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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岸破

      2017-03-25 12:12胡毅萍
      文學(xué)港 2017年3期

      胡毅萍

      清晨,天邊微微現(xiàn)了一線陽光,仿佛輕輕揭開一帳簾幕,徐徐展露,慘陽微浮著,格外的清亮,窗外空氣里,微微泛著涼。程天睜開眼,面前是夏一靜,面膜還留在脖子上,一臉疲態(tài),手里抱著灰白相間毛茸茸的“面團”。突然之間,他有恍然如夢的感覺,似乎躺在這里的是莊欣然。

      他和莊欣然,與所有初戀情結(jié)的相遇一樣,乏善可陳。

      那天,如此刻一般,云淡風微,鳥聲啾啾,蝶影翩翩,空氣彌漫著芙蓉和茉莉混雜的清香,洋溢著探求不得的親熱。那時的程天,年少荷爾蒙膨脹得要爆炸,期待和不安,似在陽光肆意的草地上安靜地潛伏,日后再想起來,鼻尖還能清晰地縈繞同樣的馥郁香氣來,常常就把這氣味,與莊欣然那件白棉裙扯上干系。也許只有他知道,那一刻,才是他的愛情真正萌發(fā)的瞬間。

      他甩甩頭,自己人生的剝離感,都是自己造成的,想得那么多有什么用,還不是要掙扎著爬起來,把昨晚加班回來帶的冷飯熬成粥。夏一靜吃不了硬食,胃里總是像打過水泥地基一樣,抗拒任何錯搭硬蓋,她說粥進了胃,感覺溫潤滑膩,就像那年,她失而復(fù)得了程天一樣,讓她心安。水淹沒過米,大概要四個指頭節(jié),加些面堿,護胃又醇香,程天卻突然想起,這是做熟的冷米飯,不是生米,于是跑到馬桶,倒掉一半水,廚房的下水管道昨晚堵了,估計夏一靜又把“面團”放在這里洗澡,那些長長卷曲的貓毛,總是糾纏著把出租房油膩不堪的下水管道,堵得不堪其擾。程天把電飯煲定時在兩個小時以后出鍋,正是夏一靜起床的時間,一根黃瓜,切絲拌鹽,滴點香油,罩上剛剛騰出套冷飯的袋子,程天看看一切算是穩(wěn)妥,抓起桌邊提包,走出家門。

      老舊的小區(qū),總是這樣讓人難以“下眼睛”,垃圾和蒼蠅相伴而生,真像現(xiàn)在自己的工作。昨天被老譚揪在辦公室,加班改策劃案,客戶的不滿意,這個月的項目又是白玩,當初程天的策劃案寫得清清楚楚——“白事”無論如何不能玩“假大空”,當眾被老譚指責為“屁話”,導(dǎo)致昨天客戶大發(fā)雷霆,放言不改得跟親爹喪事一樣“接地氣”,甭想蒙混過關(guān),于是老譚在昨天傍晚的會議上,把程天的“屁話”重新拾起放在自己嘴上,罵罵咧咧跟程天說:“今晚要是不給老子改完,還這么假大空,明天你就夾著你的屁股,一起滾蛋!”老譚總喜歡把屁以及來源地當做感嘆詞,這一點讓當初的程天反感至極,但是工作快四年,從推銷員到策劃部經(jīng)理,程天已經(jīng)習慣了老譚的“屁”哲學(xué)。程天越想著就越覺窩囊,加上胃不能承受昨天半夜的冷米飯,一股勁往上反酸水,他不禁啐了一口痰在地:“他X的!大不了老子不干了。”說完,又有點反悔,畢竟薪水還不錯,何況上個月還剛調(diào)到部門一個女孩——關(guān)盈盈,頗有點莊欣然年輕時候的氣質(zhì),書香中帶著點嬌羞,走路一過,把淡淡的香氣灑在工位,不由得就讓程天心癢癢。上個周五下午,趁著小劉不在辦公室的空檔,還送給了他一條領(lǐng)帶,暗藍色的,雖然有點顯老氣,程天卻珍藏地放在工位抽屜深處,想到這里,程天不禁加快了點腳步。

