晞昨
夏日陽光透過蓊郁的葉片灑下一地碎金,左芬光腳在草地上肆意跑著,和風(fēng)中歡快地喊道:“哥哥……快來看啊?!币晦D(zhuǎn)頭卻不是哥哥,背后的花樹不知何時變成了高高的廟堂,她不由焦急地大叫出聲。睜開眼時,見侍女慌忙進(jìn)來掌燈,才知是夢。
這是她入宮的第八年。
年幼時,她也曾整夜夢到洛陽春景,只是多久沒做過這樣的夢了?左芬心里悵然。用過早飯,她換上正式禮服,今天是皇后生辰,她不能遲到,也不該早到,最好跟著各宮賀壽的妃嬪們一道,做個不打眼的背景。后宮女子極多,進(jìn)入承光殿時,鶯鶯燕燕齊聚一處,任誰都要看花了眼,只她模樣平常,倒是其中異類。
左芬還記得,入宮是在泰始八年夏,那年天氣極熱。哥哥送她坐上宮里派來的馬車,關(guān)于那個夏天的記憶便凝固在車?yán)锉粚訉影咨谋鶋K之中。當(dāng)馬車在大紅宮墻外停下時,她立于宏偉威嚴(yán)的建筑下,覺得一切都有可能。
回過神時,皇上和皇后都已坐定,他今天看起來格外高興,說說笑笑大半天,又令樂府出來演奏新排的舞曲。一時管弦齊奏,熱鬧非凡。
按例他今日會令她作詩寫賦,她一年到頭見他也不過這么一兩次機(jī)會?!白髬逦牟伸橙唬贡入薜囊粠臀娜饲蹇秃糜眯?,今日不妨就為皇后作賦一篇吧?!?/p>
眾人一時都望向她,她卻魔怔似的反復(fù)念著皇上口中的“好用”二字。他說“好用”,她只是“好用”……淚水突然涌上來,凝在她的眼眶里。那一刻一種似受辱的感受讓她痛得喘不過氣來。她一副沒聽清的樣子,臉上卻火辣辣的紅。于是大家都笑了,整座宮廷都漂浮在笑聲的海洋里,而她卻直直墜了下去,如入地府。
她終于懂了,在他眼里,她不過是幅名畫。他收集她,和收集前朝古物沒什么分別。她是這個王朝珍貴的才女,所以他要將她收進(jìn)他的寶庫,有用時便拿出來曬曬。從前她天真地以為,縱然他不愛她,但到底那樣稱贊過她的文章,或許還是懂她的。但她終究錯了,他納她不過是偶然一個念頭,她卻要搭上一生一世。
但那又怎樣?她還是接下這恩賜,提筆為皇后寫敬祝的辭賦。他接過去大贊她好文采,眾人都附和,她也在笑。如此官樣文章,入宮八年,唯手熟耳。
晚間上頭依例送來了給她的賞賜。她淡淡掃過那些禮品,東海明珠、前朝古墨……那人從不吝嗇把最好的東西賞賜給她,可只有她知道,這些賞賜里何曾有過半點憐愛?
那日,她和侍女在園子里乘涼,隔著芙蓉花叢隱約聽見小宮女的竊竊私語。她們說京中的美男子,說順城大街上各色美食,說香云坊新出的首飾……左芬聽著竟不敢動,怕驚擾了她們。如果沒有進(jìn)宮,那樣鮮活的世界是否也有她的一份?這樣想著,卻聽見兩個小姑娘轉(zhuǎn)了話題。
左芬心里一緊,她們在說哥哥,那個讓她心心念念卻不敢打聽的哥哥。
她到底多少年沒見過哥哥了?五年?還是七年?只記得那年他送她進(jìn)宮時,眼神灼灼,似有萬語千言,卻沒說一個字。她和哥哥都是這個王朝一等一的傻瓜,以為只要努力,有朝一日憑著真才實學(xué)總能讓上位者為之一顧。可這一日何時才能來呢?她已等了快一輩子,掙扎在一溝死水里,用盡力氣撲騰,最后只等來了她們的笑聲。一瞬間,她覺得胸口發(fā)悶,難受極了……
次日左芬向皇后告了病。從此,她也就索性常年“病”著。
總是閑暇,總是無趣,在小小的院子里看日影從東墻移到西墻,一個夏天就過去了。冬天時,她真的病了,侍女在煎藥,滿室都是枯槁的氣息。她趴在案上抄書,一邊抄一邊咳,一失手就打翻了桌上硯臺,那本從家里帶出來的《毛詩》登時污了大半。她突然就大哭起來,忍了太久的淚水像是終于找到一個可以盡情流淌的理由,怎么都止不住。
那時她以為自己就要這樣死去了,就像冬天凋萎的芙蓉花。然而到春天時,她又奇跡般地好了起來。哥哥曾說,左家人都要像野草一樣活著,因為這世上,誰活得久,誰就是最后的勝者。
于是,這個春天她也學(xué)會了宮里舊人才懂的智慧。她會笑了,會和那些衣香鬢影的女子們打趣,會自覺地奉上篇篇頌圣的美文。侍女說,娘娘終于好起來了。她笑答她真的好了。因為彼時那個鮮活的左芬早已在不知多少年前的暑氣里蒸騰干凈了,她是失了水分的干花,終于可以在金光閃閃的宮殿里充作不必費(fèi)心的裝飾。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一個月和一年沒什么分別,或許一輩子也不過是這樣的滋味。是愛還是怨,她早已說不清了?;噬先ナ赖哪悄辏詈笕タ催^他一眼,服侍了他一日,似乎便全了一輩子的緣分。兩月后,那人便撒手人間。
那天夜里,皇帝駕崩的消息傳來,她匆匆披衣出去跪靈。建康城沉浸在漆黑的夜色與流動的燈火之中,耳畔喪鐘的回響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停下。本該是最悲痛的時刻卻奇異般熱鬧得可怕,她一時愣在了白玉階前,淚水模糊了眼前光影?!澳莻€人,走了啊!”一句話,哽咽了二十年的人世浮沉,好似久居肚腹的一股濁氣終于吐露干凈。然而即使是這句嘆息,也到底混合著這個慌亂的夜晚特有的水氣,消失不見了。
左芬在次年去世,身為前朝舊人,她的離開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并沒有得到太多禮遇。那個冷冰冰的才女稱號,除了給她孤寂的人生增添一味可供人品評的談資外,再無他用,并無人知曉她會逐漸萎落于深宮,就這般安靜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