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南宋畫家,宋徽宗趙佶時入畫院,南渡后以成忠郎銜任畫院待詔。
蕭照,拜李唐為師,南宋畫院待詔。
這水看上去就是暖的,暖的漣漪和波光。李唐站在西湖邊,被暖風吹得恍惚。
應該流淚的啊!這一路他流了多少淚!出汴梁哭,過燕京哭,過中京哭,那是在被金人押去北國的路上。從金營出逃南回的路上,過中京哭,過燕京哭。過太行山收蕭照為徒之后,路上才有了一些歡愉。經(jīng)河南他在一個村莊前的大河邊聽聞鄉(xiāng)音,然而那里已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貪婪地嗅著鄉(xiāng)水的氣息,眼淚糊了一臉。
李唐望夕照山,依稀在依依垂柳的掩映中見得坍塌的雷峰塔。他調(diào)轉(zhuǎn)頭,對蕭照說:“走?!?/p>
蕭照問:“上哪兒?”
李唐悶著頭走路,蕭照亦步亦趨。
蕭照問:“老師不愛這青山隱隱水迢迢?”
李唐道:“夜里我做了個夢,夢見風夾著沙塵劈頭蓋臉地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就聽見嚶嚶啜泣聲,后來有鞭打、凌辱、恐嚇,不由自主地呻吟和無力地懇求,各種各樣的聲音,混在一起,好像郭熙的卷云皴一樣把我層層疊疊包裹起來?!?/p>
蕭照說:“老師該忘記靖康年里的事情才好?!?/p>
李唐駐足:“靖康這個年號,竟然只用了兩年?!?/p>
蕭照說起寬慰的話:“那日到南京,在城門下,我倆仰天長嘯,是何等快意。為何今日老師悶悶不樂?”
“蕭照,從此我們要在此賣畫為生了?!?/p>
李唐是在聽說了趙構復國的消息之后出逃的。
押解他們的金兵注意力更多用在女人身上,在女人身上發(fā)泄了獸欲后,他們將剩余的精力用于欺侮王公貴族,也不過是發(fā)泄另一種獸欲。而他這樣的宮廷畫師,在金人眼中是手藝人,他們對手藝人尚屬寬待,或許覺得手藝人還有些用場,或許是再沒有多余的獸欲對付手藝人。偶爾金兵會要畫師們?yōu)橹嬒瘢嫀熥谏呈厣?,刺骨寒風中伸出手來畫丹青。李唐見他們個個皆是羅剎模樣,便也將他們畫成羅剎模樣。他沒想過活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實在不重要。泥淖里赤足行走,山麓林間經(jīng)凄風苦雨,聞狐悲狼嘯,這些都不是問題。
北去的一程,一直是冷的。起先他掛念徽欽二帝,對天氣還有所反應。后來刮風下雨他都不覺了,反而回憶比現(xiàn)實更清晰。他?;貞?8歲參加圖畫院考試的事,那年試題是《竹鎖橋邊賣酒家》,他畫了橋頭竹外掛一酒簾,深得“鎖”意,被趙佶批為頭名,從此名聲大噪。在畫院里是何等快活,只需要畫畫,只需要畫好畫。
這一路,每天都有人死去。漸漸他就麻木了,麻木地行路,麻木地哭號,人沒有憧憬便麻木了。金人任他們生死,視他們?nèi)绮萁?,他也就不把自己當人看待?/p>
忽聞康王趙構在南京復國,他的心一顫,被作踐得不成樣的尊嚴猛然激活。他曾在康王府上做過事,陪皇子習字作畫。皇子天分極高,很有其父之韻,二人因此算得上有了一段情分。既然生死都不再重要,他決定即使死也要逃。
他忘記是怎么出來的,只知九死一生。很多一同逃出的人都死了,一如不逃的人。死何所懼何足惜,草芥??!
他是一個會畫畫的草芥,隨身帶著粉彩畫筆和在畫院時所做的《萬壑松風圖》。他從北國的寒冷里逃出,去向傳說里的溫柔江南。
行至太行山那日,李唐疲憊之至。天色已黑,他走的路太僻靜,耳畔只聽到一聲聲的狼嚎。他心驚膽寒,想生一把火挺過這一夜再說。生好火,還未及坐下,忽然不知從哪里躍出一支人馬,“呼啦啦”將他圍住。他知是遇見草寇了,心下笑道:“我連金人都不怕,還怕你們這些毛賊?”
為首一員大漢手提板斧,要他留下買路錢。李唐不言不語,將所帶輜重奉上。他哪有什么輜重呢?
大漢見包袱里有一卷軸,借著篝火展開來看。篝火映照大漢的臉,只見他雙目放光,如見至寶。大漢顫聲問:“你怎會有李待詔的畫?”
