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鶯
茄冬樹還未染塵的嫩葉,一片一片花瓣似開在臺北市金華街拐角的一所老厝前。老厝似一支杖頭,寂寥地橫呈在那里,它的杖身——臨街的一條狹長空地,被人用白色的粉墻高高圍起。
老厝一樓一底,斑駁的軒窗,舊郵票般一枚一枚別在二樓沉睡的老墻上。軒窗緊閉。戶牗處,結(jié)著蛛簾。
西式的早餐廳就在這間老厝的對面,1938年出生的秀美要來一杯拿鐵咖啡,一份凈素的三明治,她面對眼前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迎街而坐。仿佛自己是旅人,正隔窗觀看櫥窗里的一段歷史。與此相應(yīng),櫥窗里的老厝,也仿佛正與她對望。
金華街不遠處的一條街名永康街,臺灣有名的美食街。深巷小街里當(dāng)年有兩間小屋,是中學(xué)時代的眼前秀美的家。
秀美的曾祖父自福建來。
發(fā)源于鶯子嶺的新店溪,于臺北之北的一個河谷口沖出了一片扇形沙洲,弧形的扇面之尖,名下溪洲。當(dāng)年秀美的曾祖父從福建離家,從臺灣西部的臺灣海峽上岸后在此佃地農(nóng)耕。秀美祖父后來成了木匠,其父繼承衣缽。秀美是手藝人木匠的女兒。
秀美出生于臺灣,那是臺灣歷史上詭譎的“日據(jù)”時期。日據(jù)的陰影,小女孩隱約有憶,在河之洲的那些個學(xué)堂里,老師會教學(xué)生學(xué)習(xí)日語。后來“聯(lián)軍”轟炸臺灣時,家家戶戶都在一棵棵巨大的闊葉樹下挖地道。
那時的秀美學(xué)名“珠子”。女孩子的名字里必須帶“子”,否則不能申報戶籍。
木匠之家,珠子一家那時在東家三開間氣派的大磚瓦房旁租賃土屋而居。土屋不大,但門前有水井,菜園從屋外一直圈到了路邊。鄰里間,以梔子花和扶?;榉h。
躲空襲那陣子,家家的糧食都被征收去充了軍糧,每戶只是余一點點的配給——番薯和少量的米。小孩子們餓得不行了,那一日,珠子的母親去自家的菜園摘了許多青菜和番薯葉背在背上。她越過川端橋,黃昏時,空著背簍的她從橋上逆著夕陽走了下來,那時,天上有鳥蹤,母親的手心里,滿滿的一手帕白米。
是不是因為那一手帕的白米,時至今日,珠子總念那橋。
小女孩小學(xué)二年級那年,日本投降了。沙洲上的這一家人,要搬去臺北。父親曾幫臺北一戶日本人蓋過房子,日本人要走了,帶不走的房子擬悉數(shù)贈予這位忠厚的木匠。這所房子的所在地,正是永康街。
住在永康街時,眼前的老厝應(yīng)正是風(fēng)華正茂。臺灣土著人留下的、日本人留下的、“外省人”留下的,最初的那段歷史只有空空的房子自己知道。
那時節(jié),日本人撤退已近尾聲,每一天,源源不斷的軍人潮水一般從水路或者乘飛機從大陸涌入臺灣。那些人衣衫襤褸,扛著炊具,有的肩頭披塊毛毯。
戰(zhàn)后的臺灣經(jīng)濟蕭條,木匠父親無活可干。那陣子,珠子一家的生活,靠著珠子的母親領(lǐng)珠子姊妹擺地攤,以變賣日本人遺棄的那些留聲機、相框、漆盒、碗盞等等雜物為濟。印象中,買家多是神情迷茫的大陸人。
那時,臺北幸安小學(xué)的女生珠子又面臨第二次更名。凡帶“子”字的名,又必須改過來。特殊的年代的“家國情懷”,往往就在這一微塵之間。
惠美、秀美,兩個好聽的名字。她找來要好的女生,我們各分一個,珠子說。對方選了惠美,珠子笑,那我就要“秀美”了。少女兩兩相悅,笑聲如爛漫天花,厚厚地灑落下來。