      胡同口的油餅攤子,是老兩口的家族事業(yè),程天判斷這個事業(yè)攤子,應(yīng)該是老太太說了算,因為胡辣湯里的香菜和蔥花數(shù)量,一直是老太太和老頭兒爭執(zhí)不休的議題,最后都以老太太挑出幾顆為最終解決方案。由于對面的快食店門口,五層包子屜每天都早早地熱氣升騰,加上老太太摳門又嘴碎,所以這個攤子,始終門可羅雀。然而,程天每天早晨都要在這吃掉五元錢,一塊油餅、一碗胡辣湯,他覺得他就缺這么點兒煙火氣兒,老兩口的掐拌嘴,胡辣湯里的雞賊,就讓他有那么點接地氣的快感。今天的油餅有點硬,程天用有點上火的牙幫子試著磨了兩下,咸腥味道,估計是里面破了皮,于是他就著這一口血腥,又啐了一口口水在地,果不其然,紅色的血口水攤在地上。程天索性放棄油餅,捧著胡辣湯吸溜起來,胡椒刺激破皮的地方,扎刺般疼,不由讓他想起夏一靜說的:一到夏天出汗,左胸口文身,就刺生生的疼,像是多年愈合不了似的。

      夏一靜,基本上是個內(nèi)向到極致的女人,青春期就愛寫字,愛得近乎發(fā)瘋,年齡和生理成長后,心理卻一直跟不上來,一直長紙利筆的寫,卻沒有一篇印成鉛字。從相識到現(xiàn)在,十年,恍然而過,校園、職場,場景轉(zhuǎn)換,所有選擇,程天都是隨著夏一靜的步伐,于是,大連、西安,不搭邊的兩座城,卻成了程天和夏一靜一同走過的軌跡。十年時間,讓程天褪去華年光澤,皺紋爬上臉龐,雖然保持良好生活習慣,但仍舊被亞健康摧殘難堪。夏一靜雖然笑容依舊,白棉裙依舊,文字依舊,卻燦然不再見,眼中色彩日益空洞,脾氣每日劇增。兩人一起生活近六年,終究也沒邁出走進婚姻的那一步。此刻,胡辣湯有點咸,但也熱乎讓程天舒服,幻想著,夏一靜此刻也坐在對面,竟也意淫出點兒恩愛夫妻的感覺了。

      剛從電梯出來,就聽到老譚粗野的陜西嗓:“做的什么屁東西,連個屁也不如?!?/p>

      此間伴著下屬小劉反復(fù)推脫:“稿子是程經(jīng)理寫的,我們主要是按照要求提供資料。”

      程天轉(zhuǎn)身走進衛(wèi)生間,他可不想這個時候撞到槍口上。至于小劉這愣頭青,怎么一點也不擔當,什么事情都往上司身上推,讓他氣憤不已,可是一想,自己這不也窩囊躲在廁所里聞屎尿味,懊惱地頓了頓腳,真想干脆挺身而出算了,好歹也是個部門經(jīng)理,而且此時,關(guān)盈盈一定已經(jīng)坐在工位上了,翹首以盼地在等他這個經(jīng)理出來主持大局了,一想到這兒,程天突然就有了點革命義士的大義凜然,竟然慷慨激昂地想要跟老譚一爭高下,決戰(zhàn)紫禁之巔,仿佛今天來上班就是為了挑戰(zhàn)權(quán)威,跟老譚這個“屁”大打一架似的。

      東風吹、戰(zhàn)鼓擂,程天一鼓作氣的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像帶了一陣兒風,磅礴的氣場揚起了戰(zhàn)旗,可是出來后,走廊里卻靜悄悄,程天躡手躡腳站在墻角悄眼望去,哪還有老譚的影子,一時真不知是泄氣還是輕松,心里這一團好不容易積累的“小宇宙”,生生被困在了馬桶蓋下,憋屈至極。心里想著:“再而衰、三而竭,現(xiàn)在干脆追到他辦公室去吧,一把抓起他的衣領(lǐng),哪怕生生給他兩個耳光都嫌不解氣!”程天像是被下蠱了一樣,好像今天就是偏要有個高下之分,就是今天,可能這跟十年前的今天他獲得重生有關(guān),可能跟他這不咸不淡的日子憋出了“水鬼”有關(guān),也可能只跟那輕聲漫語、清純可人的關(guān)盈盈有關(guān),總之,他大踏步、揚眉吐氣向老譚辦公室走去,路過部門辦公室時,他似乎聽到小劉喊:“程經(jīng)理,等一下……”他裝作沒聽到一般,徑直穿了過去,他可不想在信心爆棚的時候,為這個不擔責任、說自己壞話的小愣頭青耽誤時間,于是更挺起腰桿,拉直肩膀,仿佛他都看到了關(guān)盈盈那崇拜的眼光,從他的后背,一直射穿到了他的前胸,他釘過鞋跟后掌的皮鞋,在寫字樓大理石地面上踏過,有著不一般的心里感受和聲響,這條走廊,程天從來就沒走得這么信心滿滿,這么昂揚向上過。手已經(jīng)放在了門把手上,突然聽到里面聲音隱約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程天心里一喜:“哼,抓你個現(xiàn)行,爛女人帶到單位來了?!笨墒羌毬犉饋?,不對勁兒啊,聲音熟悉,脆生生卻不失軟綿綿的甜糯。

