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李若冰先生是1996年12月在北京開全國第六次文代會認識的,那以前,只是仰慕,遠觀,眺望,從無機會近距離接觸。那次全國文藝家代表大會,我是陜西團最年輕的代表,而李先生時任陜西省文聯(lián)主席,也是代表團負責人之一。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先生是住在大樓最頂頭的一個房間里,門永遠輕輕掩著,誰都可以進去跟先生聊幾句。我開始不敢去,想著先生是那么大的作家,又是主席,我一個小編劇,怎么敢隨便去敲先生的門呢?后來,見大家都去聊,也就大著膽子,敲門進去了。當時先生正坐在沙發(fā)上看會議文件,見我進來,先生欠了欠身子,準備起來,我急忙過去,把先生擋在了沙發(fā)上。我自我介紹說:“我叫陳彥?!边€沒等我說完,先生就說:“知道,省戲曲研究院的編劇,我聽楊興(時任陜西省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多次介紹你。我看了代表花名冊,你是咱們陜西最年輕的代表啊,才33歲。文代會代表是很高的榮譽,祝賀你呀!”先生說話語速很慢,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先生始終面帶微笑,尤其是那雙眼睛,自始至終看著我,幾乎一下都沒移開。那眼神中,分明透著一種愛惜,一種欣賞,一種肯定。這對一個青年文藝家來講,是一副多么重要的表情哪!好多年后,我還記得先生當時看我的那副眼神,我覺得那是我人生中,見到的最美的一雙眼睛,它充滿了生命的善意,它與先生嘴里所說出的鼓勵話語,是高度協(xié)和統(tǒng)一的。我后來常對別人講,李若冰先生的眼睛,是清澈見底的。他在一個文藝青年30多歲時,用最真誠、善良、懇切、清澈的眼神,激活了他創(chuàng)作的勇氣與自信心。
文代會回來后,與先生熟悉了,接觸的機會就多了起來。后來省文聯(lián)常開一些創(chuàng)作會議,就老與先生見面。每次見面,先生總是要問:“陳彥,最近又在寫什么呢?”語速還是那么沉緩,眼睛還是那么專注地看著,沒有一絲一毫應(yīng)付的意思。我就回答創(chuàng)作想法,他靜靜地聽我說完后,總是要說一句:“要注意生活,在生活中找故事,沒有生活,寫出來的東西,總是干癟的。”他問我讀過孫犁沒有,我說讀過,他問喜歡不,我說挺喜歡的。停頓了一會兒,他說:“孫犁有生活。”因此,在我印象中,他總是在強調(diào)生活。還有一次,也是在文聯(lián)開會,那時我編劇的32集電視劇《大樹小樹》在央視一套播出后,獲得了電視劇“飛天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舞臺劇《留下真情》也正熱演著。會上,有人提到這兩部作品,都給了很好的評價,先生不緊不慢地插了一句話:“陳彥有生活。他的作品來自生活?!蔽宜坪鯊乃幌盗姓勗捴?,觸摸到了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生活。
2001年12月,我們又去參加全國第七次文代會。在出發(fā)時,他對我說:“陳彥,你這次還是陜西最年輕的代表?!蔽艺f:“不年輕了,都38了?!彼πφf:“夠年輕的了。不過下一屆,我們應(yīng)該有更年輕的代表了?!蔽覐乃痪o不慢的語氣中,分明感到了一種對青年文藝家成長的熱望與焦慮。這次文代會,我們更熟悉了,交談不免就多了些。那一陣,我創(chuàng)作的舞臺劇《遲開的玫瑰》,在大學校園演得正紅火,并且也才剛剛獲得第六屆中國藝術(shù)節(jié)大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曹禺戲劇文學獎等,他的話題,自然就多是在這個劇上了。讓我特別感動的是,他大會小會都在鼓勵,幾次分組討論,也總是要點我發(fā)言。當我被突然推到文藝大家林立的場面上時,說話不免有點語無倫次。講著自己那點兒創(chuàng)作感悟時,也顯得十分不自信的找不到準確的表達詞句??上壬偸敲鎺⑿Φ乜粗?,直到我講完最后一個字,眼睛一下也不離開。他在傾聽,他在認真傾聽,他在真誠傾聽,不時還微微點點頭,表示著他的贊賞,他的理解,他的看重。在那一刻,一個文藝青年內(nèi)心燃燒的,是被組織、被師長、被文壇大匠所器重的感動。
