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蕊
大龍山的前事今世
犬吠村前,雞鳴樹巔;草現(xiàn)牛羊,鞭甩馬背;清水野魚,漫坡野味;肩荷農(nóng)具,撒歡孩童,這是二十年前我居住的小村的樣子。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桃花源,而記憶中的小村就是我心里的那個。雖離開數(shù)載,但夢中常回到故鄉(xiāng),回到那個我想不夠的故鄉(xiāng)。
我的老家是營口東南的一個小山村,有山,有河,還有百十戶人家。
小村依山而建,山不高,也不連綿起伏,從山東頭走到山西頭用不了一個小時,不過此山卻有個大氣的名字叫“大龍山”。小時候,村里的二奶奶總愛坐在村口的老榆樹下,給我們這些不受管的“野孩子”們講故事,講得最多的就是大龍山的故事。二奶奶說大龍山是龍王的兒子變的,因為龍?zhí)佑|犯天條,被玉帝收其法力貶至人間,并告誡只有在人間多做善事方可重回天廷。從此,龍?zhí)踊簖埾壬谌碎g行醫(yī)看病,救死扶傷,扶危助貧,排憂解難,無所不能,倍受百姓愛戴。后來,大龍先生愛上了這片土地和人們,放棄了再回天廷。再后來,大龍先生故去,他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便橫空出現(xiàn)了一座大山,這座大山擋住了被雨水沖積帶來的大量泥土,逐漸形成了今天的良田萬頃,給這方土地帶來無限生機,人們?yōu)榧o(jì)念龍子,就把這座山叫大龍山。
還記得二奶奶每每講起這個故事時都會長久地凝視著大龍山,滿臉的希冀,然后低低地說一句“龍山常青,國泰民安”。那時候雖然不明白二奶奶為什么會說那樣的話,但因為敬佩龍?zhí)?,于是也學(xué)著二奶奶的樣子,虔誠地祈求龍子保祐。長大后,曾有一段時間還認(rèn)為當(dāng)初的行為太幼稚。可是現(xiàn)在想來,那雖然只是一種傳說,沒有可以考證的文字依據(jù),但小村千百年生生不息,人壽年豐,也許真有龍子庇佑也說不定。
龍自古就是祥瑞之物,一個地方有了龍的傳說,便被人們認(rèn)為是風(fēng)水寶地。古人選地方講究背山臨水,還要追求地理上的形勝和氣勢,因此,千百年前,散落的居民逐漸向大龍山聚攏,在龍山之南,遼水之西落戶,繁衍生息,經(jīng)過數(shù)代人的擴(kuò)建,形成今天的規(guī)模。人們說,石是龍的骨、土是龍的肉、草木是龍的毛發(fā),正是大龍山的骨肉讓小村越發(fā)的寧靜、祥和、富足、安康。
大龍山有滿山的果樹。春天,桃花、杏花、梨花飄香,粉的、紅的、白的漫山遍野,風(fēng)過之處,落花片片,溢香之時,蜂蝶漫舞。秋天,滿山滿樹的果子,紅的、黃的、紫的,綠的,壓彎了樹,笑彎了腰,裝滿了窖,香漫了屋。山坡上,人抬肩扛一隊隊,山腳下,車馬聲聲一列列,平靜的小村,因了果子就熱熱鬧鬧起來,也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花果山。
大龍山的野菜一片一片,從春能剜到秋。村民們習(xí)慣用野菜摻上玉米面貼餅子,在青菜還沒有下來的季節(jié),配上野菜蘸醬也能吃上飽飽的一頓。據(jù)說,這些野菜在困苦的荒年不僅果腹,更救了很多人的生命。我們小孩子最喜歡剜菜,因為大龍山上不僅有野菜,還有野兔、刺猬、黃鼠狼,剜菜的時候碰見了就跟著它們跑便整個山,大龍山成了孩子們的游樂場,所以小村的“野孩子”特別的多。
