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的人說來也真奇怪,沒有多少人會喜歡自己生長并生活著的城市。越是歷史悠久的古城,越是古樸雅致的格調,就越會產生隔膜,讓人感到歷史文化離我們越來越遠。
城市領導者一批又一批地從城市走過去,一般不會逗留太長時間。但是,他們大都會把建設和改造城市作為重要使命。也許這最能夠體現(xiàn)政績,最能得到市民們的贊譽,從而獲得成就感。城市改造不像教育、文化領域這個無底洞,它的投入能迅速地反映在越來越多的高樓大廈、綠樹掩映的寬闊道路、典雅幽靜的敞開公園,在充滿革命性的巨大轉折中,一個城市要變成怎樣的模樣,一下子誰也難以說得清楚。
城市拆遷是天底下最難做的事情之一。這幾年,我從家里到單位,一路上看見越來越多的“拆”字被拆遷辦用黑漆刷在老舊的門面或墻體上。老百姓祖?zhèn)飨聛淼姆慨a,地段那么適中,生活那么便捷,門面做成的店鋪,小生意旱澇保收。生活在社會底層里,有些人心里一百個不愿意拆遷,可是聲音微弱,最終仍然阻擋不了歷史發(fā)展的潮流。整條街的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就是拆遷話題,除了拆遷費用的爭執(zhí),安置房的優(yōu)劣,還有幾代鄰居多年積淀下來的感情,都會一一凸現(xiàn)在眼前。生活出現(xiàn)了如此大的變化,使久居這座城市的百姓從平靜從容轉化為惴惴不安。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老舊的房屋顯得那么不堪一擊,一面墻體倒下,腳底一陣顫抖。再過幾年,我們從這里走過,也許已不會認得這個地方。
城市的中心有許多大小不等的廣場,在這里我看到了過去的影子,特別是“文革”時代,與政治有關的群眾集會幾乎都在此舉行。紅旗鮮艷迎風招展,振臂高呼口號震天。古城里有文化含量的遺跡被掃“四舊”的紅衛(wèi)兵一掃而光,有的珍貴文物七零八落、不知去向。城市里的空氣、雨水中的污染太厲害,停在露天過夜的車輛像被灰砂浸蝕過,淡色的大衣上積淀著黑色的塵泥,像過去時光的殘余,幸好那一場荒唐的革命已經過去。廣場雕像是一個女青年舉著智慧與浪漫的鑰匙騎在奔騰的駿馬上,身下是被經濟大潮推搡的行色匆匆的人們,自身生存的現(xiàn)實,使他們已經沒有心思仰望天空。有趣的是廣場的含義發(fā)生了變化,原來被稱為廣場的空間被購物中心或娛樂天地悄悄取代,駁雜閃爍的燈光急劇地旋轉,和著鏗鏘有力的迪斯科音樂一道,令人目眩神迷,美色、美酒、美味,讓人們的激情和欲望急速膨脹起來,成為這個城市的時尚娛樂場所。
流動在城市道路上的各式各樣的汽車,將人緊閉在鋼鐵的軀殼里,任憑外面天地冷暖,車內四季如春,呼嘯著一路上掠過綠燈,在紅燈面前才愿意停下來。汽車是城市流動的風景,比起那些生硬笨重的掛斗大貨車,私家車洋溢著靈氣和精巧。年輕女性駕駛的嫵媚小巧的QQ,造型秀美,色澤艷麗,像一滴晶瑩的露珠滴落下來。我想起廈門鼓浪嶼,作為城市的一部分,算是個另類。由于島上不允許開小車、摩托車、公交車,生活節(jié)奏慢了下來,連“叮叮咚咚”的琴聲也舒曼和緩。慢——這個世界進化的本色,在追求現(xiàn)代節(jié)奏的都市里,遭到了無情的摒棄。
城市道路的兩側有著無數(shù)巍然屹立的廣告,其中實力雄厚的大公司占據了顯要位置。精心策劃的廣告用語,夸張造勢的立體畫面,輔之以新潮的科技手段。每當華燈初上的時候,在繁華的主要街道上,閃爍不定的霓虹燈打在這些感性的文字和畫面上,不免讓人心緒紛亂。
