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文電
2016年10月22日清晨,小外甥打來電話說老貓死了。我以為小外甥是在說笑,但聽到父親與母親在一旁附和著,我反復追問了幾次,這才相信是真的;在這一刻,臥室模糊了許多。
沒多久,弟弟在微信上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老伙計走了,享年20大齡?!边@句話寥寥數(shù)語,卻意味深長。人只活20年是短命鬼,但貓活得這么久算是長命百歲,因為貓一歲約等于人四歲或者五歲。這么一算,我家的貓是老貓無疑,但它在很早前就被稱作“老貓”;因為這么喊著,像與一個多年的老朋友打招呼,如此親切。
說起與老貓的緣分,有趣又幸運。1997年初夏,母親想養(yǎng)只貓抓老鼠,恰好阿姨家有一窩貓崽,母親就帶著我與弟弟去阿姨家相貓。貓崽里有兩只毛發(fā)黑白相間的,其中一只腿腳靈活又很有靈氣,阿姨一家不想把它送人,表兄就在它的脖頸系了圈紅繩做記號。這么好的貓,誰見誰愛,我與弟弟想把它抱回家,就趁著沒人解下紅繩系到另一只的脖頸上,再把它裝進麻袋里,催著母親回家。
到家了,母親按照習俗摘了一葉草擦一下貓屁股,這是告誡貓不能在屋里拉撒;接著雞蛋和著稀粥給貓吃點心,這算是接風洗塵了。
表兄發(fā)現(xiàn)貓被掉包了,氣得火冒三丈要跑來奪回貓,但被阿姨勸住了,無奈之下哭得傷心欲絕。
很快,貓崽成了小貓,小貓成了“少年貓”,接著是“青年貓”。這期間,它與其他貓一樣好奇又好動,桌子腿、椅子和木柱子沒少被它作磨爪子用,上躥下跳更是不在話下。某一個早上,它爬上兩層樓高的屋頂卻下不來,母親只好架著長梯子救下它。困在屋頂,或許是它一生最糗的事了。
再后來,老貓成了家里名副其實的“老頭子”,甚至可以說是貓妖,想必它早已通了人性。
老貓嘴饞喜歡溜進廚房,但一聽到“出去”的喊聲,就乖乖地掉頭出來。一到飯點,它就寸步不離緊跟著我;有時候碗里實在是沒肉,我只好跟它說:“沒有你喜歡吃的,給你了你又不吃?!彼行┞裨?,卻也無可奈何,只好挨餓了。
老貓夜里經(jīng)常不在家睡覺,但我一回去,它就留在家里過夜。它要是內(nèi)急了,而沒人起來開門,就拼了老命喵喵叫。很多個早晨我一下樓梯,就看到它蹲坐在樓梯口等我,因為它肚子餓了。
我有時候傍晚回家看到老貓?zhí)稍诼愤吽X,就喊一聲“老貓”;這時,它就睜眼瞧我一下,“喵”一聲后馬上爬起來跑向我,甚至領(lǐng)著我直奔廚房要吃的。有時候我離家?guī)е欣?,如果它看到了,就會“喵”幾聲像是跟我說再見。有一次清晨六點,我在公路邊站著等車回城里,忽然身后傳來了貓叫聲,一回頭看到老貓蹲在我身后。老貓一般是不敢到公路邊的,因為公路時常有土狗游蕩,我就把老貓往家里趕,但它膽大包天不肯回去。
其實,老貓很膽小,碰上家里有紅白之事都會躲上兩三天,以前家里殺豬了都得躲個一兩天。為何如此,它或許是不愿湊熱鬧,或許是膽小怕生,但我覺得這是一種睿智:不愿給家里添亂。每每談及此事,母親都夸獎老貓懂事。
可以肯定的是,老貓在外邊“躲藏”時想著家,因為它很戀家。好些年前,老貓被親戚借走幫忙抓老鼠。親戚家不是自己家,它就不干了,不僅罷工不抓老鼠,還不吃不喝,甚至撓傷了親戚,它就是死了都要回家。于是,數(shù)天后的月黑風高夜,它掙脫鎖鏈,跳出屋子,揚長而去。