大龍山有會上樹的雞,不知從何時起,村里養(yǎng)的雞都愛往山上跑,餓了吃蟲,渴了吃草,土里洗澡,上樹睡覺,閑了還敢與蛇耍一耍,野性十足。都說黃鼠狼愛偷雞,我是沒見過,我想它想偷村里的雞得先練會上樹的本領(lǐng)。人們說,雞是人間的鳳,大龍山是龍,雞上山,鳳找龍,龍鳳呈祥,吉兆。后來,大龍山下出現(xiàn)了一個養(yǎng)雞場,紅火的不得了。
大龍山上淌下的雨水在山下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溝或水塘,一條條溝渠中,有一種極普通的魚,它年生,頭大,體滑,脊黑,長可盈尺,我們叫它海鯰魚,學(xué)名如何無從可考。據(jù)說海鯰魚曾是玉帝的寵臣,因其揚言自己一年長一尺,十年長一丈,二十年便可吃掉龍王而被貶至此地,從此后它一年一死,長不過一尺??衫先藗儏s說,海鯰魚是龍子的另一個化身,是龍魂凝聚而成,因此生生不息。
“一根竹竿,一條線,一根鐵針魚鉤變,一把米飯,一個簍,一盤美味桌上有”。人們愛極了海鯰魚,于是變著樣吃。醬燉、油炸、干煎,海鯰魚燉茄子、燉豆腐、燉白菜。簡單的做法卻有原始的鮮美味道,不腥不土,不奢華,雖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堪稱極品。而我最愛的是冬天吃入秋時腌曬的海鯰魚。秋天是海鯰魚最鮮肥的時候,用大粒的海鹽腌制一天,再拿到太陽下曬至八成干便可收藏起來。冬天的火爐升起來,收藏的魚干身上已出現(xiàn)一層薄薄的鹽霜,每餐前取出幾只魚干放在爐火上烤黃,用以佐餐,別有滋味。只是這種吃法現(xiàn)在很難吃到了。
離開小村二十五年,當(dāng)我再踏上這片熟悉的土地時,沒有激動,有的是平靜,就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尋著以前走過的路,尋見曾經(jīng)居住的小屋,只是沒有尋到屋前的老榆樹,還有坐在榆樹下講故事的二奶奶。聽說二奶奶十幾年前故去,就埋在大龍山上,還聽說,她的后人非富即貴,已遷出小村,但每年的清明節(jié)都會回到大龍山上跪拜二奶奶。
抬頭大龍山依然在眼前,只是今世的大龍山不似往昔的桃花源,人們給龍山賦予了另一個喻義,即護(hù)佑后裔的山水之脈。于是越來越多的人花大力氣為自己也為后代在大龍山找到一塊安葬“寶體”的“萬年吉地”,因此,我再見到的大龍山便是公墓占據(jù)了半壁山脈。偶見跪拜人群,凄凄哀哀,焚香誦經(jīng),青煙繚繞,企盼靈魂在這里凈化,福壽在這里延續(xù)。
站在鄰側(cè)的果林中,又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瓜果依然飄香,只是淡了很多,野味也難尋了。海鯰魚不曾離開,在大龍山前的田字格鹽灘里靜靜的守候,至于那上山的雞不知道遷到了何地。似乎一切都變了,又好象沒變,因為我,還是二十幾年前的我,不曾遠(yuǎn)去,和鄉(xiāng)愁永在!
龍頭微昂吐青云,
山起碑林樹為蔭。
?;毓世飸浲拢?/p>
青松幽徑祐后人。
國風(fēng)多惠山村景,
泰清之歲俱倡新。
民壽積福正康樂,
安然居之皆歡心。
行走在雨中
雨落在臉上有些微冷,這樣的雨能有幾人喜歡?能看透?或許只有每個行走在雨中的人才知道那雨中的迷離和朦朧是多么的深邃。而我是其中最懵懂的一個。
穿行于煙雨間,看路上的行人裹緊了大衣回歸家的溫暖;看頑皮的孩童撐著花傘洋溢純真的笑臉;看雨中的戀人互相依偎釋放愛的甜蜜;看那茫茫雨霧好象層層雨簾,漫無邊際,無根無底的霧靄籠罩著四野,那時的感覺真好!