那次開會回來,先生接受《陜西日報》采訪時,再次提到我的創(chuàng)作,提到《遲開的玫瑰》。那篇采訪發(fā)在《陜西日報》第一版右下角,我至今都記得那個版面的長條形狀。這些工作,對于一個成熟的文藝家,也許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但對于一個正在爬坡的青年文藝家,卻是不能不銘刻在心的事。因為這是一個重量級文化先賢的認同、褒揚與肯定。那段時間,省上文藝界在集中貫徹落實文代會精神,我們幾乎每個禮拜都能見面。當他得知我正在以20世紀50年代上海交大西遷西安為背景創(chuàng)作舞臺劇時,就特別關(guān)心起這件事來,先后幾次問到創(chuàng)作進度。我說還在準備階段,已去上海交大住了35天,在西安交大也住了四個多月,一邊閱讀,一邊采訪,還沒找到很好的路徑。他非常沉靜地說:“這是一塊硬骨頭,啃下來了,是一個很好的東西,但對你挑戰(zhàn)可能不小,恐怕還得從生活出發(fā),看看有沒有特別感人的生動故事?!边@話我想了很長時間,我覺得這是他的經(jīng)驗之談,創(chuàng)作,必須從生動感人的生活故事出發(fā)。當一件事,先想得很大、很玄虛,真正落地以后,不再想得太大、太玄虛時,也許路徑就在眼前了。我從西遷的一個普通家庭入手,從而折射出了成千上萬西遷大軍的生命精神,一部先叫《西部風景》后改為《大樹西遷》的舞臺劇,就最終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了。
對于眼睛,人類已經(jīng)有太多精彩絕倫的認知。達·芬奇的“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個說法流傳最廣。孟子比達·芬奇早一千多年就說過:“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后邊的話,譯成白話是這樣的:“眼睛不能掩蓋一個人的丑惡。心中光明正大,眼睛就明亮;心中不光明正大,眼睛就昏暗不明,躲躲閃閃。所以,聽一個人說話的時候,注意觀察他的眼睛,他的善惡真?zhèn)文芡睦镫[藏呢?”由孟子這段話,讓我想到李若冰先生的眼睛,那真是一雙清亮見底的眼睛。王陽明有四個字的格言,叫“此心光明”,從李先生的眼中,就能找到這四個字的注腳。我從一個文藝青年開始,有幸閱讀了這雙眼睛,這雙來自文學前輩、來自權(quán)威的眼睛,里面沒有絲毫霸氣、戾氣、火氣、盛氣、怒氣、怨氣、嫉恨之氣,有的只是苦難之后的大氣,磨礪之后的浩氣,見過了大世面、大熱鬧的斂氣,絢爛之后的靜氣,經(jīng)久飛翔、按落云頭后的平和之氣。我從他的眼睛里,讀到的是欣賞、抬愛、呵護、激勵、支撐、托舉。那里面沒有任何秀的成分,有的只是一種情懷,一種生命的自然呼吸,那種呼吸,甚至是不需要讓別人感到心跳與脈動的。
從很大程度上講,一代青年的自信心,來自同時代長輩、先賢與權(quán)威的眼睛。一旦這些眼睛變得自私、冷酷、絕情、狹隘、鄙視、矯情、做作、欺詐、邪僻、偽善、瞞哄、作秀,尤其是自身都魂不守舍、游移不定、內(nèi)里虛空,那青年的自信心樹立,就需要費更大的力氣了。
李若冰先生的眼睛很美,很沉靜,很澄凈,是一雙最能折射出心靈光明的眼睛。
先生誕辰九十周年,先生的眼睛,仍在殷殷地、和善地看著我們這些晚輩,馱著文學藝術(shù)的輜重,咬緊牙關(guān),艱難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