李唐道:“我就是李待詔?!?/p>
大漢激動地握住李唐的手,絮絮叨叨,語不成調(diào)地說了很多話,大意就是他喜歡畫畫,他要放下屠刀請拜師傅。不等李唐插上話,大漢便遣散了他的嘍啰。
那回大漢跟李唐在篝火邊說了一夜的話。李唐說了很多畫院的事,說到趙佶,號啕大哭。那一回李唐哭得痛快。
大漢說:“宣和畫院的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一如金營的一切都已成為過去?!?/p>
大漢叫蕭照,跟李唐從太行山起,走走停停了5年,于紹興二年(1132年)來到臨安。
李唐在臨安賣畫的日子過得并不好。臨安兩百多年未經(jīng)歷戰(zhàn)爭,有經(jīng)濟和文化的積累,是一塊生活的好地方。可富庶安寧的臨安人不喜歡李唐畫的滿滿當當?shù)母呱?,不喜歡他畫里的沉重。蕭照說,民間實在是少有像他這樣識貨的人。原本畫不好賣是一件悲傷的事情,被蕭照一說,好像成了他對自己鑒賞能力的夸耀。蕭照的畫同樣不好賣。
他師徒二人白天經(jīng)常在西湖邊寫生。李唐說畫院里寫生都是必需的:“因為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這些畫師不出去,園子里最多的又是花鳥,所以平日畫院里畫得最多的就是花鳥畫?!?/p>
蕭照調(diào)侃:“老師您還做關于郭熙的卷云皴的夢嗎?”
李唐哈哈大笑:“我開始喜歡西湖的暖風,吹得人似乎有一些醉。這一醉,我就聞得到宣和畫院的花香。”
李唐喜歡用“宣和”這個年號來表述趙佶時候的畫院。
蕭照問:“您為什么不畫花呢?既容易畫又好賣?!?/p>
李唐用毛筆指指波光粼粼的湖水又點點遠山,看了蕭照一眼,在畫紙上寫起詩來:雪里煙村雨里灘,看之如易作之難。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寫完了,他說:“我仍然畫崇山峻嶺,因為心里有山水,畫山水讓我感到自由。”又補,“我已經(jīng)老了,窮又有什么關系?”
蕭照曾說宣和畫院的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李唐不這么認為。李唐覺得哪怕在蕭照畫出的一筆一畫里,都有著宣和畫院的遺存。這世界就快忘記作畫所謂的“形象逼真、意境生動”了,可是李唐相信只要像他這樣的人活一天,畫里高貴的詩意就會存在一天。雖說趙佶總要求畫師們不倚傍前人,但那說的是不一味沿襲。李唐非常自信后人一定會倚傍他。
市井里不斷地傳頌岳家軍振奮人心的故事,他覺得這輩子或許還能看見趙佶。然而,終于趙佶的死訊傳來。李唐哭了一場,為自己的皇帝燒了一沓紙錢。
臨安的街市一向是太平的,即便岳飛處死于風波亭的確切消息傳開,也無礙于士夫們的風花雪月和販夫們的簞豆見色。
好些日子不見李唐,蕭照前來探望。正在作畫的李唐看上去好像老神仙,他畫的人物畫基本已經(jīng)完成。畫中兩人坐于石上,一人抱膝,一人側(cè)身,相對話言。抱膝者眉頭微蹙,目瞪,似有郁悶與激憤。側(cè)身者一手撐地,一手探指,像控訴著什么。蕭照道:“這衣紋線條硬朗干凈,筆勢起伏跌宕,有怒氣在其中。老師為何將畫里情弄得這般殷殷凄凄?”
“此《采薇圖》,說的是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的故事。”
二人沉默,片刻,蕭照指著畫中一處峭壁懸崖,說:“此山石用線方且直,陽面不著色不皴,陰面?zhèn)蠕h橫掃。這種畫法,老師從未教過我?!?/p>
李唐微笑不語。
“莫非是老師新創(chuàng)?”
“知我者,蕭照也?!?/p>
“不瞞您說,我正在畫《光武渡河圖》。不是說泥馬渡康王嗎?我倒要問皇上,康王渡河比劉秀渡河如何?”
愛徒一向話多膽大,所以他說這話,李唐不感吃驚。李唐道:“不知朝廷何時重開畫院。既然不打仗,便可以有錢了,畫院還是能辦吧?”
“辦又如何,不辦又如何?”
“征戰(zhàn)、掠奪,動不動殺人盈野、血流成河……看看哪一本史書里不充斥冤魂的呼喊?不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人無仁。”
“老師以為幾張畫紙能改人的惡性?”
