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凌
在我小時候,一個人若被指責(zé)“好吃”,是很丟人的事,因?yàn)楹贸院蛻凶觯且粚\生兄弟,你說這個人好吃,人家立刻會聯(lián)想起那個“兄弟”,這在艱苦奮斗的年代,差不多就是腐朽墮落。因?yàn)榕卤毁N標(biāo)簽,多少可憐的吃貨,不僅味蕾得不到滿足,心靈還受到壓抑。
更倒霉的是,可能我吃的愿望太強(qiáng)烈,從外觀上都呈現(xiàn)出來了——下巴上,冒出一顆不大不小的痣。有惡作劇的同學(xué),動不動就指著我的嘴巴喊:“吃嘴瘊子!”那時候還不知道“瘊”,只理解成“猴”,把我想象成吃嘴爬樹的猴,這不是奇恥大辱嗎!我難過地哭起來。
我沒事就用手使勁掐那個痣,希望能把它摳掉。我姐姐發(fā)現(xiàn)我心底有陰影,便指著堂屋里的領(lǐng)袖像說,這可不是吃嘴,是聰明和福氣,你看看,連毛主席都有呢!我驚訝地張大眼,可不是嘛……于是,我興沖沖地跑回學(xué)校,向那些嘲笑我的人大聲宣布這一偉大發(fā)現(xiàn)。從此后,我的痣搖身一變,成了一種榮耀,若有不知深淺者膽敢來挑釁,我就給他扣一頂“大帽子”:“你敢說毛主席吃嘴!”來人立馬噤若寒蟬。我姐姐的確是個能人,她無法改變我的瘊子,卻能輕而易舉改變別人的審美。
可我私下里知道,我,的確是個吃嘴精,也的確像只猴。一年四季,我總是上躥下跳地找吃食。家里沒有,我就爬樹捋槐花,摘柿子,跑菜園里咬生茄子、黃瓜,扒拉土里還沒長成的紅薯……冬天來了,我猴似的蹲在三星灶上,從豬食鍋里撈小老鼠似的紅薯,因?yàn)槟切〖t薯經(jīng)太陽曬過,水份蒸發(fā),沙沙的很甜。為了零食更豐富,我甚至號召小伙伴們搜羅各自的零食,拼在專門的“食品盒”里,定期搞美食派對??赡艽蠹叶拣?,我的雪球越滾越大。
我獲取美味的另一種渠道,是望梅止渴。比如,去小伙伴家玩,見她家屋里貼著一張畫,我便久久地盯著,享受精神大餐。那張畫上,畫著透明的玻璃窗,窗外淺紅淡綠,窗內(nèi)一個漂亮小女孩,幸福地笑著,桌子上,放著一籠菊紋細(xì)致的包子——包子啊!正冒著白哈哈的熱氣。我嗅嗅鼻子,想象包子是什么餡,蘿卜粉條?白菜豆腐?不對,肯定是肉,咬一口就出油的那種。我吧嗒一下嘴巴,舔舔嘴角,感覺嘴角果然有油冒出來——不是油,是哈喇子。
我甚至把目光投向了課本,教課書里,偶爾也有美食解饞,這估計是編書者始料未及的。有一篇課文,寫周總理工作一夜,走在大街上,遇上清潔工,握著他的手說,同志,你辛苦了,人民感謝你。從這展示總理偉大人格的文章中,我卻品到了美味。因?yàn)槲闹蟹置饔袔讉€字:總理吃了一盤花生米!花生可是稀罕東西,總理的花生米,水煮?油炸?烘焙?我希望是油炸,酥脆噴香。總理天天吃花生米?啊,總理真幸福!
人家說王愿堅是紅色作家,其實(shí)不然,我看他也是美食作家。他的《七根火柴》,當(dāng)然是寫紅軍長征過草地,但里面的一個細(xì)節(jié),在我心中閃閃發(fā)光。在受傷同志的口袋里,有一把浸了水的青稞面,這青稞面后來被捏成條,往傷員嘴里送。我關(guān)注起了青稞面,那是什么味道?“青”表示很新鮮,像新小麥,嫩玉米?!帮?,既然是“禾”與“果”,肯定帶著果香,所以,青稞,一定非常非常好吃。
至于列寧,那就更是非常非常幸福了。有篇列寧不幸被捕,住進(jìn)了監(jiān)獄的課文。監(jiān)獄里,列寧筆耕不輟寫革命文章,為了怕被發(fā)現(xiàn),他用牛奶寫字,用面包做墨水瓶,遇到突發(fā)檢查,他就把墨水瓶吃掉。有一天,他被迫吞了六個“墨水瓶”!不知別人受到教育沒有,我是看得香香甜甜。如果天天有面包、牛奶,我是很樂意代替列寧同志住監(jiān)的。這篇課文的另一個效果是,從此后,我一看到墨水瓶,就臆想面包和牛奶。既然列寧住監(jiān)獄都有面包牛奶,那俄國人平時吃什么?
其實(shí)只要保持敏銳,美食不難發(fā)現(xiàn)。在課本里,我還發(fā)現(xiàn)了酸酸甜甜的楊梅,肥嫩清香的薺菜,白白胖胖的落花生,甜絲絲的荔枝蜜……
勸學(xué)者說,讀書吧,書里自有黃金屋、顏如玉。我卻覺得,語文課本最好吃,因?yàn)槔锩嬗型诰虿槐M的美味。我這個吃嘴猴子,以至于吃著吃著,便迷上了閱讀。想我如今坐在這兒“搬磚”,都和那個瘊子有關(guān),它更像是個釣勾,慢慢把我釣進(jìn)了文學(xué)的汪洋。其實(shí)好吃不是壞事,有時候吃著吃著就提升了,比如說一個人有“品味”,沒有四個“口”,又怎么能實(shí)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