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十四郎
小時候,我家有個習(xí)慣,每到新春,大年初一,一家人必定一早去崆峒巖燒香祈福,美其名曰“行大運”。初一天還未亮,媽媽便已在廚房忙碌,做糖圓子(甜湯圓),爸爸就在樓梯旁聲若洪鐘地叫醒我和妹妹。
接過父母的利是,吃過象征著團圓甜蜜的圓子,爸爸就開車載著我們?nèi)メ轻紟r了。
崆峒巖平常門前冷落車馬稀,但到大年初一,就特別熱鬧。燒香祈福的人山人海里,我們跟著父母上香,父母大概是誠心誠意吧,我與妹妹則象征式到各殿上香跪拜,其實心里已在想快點回家等吃大餐。平常爸爸很少下廚,但大年初一就會下廚,會做我喜歡的生炒骨、牛扒等等。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年少時年年去崆峒巖,滿腦的是快點上完香回家等吃,竟然沒有好好留意過崆峒巖,一切似乎水過鴨背,連有什么殿都不太清楚。
直至爸爸離世后,想起爸爸一直如大樹一樣,為一家婦孺遮風(fēng)擋雨,盡量讓我們少受一點世情的委屈,才發(fā)現(xiàn),如今大樹雖已先枯,余蔭卻仍在,只是,每次喚“爸爸”時,再也聽不到爸爸的回應(yīng)。親恩如海,欲報已遲,惟有好好地生活下去,終有一天,上窮碧落下黃泉,相聚時,再訴寸草心。
爸爸的忌日在農(nóng)歷十月里的一天,這天我終于去了一趟崆峒巖。一別經(jīng)年,山門仍如往昔的紅磚碧瓦飛檐翹角,背景襯著峻雅的石山,嶙峋石山如皴染,雅致秀樹似苔點,冬日里的下午近晚,天低云厚,不知哪里來的煙霧淡淡籠罩四野,愈發(fā)顯襯得崆峒巖古雅清幽,像是一幅王蒙或文徵明的山水圖。果然當(dāng)?shù)闷稹八柎骸泵暋?/p>
然而,待走近,面對山門大書的“四崆峒山”四字,大感愕然,十幾二十年前,我從沒有好好看過它的門匾,本地人從來只稱“崆峒巖”,如果說找“四崆峒山”大概確切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是,據(jù)皇朝地輿圖載,在河南、陜西、山東均有崆峒,故陽春崆峒題名為“第四崆峒山”。
仔仔細細走了一圈,才明白,山是崆峒山,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下有巖故謂崆峒巖,巖內(nèi)石室洞天,洞內(nèi)曲折幽邃,共分三層,多座古建筑樓殿與亭臺錯落有致地迂迥于各層之間,洞內(nèi)各種巖溶石鐘乳、石柱、石幔、石獅、石鐘等等形態(tài)如潑如鑿如雕如刻,億萬年的時光在這里水滴石穿,留下印記。
崆峒巖里處處是時光的印記,有我的記憶,有許多人的記憶,還有古今騷人墨客名儒顯宦在壁上留題摩崖石刻,包括明代至民國時期的摩崖石刻碑刻完好保留近百幅,其中乾隆年間禮部尚書曹秀先所題的“巖亭”,還有《第四崆峒巖碑刻》等石刻名篇尤為顯眼,俱具有極高歷史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
巖中的觀音殿、文昌閣、玉皇殿、三仙師殿等一直保存完好。我站在描金龍畫彩鳳但已掉漆的文昌閣前,望著供桌已蒙塵的燭淚香爐,不知為什么,心里有些難過。突然記起這里,年少時沒心沒肺地隨壯年父母上香時亦曾供香于此,如今父登仙而去,母亦年邁,而此時此地,時光又好像從不曾流逝,只是,剩下我默默看著世間風(fēng)塵碌碌紛飛。生活泥沙俱下,像慢鏡一樣,靜靜落在供桌上,桌蒙塵,燭淚殘,香爐冷,我更愿意相信只因為這是冬天游人少至的緣故。
一層一層地拾級而上,出了巖洞,便是山,山上小徑已鋪梯級和防護,沿路上行,風(fēng)光秀美,沿途設(shè)有好些大小不一的亭子,可休憩可觀景,形態(tài)各異,有的以亭造景,有的藏景于亭,有的景以亭出……一路景隨步移。很快就到山頂,其實這山本來就不高,但到山頂,視野卻分外高曠遼遠,看到春城青山連綿環(huán)繞,山連層云,層云連天,云天山色水墨氤氳,山下是一派田園風(fēng)光盡收眼底——農(nóng)田水稻,樓宇居屋,煙火人間,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春山,不是春天的山,是春城的山。
歲月更迭,時光如洗,所有物是人非的風(fēng)景里,總要有這么一兩楨風(fēng)景,銘刻在心里,似可與我們相伴終老,陪著我們堅定地佇立在茫茫風(fēng)塵中,任風(fēng)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