秀美最愁的是那一回。一直以來赤腳上學(xué),從小到大沒有穿過鞋。那一次,她被推舉代表學(xué)校參加臺北市的一個演講比賽,上臺必須穿鞋。這可難住了小小女孩。那個午后,她一邊走一邊惱著,眼睛直直地盯著路邊必經(jīng)的一個個垃圾桶——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求助。一雙黑色的皮鞋就躺在那里,她輕輕上前拾起,尺碼正好,只是左腳那一只,鞋底破了一個洞。少女捧著它往家走,灰姑娘捧著水晶鞋一般……
身處逆境,小女孩本能地在向上掙脫。臺北第一女中時期,她與每一個晨昏一同走過同一條街的同學(xué)去合影,四位女生,后排居中那一位不知家境如何,小小女生含煙媚睇,另兩位,無端的喜,在眉目間浸潤。照片上,唯有秀美,一雙枯藤似的長臂從寬大的短衫袖驀地垂下來,純純地,一臉倔強。
差不多上臺大外文系時,她與同學(xué)白先勇、王文興、李歐梵等同學(xué)發(fā)起成立學(xué)生文學(xué)社團“南北社”,后來,在白同學(xué)的資助下又辦起了《現(xiàn)代文學(xué)》雜志之后,她才由心地笑出聲來。
白先勇家住永康街不遠的松江路,清晨,兩位大學(xué)生偶爾會在新生南路一段上相遇。那一日,兩位同學(xué)一邊騎車,一邊聊天?!冬F(xiàn)代文學(xué)》雜志這六字,誰先說出來已無從考證,秀美說,沒錢,白同學(xué)回她一句,我來想辦法。
白先勇是白崇禧的第六子,白家人果未失言,不久,這本至今在臺灣文學(xué)史上留下影響的“學(xué)院派”雜志期刊橫空出世。
那時節(jié),家住青田街的她的中學(xué)同窗瓊瑤,因《窗外》已一夜成名。那時節(jié),一時不確定自己該做畫家還是當(dāng)作家的中學(xué)生陳平(三毛),通過白先勇引薦前去向她請益。那時節(jié),年長她許多的詩人周夢蝶在“明星咖啡廳”外的街角一邊擺書攤,一邊打坐完畢,到她家的榻榻米上一坐,仍舊是作跏趺姿態(tài)。軍中詩人夢蝶不修邊幅,老是穿著積有舊詬的土白長衫,爸爸那日遇見,悄悄問秀美,哪來的一個乞丐呢?
那時的秀美一邊做著家教以補家用,一邊寫作念書。那時的她,小說不時發(fā)表,才華初露。她時常拿出一點稿酬請同學(xué)吃甜品,臺大外的大華餐館和樓上的甜品店,他們都去過。那時的她,胸前結(jié)著木棉花般的大團絲巾,開衫的衣袖高高擼起。那時她笑,常常會開懷地露出皓齒來。
豆蔻年華,完全看不出哪一個人日后會飛多高走多遠。
去美國念碩士,白先勇等好多成績優(yōu)異的同學(xué)同時考取。在美國念完美國文學(xué)碩士的那一年,她的丈夫,臺灣赴美留學(xué)的力學(xué)博士段先生對她說,我們回大陸去,回到我們自己的國家去。
27歲的她一驚,那里是《詩經(jīng)》,是《楚辭》等等國學(xué)典籍的原鄉(xiāng)呀,可是那里好陌生。段家人是1949年從內(nèi)地過去的,原鄉(xiāng),是不是飄零人永生的一種情愫與痛?
那一日,從上海虹橋機場走下舷梯,天高氣闊。機場不大,稀稀落落的幾架飛機泊在那里。機場大廳入口,一排工作人員整整齊齊列在那里。那些人,綠衣綠帽,臂戴袖章。一本小紅書(毛主席語錄)整齊地持在胸前。段先生心里一熱,“家”讓他哽噎。在填寫入境登記表時,他毅然將自己的生日改成了當(dāng)日——10月6日。他回望了妻子一眼,臉色因激動而泛紅。
那是1967年,他們的另一段人生,也差不多是從那一年那一日的那一個時刻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