“雨是大自然與你的絮語,它輕輕地搓揉著你的心,消去你因忙忙碌碌爭名奪利而生的郁悶和煩亂、疲憊和冷漠,喚醒你回歸大自然的親情,找回你那顆失落的平常心,帶給你一份平和的心態(tài),讓你變得更加青春嫵媚、安詳可人,從此邁向生命的圓滿?!边@是我在一本書上看到的,卻時常在雨天說給自己聽。于是伸手接住從發(fā)梢滴落的雨珠,在手心里,順著手心的紋路流開,在手心畫出一朵晶瑩的水花。看著它慢慢從指縫里流出,再滴落,留下我一手心的濕涼。雨在我眼前突然變得很遙遠(yuǎn),那無意識的目光飄過雨的迷朦深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愛雨還是憐雨。心就這樣飄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沉得很輕很輕。雨在醞釀我澄澈的記憶,那幾經(jīng)風(fēng)干的思緒,婉若天邊的浮云,慢慢飄去。
喜歡走在雨中,喜歡那一種別致而憂傷的詩意,默默的走在雨里,讓久違的雨水打濕我所有的衣服,打濕我所有的心情和回憶。那一種柔柔的浪漫的雨的詩意,那一種久遠(yuǎn)而近在咫尺的感覺,那一種別致而有些莫名的悲傷突然之間涌上心頭,讓我想起那首《虞美人·聽雨》:“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痹~里雨意闌珊,淋透了一個人的一生,世事無常,命運的難以預(yù)料和顛沛流離,讓一個人背負(fù)了無盡的悲傷和迷離。但同時難掩聽雨人心中的不平靜,就算身在僧廬,也無法真正與世隔絕,也不能真正忘懷人生。許多時候,我讀著這首詞,總被它的詞意和意境打動,不知是身隔千年感同身受,還是自己就在其中。
一條又一條的雨線好似甘露飄下來,又能勾出多少濕潤的回味和感嘆。捻一朵浮花,捂在心口,留一份釋然獨自消受,行走在雨中,我把無盡的哀愁撒在了身后。
那些年的雪
今年冬天有些暖,暖得幾乎沒有下雪,這讓生在北方的我多少有些遺憾,連帶著陪女兒堆雪人的愿望也沒能實現(xiàn)。
小時候的冬天,幾乎就是雪的代名詞。頭天夜里北風(fēng)呼叫,天色陰晦,睡在火炕上聽見像沙撒在瓦上的聲音,就知道是在下雪粒子了。心里默默祈禱:“下吧,下吧,下得越大越好!”第二天一早,睜開眼睛就急急拉開窗簾,窗外白茫茫一片,下雪了!也不怕穿衣褲時的寒冷了,一咕嚕爬起來就奔到屋外。下了一夜的雪堆得有半人高,門都推不開,父親已經(jīng)在自家的小院里掃出了一條通道,但我偏偏不走“正路”,一個魚躍跳進(jìn)軟綿綿的雪里,雪便排山倒海似的灌進(jìn)脖領(lǐng)、袖口、棉鞋里,冰涼冰涼的。我還嫌不過癮,嘴里咬上一口雪,閉上眼睛,象條蟲子似的向前蠕動,直到爬不動了,卻也站不起來,只能沖著父親喊“爸,快來救我”。等父親把我從雪里撈出來,我也真真正正的變成了一個雪人。父親有些惱怒,在我屁股上狠狠的拍了兩下,不疼,我咧嘴一笑,頂著一身的雪撒歡兒的跑出了大門外。
大門外的山上、田野、屋頂、草垛、樹上、小河,什么都是白的。熟悉的世界突然變成了另一副模樣,足以讓我們這些孩子心花怒放。麻雀在樹杈間飛來飛去,把樹枝上的雪弄得紛紛揚揚;雞狗貓鵝也來湊熱鬧,他們走過的雪地,那可是一路的竹子、一路的梅花、一路的樹葉。約來玩伴,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咬冰棱,盡情嬉鬧。盡管天空還在飄雪,盡管我們的棉衣結(jié)滿冰花,但是,無論怎樣冷,只要有雪,寒冷就被拋到九霄云外。
當(dāng)太陽露出了笑臉,大地是“紅妝素裹,分外妖嬈”,雪地里玩瘋了的孩子們誰都舍不得離去。中午時分,我們跑到山頂,透過樹木,遠(yuǎn)遠(yuǎn)望去,壓著厚厚白雪的一個個屋頂,升起了一縷縷的炊煙,那景象分明就是《林海雪原》中的夾皮溝,只不過少了楊子榮們駕著雪撬,英姿颯爽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大人們揮鍬揚雪的歡快。
雪給孩子們帶來了快樂,也給大人們帶來了企盼。父親說:冬雪是寶,春雪是草。一場大雪,凍死了蟲子,明年的莊稼一定豐收。于是,我跑出屋外扒開雪,尋找那充滿希望的春天。
長大以后,天氣沒有以前那么冷了,雪也沒有那么大了,但是只要下雪,不僅能讓我想起父親的這句話,還會想起母親一早用水瓢在水缸里“嘣嘣”的搗冰聲,倒進(jìn)鍋里時的冰塊撞擊聲,想起母親給我們燒好的熱氣騰騰的洗臉?biāo)?/p>
一年年潔白的畫面,總帶給我綿綿的懷念……那些年的雪何時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