“不能。但是總比沒有那幾張畫紙好?!?/p>
紹興十六年,南宋朝廷沿襲北宋的機制,在望江門重辦畫學和畫院。
跟李唐一樣從金營逃出的畫家還有劉宗古、楊士賢、李迪、李安忠、蘇漢臣、朱銳、李從訓等,聞聽畫院恢復,紛至臨安,欲重操舊業(yè)。李唐已80多歲,他越來越喜歡回憶過去,關于宣和畫院,關于小康王。臨安是多么漂亮,李唐眼里看臨安心里想的是汴京,他想自己真是太老太老,居然也奇怪地“直把杭州作汴州”。
忽一日,他的茅舍來了幾位身著官服的人,恭恭敬敬地請“李待詔”入宮。李唐這才想起他曾經(jīng)是待詔,是皇宮里的一位臣子。來者告訴李唐,他的畫被太尉邵宏淵買到了,激動地稟告了當今圣上。圣上得知李待詔在臨安隨即命人尋訪,有下落后立刻差他們來請。差人走后,李唐不由落下淚來,原來世上還有人記得畫過《萬壑松風圖》的李唐。
李唐入宮那日,門前一株梨樹忽然花開,雪一樣的白,頭發(fā)一樣白。他丈量腳下的路,丈量從汴梁到臨安的滄桑年華。當年趙構還是個孩子,如今這個孩子要見他……李唐的眼淚掉下來,他想那個孩子,想宣和畫院。
他看見站在大殿龍階之上的趙構,當年的孩子已是40多歲的中年人,是當年趙佶的年紀吧?畫家敏銳的雙眼辨得出君王的哀愁、風霜、睿智,以及一些狡詐。
趙構朗聲道:“李唐,告訴朕,是怎么逃回來的?!?/p>
“老臣聽聞康王南渡復國,冒死出逃?!?/p>
“若朕也像父王那般輸?shù)靡粩⊥康啬兀俊?/p>
李唐立刻明白,這不是什么重逢的問暄,這是皇帝的秀場。李唐已經(jīng)老得記不得自己的年紀了,他只想畫自己想畫的,說自己想說的。他答:“老臣想死在故國?!?/p>
趙構眉頭一挑,模樣傲慢起來,話音卻有明顯的顫抖:“哈哈!好一個老臣!我看你分明是個老神仙!李待詔是誰的老臣?”
李唐深深鞠躬:“陛下還記著老臣,老臣感激涕零?!?/p>
“你不想侍奉你的皇上?”
李唐胸膛一挺,本有些佝僂的身體忽然高了許多。他幾度張口,終未能說出話。他一個勁拱手行禮,淚珠撲簌簌掉下來。
朝堂之上,一時間竟無人不垂淚。
趙構從龍階上下來,疾步走向李唐。趙構眼眶濕潤,他扶住老畫家的胳膊:“李待詔,隨朕一起去朕的畫院。眾愛卿,都隨朕去!”
望江門啊,望的是北方!
望江門的畫院啊,和宣和畫院造得幾乎一模一樣?;蕦m是寒磣的,畫院是豪華的。
趙構扶著李唐在畫院里穿梭,看一樹一樹的花開、一叢一叢的草綠,聽鳥兒婉轉(zhuǎn)鳴唱。李唐感覺到皇帝雙手的力量。時人說他的昏聵,罵他的軟弱,然而此刻李唐深知這位中年男子的力量。他們經(jīng)歷的何嘗不是一樣的顛沛流離!而今他們又何嘗不是站在故國的土地上!
在一棵開滿梨花的大樹下,趙構呼人取“邵太尉在畫市上購得的李待詔的畫來”。
案端來,畫展開,是《采薇圖》。李唐心中一凜。只聽趙構高喊:“今天朕要跟李待詔喝酒!”
酒奉上,君臣們共飲。李唐恍然似回到宣和年間,又想起48歲那一年的考試。然而他再也不想畫那一種精致的詩意了,他要畫,他要在所剩無幾的時光里畫歲月山河。
趙構在唱歌,其聲嗚嗚然。李唐細聽,不由吃驚。趙構在唱: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
他又唱: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李唐不敢和唱,不忍和唱。誰人心里不是“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誰人不是?
“愛卿,以后朕要在你的每張畫上題字!”
“老臣不敢?!?/p>
“愛卿,你畫的山真是刀劈斧砍!告訴朕,你用的是什么皴法?”
李唐答:“大斧劈皴。”
“好!水墨蒼勁!好!朕賜你金帶,從此你在畫院,畫你所想,幫朕調(diào)教畫師。天下人皆罵朕,不在乎多你一個!”
“謝陛下知遇之恩?!?/p>
“愛卿何故落淚?”
“老臣在臨安多年,難有知己。今聞陛下用水墨蒼勁形容老臣的畫,老臣感恩?!?/p>
“哈哈,朕畢竟是父王的兒子!”
眾人不知喝了多少酒。酒酣耳熱之際,李唐聽見趙構輕輕說:“父王輸了帝國贏了美?!?/p>
多年后有人問起蕭照紹興十六年天子蒞臨畫院的事情,蕭照說:好一場歷史深處的華宴。
蕭照在南宋畫院作《山腰樓觀圖》傳世,承李唐《萬壑松風圖》筆意。
他們都不畫臨安山水,整個南宋畫家的山水畫少有畫真正江南山水的。畫里水云間,是刀劈斧砍的殘山。那不是江南,那里面沒有暖風。
佘朝潔,江蘇常州人,畢業(yè)于南京藝術學院。從事美術創(chuàng)作、評論,兼劇本、小說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