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自橫
馬頭琴
樹木稀疏。飛鳥歸巢。露水胎動。它們?nèi)徊恢淙盏谋瘋?/p>
夕照肅穆,移動的云朵,像高高在上的天堂。天空有多么深沉,大地就有多么深沉。巴圖,你的背影敞開時光的巢。
馬頭琴響起,弦上江河萬古流。江河浮起落日的悲傷。巴圖,你五個指頭是日月水火土,另外五指是東西南北中。
我的好兄弟!巴圖,長風(fēng)已經(jīng)吹開青草里散落的蹄印。你所知道的神,就要跨上駿馬起身。而不朽的星辰,也將從草原的地心噴薄而出,抵達(dá)小獸的眼睛。
琴弦的河水,從喧囂的白晝里沉了下來。像收斂住光澤的青銅。巴圖,你的琴音上面落滿了金雕和百靈。它們是愛情的守護(hù)者。巴圖,你看沒看見其其格正躲在蒙古包后面看你?她的發(fā)梢吹過來,敲打著你的琴弦和你的肋骨,錚錚作響。
老 榆
星星,是眾神的書房;我知道,所謂真神,更多的是扎根人間。
扎蘭屯街道旁的老榆樹,遒勁的枝條和樹干,含著閃電。而現(xiàn)在它們閉目打坐,身子里的大水橫無際涯。仿佛在默默祈禱,走失的小鳥和浪子快快歸來。根須如鐵,那些在地下游走的蚯蚓,是老榆樹撫慰泥土的經(jīng)文。
一對情侶走下吊橋,斜倚老榆樹,金發(fā)碧眼相對,舌頭纏繞,相互交換的樹葉,是否還有著心跳?那個端坐在六國飯店里發(fā)呆,看著老榆樹喃喃呼喚西伯利亞老父的男人,是否沿著枝條走上云端,回到了故鄉(xiāng)?
多年來,我急著趕路,風(fēng)吹得身心里積滿了殘枝敗葉。此刻,撫摸著老榆樹,皸裂的樹皮,像深邃的天幕,傾瀉出生命的密碼和星光。我的手掌紋路的宿命更加清晰。我們都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我留下的詩篇會被生活肢解湮沒,肉體零落成塵。而老榆樹會繼續(xù)打坐,為人間獻(xiàn)出骨頭和火焰。
粗鄙的人間啊,需要一次涅■。
羊 群
在呼倫貝爾,高速公路的飄帶,被微風(fēng)越吹越遠(yuǎn)。
走下車,遠(yuǎn)處看它們是沉默的石頭,帶領(lǐng)草原緩緩移動。羊群、草原要走向哪里?我要去往哪里?
晨光下,它們更像詩篇里的文字,飽滿,潔凈而安詳。野花搖曳,露珠的墨水,含在它們舌尖的筆鋒里。一生與草相依為命,低頭的瞬間,它們的眼神里蝴蝶仿佛在重生。
悄悄接近,它們看都不看我一眼。湖水的藍(lán)光和一只鳥的倒影,投射到它們身上。沉靜和龐大的秋天,打開它們的身子,籠罩著遙遠(yuǎn)的天際線。它們或許就是高深的修行者,它們更知道,長天和炊煙的秘密。草是它們的倒影,草也是它們的食糧。它們吃草是在勞動??晌页韵录Z食,仍在虛度余生,
走近它們,尾隨它們,我越來越知道自己的輕和空。
青 草
一棵樹與一株草相比,哪個更柔韌?哪個的胸膛更結(jié)實(shí)?哪個對大地的愛更豐沛?
看見他,我就想象出山區(qū)里的一棵樹,走到草原,成為青草。低下身子,風(fēng)吹來,匯入天籟。我看見他的筋脈,仍然奔涌著山勢。
他從我的城市來,在滿洲里生活了十余年。陌生的我們,卻在異地相識。
夕陽落下去了,歌聲飄起來了。夜晚,蒙古包里,他教我們吃手把羊肉。月亮走下天堂,在馬奶酒杯盞里晃動。這樣的月光纖塵不染,這樣的美食纖塵不染,這樣的銀器纖塵不染。我看見我走失的靈魂,纖毫畢現(xiàn),回到自身。
現(xiàn)在,我們都是有福的人。
走出蒙古包,站在草原中央,遠(yuǎn)方是如此遙遠(yuǎn),地平線吹動著我們青草般馨香的衣衫。
敖 包
細(xì)雨蒙蒙,逶迤的大嶺的腰身上,挺立著飽滿的乳房。人子啊草木啊,我們都是初生的嬰孩。
從草葉上滴落下來的雨滴,其實(shí)都是草的淚水。它們毫不掩飾。不像我,立于塵世,偶爾在雨中掩面而泣。
葉子,就是草木之心;我的顏面,是我的另一種鎧甲。
而石頭,永遠(yuǎn)像草木那樣敞開。風(fēng)吹雨打,表面剝蝕,內(nèi)心的時光潛行。一塊石頭是孤獨(dú)的,沒有靈魂的回聲,自己的心臟,就在自己的心臟里。而當(dāng)走上山頂,我看見一塊塊石頭聚到一起,便有了鮮活的生命。
它們組合成敖包。天空深,萬物靜,興安鐵路隧道旁的敖包身披雨霧,為草木默誦經(jīng)文。此刻,天空和草原也圍攏過來。
靜靜站立,我身體里的血管——長調(diào)悠長,勒勒車的車痕劃出炊煙的弧線。身后的小鳥飛翔,閃著金屬的光。
眾神在上,請接受我的虔誠膜拜。群山凝神,神幡獵獵,指向通途和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