一旁,忍不住偷偷記錄,可很多事情,直到今日,我才恍然大悟,卻已無力回頭。
望城海邊有家木制屋咖啡館,叫滄海一杯,建在一棵特別大的榕樹下,老板是何淵。
冬天的傍晚,海風凜凜,我和劉大壯到的時候根本沒人。舉目,便見昏昏暗落地窗旁,有雙細長的腿,閑散搭在躺椅里。
當你突然找到一個消失很久的人,那種小心翼翼接近的心情,好似接近神明,生怕驚擾到對方,她又倏忽消失??墒⑸枷騺頇C敏,容易被驚動,我們推門而入時,她已經(jīng)從酣睡狀態(tài)幽幽轉(zhuǎn)醒,徐徐地側(cè)頭望來。
只對視那么一眼,往事便像海浪拍打礁石,洶涌得越來越厲害。
我控制不住悲傷的情緒,單手捂嘴,欲語淚先流,豈料盛杉并未如想象般,對我的出現(xiàn)產(chǎn)生排斥。
見到風塵仆仆的我,她差點從搖椅處摔下,趔趄幾下后立穩(wěn),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過來,握住我的手,跟見到總理般激動。
“程改改,你怎么才找來?!”
她身上的甜菊香水味,沒有被咸腥的海水掩蓋,刺激著我的嗅覺,令我想起與她同居的日子、哦錯了,同居一室的日子……
可,欸,不對,聽這意思,她對我的到來好像早有期待和預(yù)見。
她不是帶著千瘡百孔的心情逃離濱城的嘛?!
她不是打定了主意要一輩子和以前的人事斷絕關(guān)系?!
她不是應(yīng)該怕被我們找到嗎?!
“你此刻應(yīng)該轉(zhuǎn)身就逃啊……為什么劇情是這樣子?我準備好勸你的臺詞要怎么辦?!”
盛杉借著身高優(yōu)勢,將我的臉用力擠成一團,難得:“你再不來,我就要客死他鄉(xiāng)了!”
后來,盛杉講,當初她一意孤行離開濱城,的確想過,不再與以前的人事產(chǎn)生聯(lián)系。她要找個小島,看潮起潮落,聽風過無痕……
“那為什么又期待我出現(xiàn)?”
讓所有傷害過她的人都心存愧疚、余生不安,要那個人后悔沒能親口對她說出一句喜歡,孑然一身跑到?jīng)]有我們的城市療傷,多么拉風的事情。
“因為沒錢拉風了啊?!?/p>
我竟然無法反駁。
據(jù)稱,她沒想在望城停下,原本是去環(huán)游世界的,只不過恰好最后一站在望城。那時,她看著已經(jīng)空空的錢包,和還沒拿到手的畢業(yè)證書,欲哭無淚:“早知離開的時候,應(yīng)該多拿點現(xiàn)金,原來浪跡天涯這么難。”
她想說的,應(yīng)該是找份工作那么難。
可以想象,從前揮金如土的大小姐,常常幾十張卡在手?,F(xiàn)在想隱匿行蹤,只能靠現(xiàn)金。無奈她的課程沒結(jié)業(yè),不管自身多么優(yōu)秀,沒文憑,就沒有大企業(yè)肯錄取,又想自食其力,才輾轉(zhuǎn)到了這家咖啡館打零工。
她被人拍下照片那天,恰逢望城一場臺風過境,冷得不行,隨身衣物又沒特別厚的,只好在地攤隨便淘了一件,被人取笑是天山童姥。
更重要的是,這家海邊咖啡店的老板,何淵,就是在公交上叫她天山童姥的男子。
兩人不吵不相識,之后經(jīng)常在同輛公交上遇見,何淵被她吸引,主動攀談,便有了盛小姐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咖啡店員。
“敗筆?!?/p>
看得出,盛杉很崩潰。
如果沒有那些意外,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生物科技領(lǐng)域里的人才,如今只能在海邊打零工賴以為生,計算著買完一瓶香水后還剩多少錢吃飯,因為香水對她來講是發(fā)型亂了也不能舍棄的東西。
聽完,我不淡定了:“既然辛苦,為什么不早點回來?!”