高架道路使城市從扁平變?yōu)椤傲Ⅲw”,陡然拉近了城郊的距離,激活了整個區(qū)域的交通脈絡,它猶如一條騰飛的巨龍,奏響了城市加快發(fā)展、與時俱進的最強音。夜晚看高架道路,就像是一條閃閃發(fā)光的“金腰帶”,銀白明亮的燈光流瀉到道路上,遠遠看去似銀蛇飛舞,一派壯觀美麗的景象。高架道路展開它的四肢,通向繁華誘人的商品街,像泄洪的渠道,把人流直接傾瀉到商店里,于是品類無限的商店成為城市繁榮的一個對外窗口。而高架道路成為城市必不可少的大動脈,讓大眾百姓更加舒適、快速、便捷地到達目的地。的確,這是一個城市的臉面。
城市里的寺廟、教堂以及博物館、展覽館等又一次地被刷新或擴張。這里是大眾百姓的精神棲息地。大雄寶殿——佛的殿堂,永遠都是香火裊裊,它是那么金碧輝煌,顯得莊嚴肅穆,佛端坐著,接受跪拜之禮。人在高大的佛像前,顯得渺小而又卑微。相比,教堂要樸素靜謐得多,做禮拜的日子,人多,只要有小學文化程度的人就可知道《圣經》傳達的意思——用最平白簡易的詞語講述博愛的道理,它是最為成功的范例。除此以外,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一部著作,有過這么廣泛的影響。
每天清晨,我必須穿越大半座城市去上班。到達辦公地點的途中,年復一年的城市改造,塵埃漫天,灰頭土臉,這個城市的道路總是每隔一段時間就來一次破膛開肚,城市成了一個沒有竣工之日的大工地。物質生活是需要滋潤的,精神生活更需要滋養(yǎng)。不知哪一天,這個城市能塵埃落定、安詳平和,任我們的精神肺葉能夠暢快地呼吸。
尋覓流逝的時光
前不久,我應邀走進道德講堂,講述我與母親的真情故事。因為要用母親幾張不同時期的照片做視頻資料,我從她厚厚的幾本影集中,找回了一些溫馨而又珍貴的記憶。
這些照片中,母親或溫婉淺笑,或羞澀低眉,或含蓄而又淡定。盡管照片經歷了十年、幾十年的光陰變遷,大多已經泛黃,但母親依然面容清秀,和藹可親,眼睛里流露出慈愛柔和的光澤。
那張母親照片的畫面很簡潔,也很平常,轉瞬即逝的一刻被相機攝入了鏡框。20出頭的母親站在一棵鮮艷的桃樹下,紫絳紅的衣服,系著乳黃色的底上嵌著淡淡小花的絲巾,柔軟的頭發(fā)在春風里肆意地飄拂著,愛美的母親鐘情春天,她的笑容如此燦爛美麗。母親系浙江寧波人,外婆家原來家境殷實,宅院有好幾幢房子,外加寬敞的花園,算是當?shù)氐拇髴羧思摇5髞頋u漸家道中落,母親10歲那年隨全家搬遷到了上海。她受傳統(tǒng)家風的影響,自小喜愛讀書,有時讀到興起也會在課堂里偷看“閑”書,為此曾被老師狠狠批評過。她是學校圖書館借書最多的讀者。為何小小年紀如此癡迷于讀書?母親一語道出“天機”:“讀得扣人心弦,完全停不下來,太精彩了!”原來母親擁有的是這種詩意閱讀的境界。
我阿姨每每講起母親,總是滿臉崇拜:“大姐讀書真棒,從小學讀到中學,考試大都是一百分,九十幾分的很少?!闭f得母親滿臉羞紅,莞爾一笑走開了。母親讀完中學便考入心儀已久的上海高等助產學校,畢業(yè)以后分配到江南小城的一家醫(yī)院工作,兩年后同我父親完婚,次年生下了我,她成為我們這個大家庭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員。
