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瑞
既然目標(biāo)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題記
很早很早的時候,姐姐就想去內(nèi)蒙古——那大概在她高考之前。出乎意料地,她高考考砸了。
那是一個黃昏,當(dāng)她收到自己的高考成績通知單時,目光緩慢地在成績單上移動著,每一個數(shù)字都讓她不敢相信,收束了一臉的傲氣,剩下的只有僵硬,木訥。
陽光從窗簾尚未遮蓋的地方斜射下來,印出了她那半邊臉的輪廓。淚,遲遲還未決堤,像一潭死水被秋葉拂起了漣漪——阿姨,叔叔,也僵硬地坐在沙發(fā)上,電視在演著它一人的獨角戲。
不知,姐姐的淚是咽回去的,還是被這沉悶的空氣蒸發(fā)掉的。我能聽到她的心跳在狹小的空間里激起回聲。
“你還去內(nèi)蒙嗎?”我弱弱地問著,并不期待姐姐肯定的回答。就像一塊石頭扔下深澗,遲遲沒有回聲。
“還去干嗎?”姐姐依舊低著頭,聲音像塵封的留聲機重啟時發(fā)出的遲鈍的聲音,“是去慶功還是尋找慰藉?”這句話像細(xì)針般扎在我的心頭,抽絲剝繭地汲取我的血液,我無言以對。
“姐姐,出去玩吧,今天午后的陽光如此好,在家看電視多浪費!”
“不了,沒有心情。”
“要不,我到樓下去買點東西吃?”我試探著詢問姐姐。
“沒胃口?!?/p>
“要不我陪陪你,說說話,給你講個笑話?”
“我累了。”聲音如此有氣無力,還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姐姐嗎——從不低頭,一臉傲氣的姐姐?;蛟S這就是深藏在洞穴里的受傷了的野獸,失去了威風(fēng)。
翻翻姐姐的書,密密麻麻的字,紅色,黑色,藍(lán)色交織著印入眼簾,每一張書頁都皺皺的,汗?jié)n,咖啡漬,水漬,或許還有淚漬吧,很多個夜晚,都聽見姐姐在獨自抽泣。高三是個煉獄,無數(shù)次,姐姐都說服自己放棄吧,輕松點吧,天使與惡魔交織著在姐姐耳邊不停爭吵,但終究姐姐說服不了自己,惡魔戰(zhàn)勝不了天使。
還記得,當(dāng)我從姐姐書包里翻出一大堆咖啡時,她的驚訝與渴望——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因為她不想任何人來勸說她放松一會。夜深孤燈,昏黃的燈光閃爍著,在粗糙的書頁上折射不出光芒。
姐姐愛在每一本書的扉頁寫一句激勵自己的話,看到最多的莫過于“我不去想,身后是否襲來寒風(fēng)冷雨,既然目標(biāo)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p>
我不去想,身后是否襲來寒風(fēng)冷雨,既然目標(biāo)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突然的,接到了一個電話。
“老弟,明天我在車站等你,出發(fā)去內(nèi)蒙哦!”那頭是姐姐的聲音,喜悅而傲氣。我只能應(yīng)著“嗯,好,好!”
一路向北,車窗外閃過的是從華南到華北沿路的景色,從水稻至小麥,從水田到旱地,從丘陵到平原,從紅色到黃色到黑色到綠色,是華夏的土地不同的顏色在我眼前變換著。姐姐坐在窗前,用望遠(yuǎn)鏡遠(yuǎn)眺著,她能看到什么?