她翻了翻白眼:“當初是我要走,現(xiàn)在自己跑回去,好意思嗎?”
我不好意思,所以我才不會做什么遠走他鄉(xiāng)的事情呢哼!但我沒來得及吐槽,她反倒說起我來了。
“一年零六個月。程改改,你居然花了一年零六個月的時間才找到我,太丟葉慎尋的臉了!”
我想過在和盛杉交談間,會涉及到一些敏感詞語,只沒想她話鋒轉(zhuǎn)如此之快??斓焦馐锹犚娝男彰?,那顆不敢見的心,就鼓噪跳動起來。
記憶中經(jīng)久不息的大雨里,我曾用盡力氣嘶吼:“我珍視的東西就剩那么一點了,你真忍心搗毀?!”
他在亂花間回首,聲音比雨冷清。
“是你答應(yīng)的,程改改。你說無論今后我想要什么,你上刀山下油鍋都會送到我面前。現(xiàn)在,我要你的心。我要你真心原諒我,你做不到,何以成為我的錯?”
你失信于我,何以成為我的錯?
何以成為我的錯。
“咝……”
面向大海的藤架上,我忽然覺得頭疼難忍,估計連夜兼程趕來,又吹久了風。
盛杉狐疑地看我兩眼:“喲,以前扛桶水上樓也大氣不喘的主,現(xiàn)在學林黛玉了?”嘴里話雖刻薄,卻下意識將身上的披肩扔給我,“進去吧?!闭f完,人就往里走。
一瞬間的靈光乍現(xiàn),我叫住她,語氣緩緩:“盛杉,究竟誰在幫你?”
“嗯?”
“當初你爸媽和周印查遍出入境記錄,始終沒能找到你的消息。葉慎尋說,一定有厲害的人在背后幫你,否則,不可能消失得這么干凈。你身邊能幫助的人,我想,就這么幾個……”
后面的話,我沒再說,盛杉臉色一僵,不知想了什么,很快又恢復(fù)正常,在呼呼的夜風中長嘆了一口氣。
“你無非就想聽一句,幫助我的人,是魏光陰?!?/p>
這簡短的咒語,令我的腦袋疼得更厲害,只好緊揪著尚有余溫的披肩,啞口。
身后人再走近,語氣慎重。
“雖然不清楚這一年多,濱城究竟又發(fā)生了什么,但想來,應(yīng)該不會太平靜。我早就說過,這世上有種人,天生傷人,卻不自知,魏光陰最典型。不管過去,他守候過你多少落寞的時刻,教了你什么,送了你何物。但是,改改,重要的是明天啊?如果注定沒有明天,這和飛蛾撲火、自取滅亡,有什么分別?!?/p>
我的頭依然疼,意識卻從未有過的清明:“我本為螻蟻,因為他才長出了翅膀,既已身為飛蛾,還能不敢撲火?”
話到這兒,我想起什么,停頓了一下,笑說:“你知道嗎,盛杉?一年零六個月以前,周印也用同樣的話勸過我。”女孩瞳孔驟黑。
“他要我投降,告誡我魏光陰不會再回來,希望我開始新的生活。但我只問了一句,那個從來一針見血的男子,無話可說?!?/p>
“我問他,盛杉也消失了,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是,你會放棄尋找嗎?”
頃刻,身后冷靜自持的人,呼吸濃重。
一陣風來,潮水拍得更厲害,我閉眼傾聽。
“沒錯,有些話的確很有道理,可是,很無情。你當初也知道,和周印沒有結(jié)果,卻還義無反顧愛上,這才是我們能做朋友的原因。因為我們骨子里,都是飛蛾,同類怎么會討厭同類呢?”