老貓愛干凈,除了睡覺與吃飯外,其余時間都是在舔毛發(fā),所以,它也算是一個“美男子”。老貓還很講究“個人”衛(wèi)生,不曾在屋里拉撒,但后來因為“老年癡呆”偶爾在屋里隨地大小便。
2015年夏天的某個下午,小外甥看見老貓步履蹣跚,他心事重重地說:“看,老貓老得快走不動了,不久就快死了?!崩县埪犃︿J減,聽不見小外甥的話;也因為視力銳減,許久才挪到水溝邊喝水;它真的老了,老得喝水都不情愿也慢吞吞的。
喝完了水,老貓蹲坐在大門邊。此時,西北的山尖頂著夕陽,絢麗絲帶的晚霞染紅了天空,時光隨著周傳雄的歌曲《黃昏》慢慢流逝。這一切,老貓不懂得欣賞,也不會惋惜,它只是像一根釘在地上的木樁靜靜地坐著,聽著蟬鳴消磨時間。老貓的身影被余暉拉得好長,晚風一吹,身影似乎輕飄飄的,魂魄像是要被吹散,但貓有九條命,這點風不算什么??梢坏┥狭藲q月,就得直面死亡。
貓對于死亡有著很奇怪的認知。貓往往能預(yù)知大限將至,一旦覺得是時候了,就會跑到深山老林等僻靜之處等死,因為它不想讓主人傷悲。今春起,老貓身體每況愈下,它離死亡不遠,但沒想到來得這么早。
21日這天下午小雨,老貓傻了一樣在大埕淋雨,剛被抱進屋里避雨就跑出去,它一直在屋外淋雨?;蛟S,這時候老貓就知道時日不長,而它通了人性,知道還有人未歸,還記得我們經(jīng)常在下午時分到家,就傻傻地站在雨里,看熟悉的身影是否會出現(xiàn)。
這個傍晚沒有夕陽,只有落不停的雨淋濕沉沉的暮色。屋里的電視聲與說話聲交叉沖擊著老貓的耳膜,卻沒有一聲輕輕的叫喚——“老貓”。香味從廚房飄來,可老貓了然無趣,即使饑腸轆轆,它也不想離開此處。
入夜雨勢稍住,可雨還順著屋檐而下;這一聲聲滴答,清脆又微弱,像是在為老貓數(shù)著倒計時,砸疼了敏感的黑夜。夜深了,老貓還蹲在大門外盯著那條小路,卻始終瞧不見一把傘撐著夜色歸來。
老貓很老了,再也不是夜貓子,它累了,想躺在夢鄉(xiāng)里?;蛟S入睡前,它透過門縫看到屋里的光亮,心里暖暖的,因為這是它住了快20年的家。而只要熄滅一盞燈,夢鄉(xiāng)就格外靜謐;這時,老貓睡得很安詳,安詳?shù)猛舜蚝魢!?/p>
夜很短。老貓清晨時不再醒來,因為它做了個夢:有個小孩往前扔了一個乒乓球,它追了上去撲住球玩耍;過了一會,它一回頭,卻見到一個少年在月光里鉆來鉆去與它捉迷藏;倏忽間,少年不見了,它屋里屋外都沒找著,直到東方魚肚白時,才看到一個青年撥開熹微的晨光走在回家的路上;它想走上去迎接他的,但它太累了,只好在大門口趴著等著……
夢很長。老貓終究沒夢到深山老林,更不愿醒來,因為它還在等著。只是,老貓最后夢到了:在一棵碩果累累的柿子樹下,那個青年扶著一把鋤頭站立,它躺在一個陰冷的坑道里;秋風乍起,吹不落一片葉,卻揚起一把黃土撒在它身上……
這時候,夢到了盡頭。
“走了,老伙計?!鼻嗄昃従忁D(zhuǎn)過身。此時,那身后的黃土堆上啊,落滿了整個秋天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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