夜,在變幻中悄然漫上天宇,平原上的天空顯得格外寬闊和蒼茫,只剩下永遠(yuǎn)望不到邊際的地平線上一抹黃昏。
從海拉爾下車,正值清晨——姐姐舉目四望,無盡的綠色映在她的眼眸中,暈染出一片汪洋,她久久地立在蒼勁的風(fēng)中,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下緩緩綻放,如織女被扎破的手指,滴下一滴鮮紅的血在白絹上。
非常之久,沒有任何人打擾,她久久地凝視著遠(yuǎn)方,凝視著近在眼前,卻遠(yuǎn)在天邊的地平線,眸子再不是死水,而是一潭涌動的清泉。任風(fēng)從耳畔呼嘯而過。
“騎自行車去呼倫貝爾大草原吧!”姐姐眼神突然聚焦在一點——那是遙遠(yuǎn)到望不到邊的地平線那頭,也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一直過去,一直過去,肯定有白羊成群,風(fēng)吹草低。
姐姐領(lǐng)頭,我緊跟其后,一騎車隊在草起草落之間呼嘯而過,與白云同行。姐姐從不停歇,從不回頭,一個勁地踩著自行車——一直奔向地平線,她的目標(biāo)只有地平線那頭的呼倫貝爾大草原。烈烈的紅旗在姐姐的車后與疾風(fēng)撕扯著,呼嘯著,與姐姐那身黑色的風(fēng)衣交錯起伏,烈烈作響,這個背影,還是我那個盛氣凌人的姐姐,還是那樣一副傲骨,多像千年以前,一個傲人的將軍,率領(lǐng)他的軍隊向大漠進(jìn)發(fā),馬蹄聲聲,紅旗召召,那一襲黑袍令多少敵人望而生畏,身后的將士只一心追隨,馳騁沙場——就是那個決絕的背影。
陽光從身側(cè)投下,將我們的影子投射在路過的湖里,這應(yīng)該是很多詩人曾寫過的生命的自由與壯麗。
一路向北。
斜暉從我們身后,透過云靄,海子就像草原的眸子,在熠熠閃動。前方就是歌聲中的呼倫貝爾,牛羊像繡在綠色蜀錦上的花紋。姐姐更是卯足了勁,那是我們心目中的地平線。立身下車,抽出車后的紅旗,握在手中,紅旗濾過夕陽,撒下一片紅光,她向著前方的山坡奔去,紅旗劃過紅日,色彩交織交融,姐姐的背影倒影在紅日中,被放大了很多,不禁有一種傷感,難道是這種奇異的美震撼到了我?
姐姐一直向山頂奔去,這樣的山頭像無數(shù)涌動在綠色海洋中的浪花,此起彼伏。她將旗幟插入山頭,茫茫綠色之間一點紅在烈烈飄揚,藍(lán)天是背景,紅日是映襯,綠色是鋪墊,只有姐姐的背影在斜暉中被拉得很長。
“姐姐,你真厲害!”我氣喘吁吁,由衷感嘆道。許久,姐姐都沒有說話,只有風(fēng)從耳畔呼嘯而過,喧囂著也寂靜著。姐姐在哽咽著,我一臉驚愕。
“曾經(jīng),有很多很多人都說我很厲害,都說我前途一片光明,但我并不覺得這就是終點,我想有時把自己搞得累一點,讓我沒時間去想這樣值不值得,應(yīng)不應(yīng)該,不去想我如此努力會換來何種結(jié)果,有一句詩寫的真好,既然選擇了遠(yuǎn)方,便只顧風(fēng)雨兼程,但如果結(jié)果真的不盡人意呢?”
突如其來的這樣一段話,讓我茫然失措,從姐姐接到高考成績單的那一天起,姐姐沒說過多少話,連一滴眼淚都沒落下過,她藏了多久?
“我為什么一直想做到最好?在很小的時候,奶奶對媽媽不好,她覺得我是個女孩,能干什么大事。媽媽在懷我的時候,不小心著涼,患上了頭疼。這就是我一直想學(xué)醫(yī)的原因,但如今我卻只考上了師范?!?/p>
姐姐一直以來如此努力,堅強,她沒掉過什么眼淚,這么多年,她將軟弱藏了多久?銀色的云被殘陽撕開了一個口子,像是在天穹打開了一個洞穴,姐姐佇立在投射下的陽光里,像是羽化的天使降臨人間。
姐姐仰望天空,讓眼淚倒流進(jìn)眼眶。極目遠(yuǎn)眺,“你看,地平線還在遠(yuǎn)方!”姐姐說道。
依舊是那個傲氣的背影,佇立在天地之間,留與我的,也是留與世界的。
不忘過去,不畏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