“所以,盛杉,跟我回去吧。在全世界眼里,你永遠是那顆遺世明珠?!?/p>
好半晌,感覺脖頸處有冰涼砸下,涼得我一哆嗦,想轉(zhuǎn)身,卻被盛杉扣著肩膀。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傳來一個聲音,佯裝怒道:“程改改,你好有心計,死活還是把那些準備好的臺詞用上了,嘖嘖?!?/p>
“唉?!?/p>
我短嘆:“人生艱難,不要拆穿?!?/p>
不過,盛杉還是拒絕了我。
她說,我用相同的心情記掛著一個人,那么我應(yīng)該比誰都懂,一個已經(jīng)破碎的她,拯救不了另個破碎的人。既然無法拯救,與其一起跳火成灰,不如放手成全。
我能理解,卻不死心,遂在望城待了近一個月,企圖說服她。
那一個月,我大多時間就圍著她盛杉轉(zhuǎn)悠,還搬來了瓊瑤經(jīng)典語錄全集。剩余時間,就抱著筆記本寫字。好吧,寫字的時間很少,直到編輯崩潰在屏幕前。
“你再不交稿,我不給你寄刀片。我自殺,行嗎?”
為了她的人身安全,我總算調(diào)整了狀態(tài),開始閉關(guān)。
得知我竟然是個作家,何淵表示,在機場的時候就應(yīng)該不拉行李走,該拉我,因為他從小作文不及格,特別羨慕那些有文采的孩子。
那時,因為盛杉的緣故,我已經(jīng)與他熟悉起來,忍不住開啟嘴賤模式。
“得了吧,你們這些男人,都看臉的。就算早知道我是作家,也不會拉我走?!?/p>
感情這個害羞的東西,最愛藏的地方,就是眼睛。那日在酒店,當他得知我竟是盛杉的朋友,那眼底閃爍的光芒,非同尋常。后來,他引我們?nèi)タХ瑞^,站在玻璃外,遠遠看盛杉熟睡在窗邊的眼神,比絲綢更柔。
在望城,何淵算個小子弟,出生不錯,性格也特別外向,愛開玩笑。
某天,我們聚集在天臺燒烤,劉大壯這朵奇葩,自己語文也時常不及格,反去嘲笑何淵,被我揭老底兒。
“是啊,劉維可厲害了,到了高中,作文還經(jīng)常被老師拿來當范本。反面的?!?/p>
劉大壯操起一串雞翅,就要與我決斗,何淵則將烤好的牛肉放進盛杉的盤子里,笑:“哦?那我還算可以,起碼高中時有篇作文,還得到了區(qū)長的夸獎?!?/p>
盛杉坐不住了:“嗯,對,總共兩句話。一句是加油,另一句是:爸爸永遠支持你?!?/p>
語畢,迅速將牛肉塞進嘴里,生怕何淵搶回去似的,咯咯笑得沒有防備。我就坐在對面,看著。
漸漸回暖的南方天氣,夕陽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一大片橘黃,包裹著她招搖的面龐,那笑聲像是枝頭的樹葉,簌簌抖幾下,霜掉了,露出朝氣蓬勃的嫩綠。導致有那么一刻,我的初心動搖。
那次“意外”后,我再沒見過盛杉這樣無憂慮的笑容?,F(xiàn)在得知,她離開我們以后,過得快樂,還有什么理由不滿足?
之后,劉大壯與何淵比賽誰烤的東西好吃,我趁機拉盛杉去樓下拿菜。路上,我問她,何淵,是不是她不想回濱城的理由之一。女孩長長的頭發(fā)垂下,遮住眼睛,嘴邊的酒窩恍惚深了深。
“我不知道。但和他待在一起,不費勁?!?/p>
“不費勁,也許是因為不用心。”
“用心的,這輩子一次就夠。生活需要細水長流?!?/p>
看起來,她厭透了過往浮華卻空洞的生活,覺得這里一切都剛剛好。雖沒有普通人望塵莫及的衣裳,閑暇時刻卻有人愿為她梳妝。
終于,放手的念頭在我心中滋生,盛杉似乎洞穿:“你走可以,留點錢下來。”
不是人。
下期預(yù)告:
盛杉輾轉(zhuǎn)到望城后發(fā)生了什么,她和何源之間又有怎樣的故事發(fā)生?程改改能否如愿把盛杉帶回去?葉慎尋在那次林中遇難后又將以怎樣的身份重新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