我特別喜愛母親的那張工作照片。她穿著白大褂,胸口掛著聽診器,齊耳的短發(fā)裹在白帽子里,只有那雙眼睛露在口罩外面。這張照片讓我想起上世紀70年代末,母親參加省巡回醫(yī)療隊時發(fā)生的一幕:有天深夜,老天爺下起了傾盆大雨,醫(yī)療隊接到緊急求助電話,有位產婦臨產時大出血,生命危在旦夕。醫(yī)療隊當即決定,請母親和另一位醫(yī)生緊急出診。母親二話沒說,立即披上雨衣,背起急救箱,疾步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泥濘山道上。經過近一小時的長途跋涉才趕到產婦家里,從死神手里挽救了母子兩條生命。
母親做了30多年婦產科醫(yī)生,那雙小巧柔軟的手接生了成千上萬的嬰兒。她在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里,迎來一個個新生命降臨人世。母親在“文革”動蕩引發(fā)的武斗中,躲過流彈的死亡威脅,每天步行到醫(yī)院上班,讓許多產婦及其家屬為之感動。以后,母親走在街頭巷尾,總會有人主動同她打招呼,指著攙在手里的孩子說:這是你當年接生的孩子??!這時候,母親會露出欣慰的笑容,她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母親退休以后,難改“閑不住”的性格脾氣,從買菜做飯,到清洗打掃,沒有一刻能停歇下來。我看她年紀大了,幫她找個鐘點工,哪知給她一口回絕,她的理由很簡單:老人有事做會過得很快樂,閑著沒事做就不會長壽。她這些年的生活真的印證了這句話。
我在家里給母親拍過一張照片,畫面上的她一手持噴水壺,一手拿把剪刀,修剪樹枝,施肥灑水,儼然是個綠化美容師。前幾年,我去逛花鳥市場,偶爾買盆鮮花帶回家。但過不了多久,花兒與綠葉就慢慢枯萎下來,眼看大事不妙,我趕緊把花送到母親那里。母親端起花盆放在窗臺上,松土、澆水,還要施肥,一段時間以后,花兒竟奇跡般地恢復生機,枝頭長出新綠來。我看母親種花別無訣竅,只是格外仔細、周到和耐心。現(xiàn)在母親家里有七八盆這樣的鮮花,都靠她妙手回春。
母親有時還挺會管閑事,樓道衛(wèi)生也變成她的責任范圍,她串門走戶讓鄰居輪流打掃,后來有人不干了,就剩下她還在堅持打掃。有一次,樓梯上有一大堆嘔吐污物,系有人酒后所為,刺鼻的酸臭味沒能難住母親,她清掃后又用水沖洗干凈。她所在住宅小區(qū)的馬路衛(wèi)生有清潔工包干清掃,母親大年初一早晨,等在窗口見到清潔工,特意趕下樓,送去一袋糖果糕點,表達一份濃濃的情誼。
相由心生,母親待人寬厚,性情和善,寧可自己吃點虧,也不與人計較得失,不會貪圖蠅頭小利。她上了年紀,心情更是暢快、通達,給人特別安詳平和的感覺。相冊末尾有張?zhí)貏e的照片,那是母親回眸一瞬間的特寫鏡頭。她滿臉的笑容,充滿褶皺的額頭和雙頰上,我看得出來,母親有些疲憊的樣子,畢竟年紀不饒人??!
母親已近90歲,近年來,她的背微微駝了,她的腿也打彎了,皮膚松弛滿是褶皺。這個春天已經不屬于她這樣年紀的人,她漸漸地不喜歡那么整理和收拾了,她也知道所有的日子已經被時光洗得發(fā)黃、發(fā)灰,再也洗不潔白了。她對我們說:人老是自然規(guī)律,哪個人能夠逃脫呢?但是我知道,每個人生命中都有逝去的時光、失落的優(yōu)雅,但有些東西,永遠也不會遺忘。它就像珠寶,只是換了盒匣,而依舊閃閃發(fā)光。
徐澄范,江蘇常州人,常州市作協(xié)理事副秘書長,鐘樓區(qū)文學協(xié)會主席。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曾在各類報紙雜志發(fā)表文學作品200萬字,出版散文專著3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