      “說到底,那程天還不就是個廢物,又惹您生氣了吧,哎呀,你輕點捏……”

      “我可沒那么傻,上次你嫌土的那條便宜貨領(lǐng)帶我送他了,他還色瞇瞇看人家呢,你別鬧……”

      “你快說,我什么時候才能頂替他啊,哎呀,對了!你鎖門沒有呀?”

      程天腦子一片空白,只是一聽里面說要鎖門,才反應(yīng)過來要趕快逃離犯罪現(xiàn)場,什么戰(zhàn)斗、決戰(zhàn),此時都變成泡沫,破滅在了半空,真像一個“屁”。他反身就向回跑,甚至忘記了放輕腳步,于是走廊里回蕩起一聲高一聲低的碎步聲響,格外清晰。

      直到慌忙進了部門的門,程天才抖了抖肩膀,裝作輕松樣子。小劉卻眼神復(fù)雜地望向他,嘴上一絲欲言又止,嘴唇甕動了幾下,說:“程經(jīng)理,你沒事吧?小莊在譚總辦公室呢?!?/p>

      程天尷尬笑了笑,說:“是嗎,我不找她。”邊說邊坐在自己工位,心里愈發(fā)對這個不長眼色、不會看眉眼高低的小劉不滿意,甚至帶點兒怨恨。

      你何必說破呢?你何必說透呢?你就是要讓我丟這個臉!仿佛關(guān)盈盈那塊肥肉,是被小劉送到老譚的臭嘴里似的,正憤怒至極,短信鈴聲響起,是夏一靜,屏幕上“生日快樂”四個簡單的字,程天看了后,更加心煩意亂起來,索性關(guān)掉手機,拉出抽屜,狠狠把那條藍色領(lǐng)帶,摔進廢紙簍。

      這時,關(guān)盈盈款款走進辦公室,面色雖然略有潮紅,但仍然難免她清純?nèi)缢臍赓|(zhì),路過程天工位時,微笑著說:“程經(jīng)理,早晨好。”依舊帶過一絲香氣,淡雅如菊的味道,程天心里又是不禁一顫,卻也只鼻子哼了一聲,無論如何提不起“撩逗”的精神了,不過還是悄悄彎身,又把領(lǐng)帶撿了起來,塞進抽屜。

      突然,走廊盡頭響起老譚的聲音:“程天,你給我過來……”程天聽見后忙抬起屁股,差點碰翻了桌面的水杯,臨出門時,眼角的余光,竟然看到關(guān)盈盈和小劉兩人在擠眉弄眼。他忙出門,來不及想這兩個人在嘲笑他什么,來不及想關(guān)盈盈什么時候跟老譚搞到了一起,來不及想自己是不是要滾蛋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想:怎么跟老譚解釋策劃案再次不合格的原因,怎么把問題盡量撇清,他得保住這份工作,因為家里還有沒任何收入的夏一靜,在等著他拿工資回家。

      傍晚的西安城,灰暗的廣場上,有飛起的白鴿,讓人想起傳說中的橄欖樹,還有那只青鳥,它會銜著一根橄欖枝,低低地飛翔,在高山與高山之間,在叢林之中,穿行,只是這一刻,它穿越在這座古城。

      程天坐在公交車上,腦子里渾渾噩噩。上午老譚下了最后通牒,這周不搞定策劃案,下周就卷鋪蓋滾蛋。程天陪著笑臉表決心,打保證,總算混過了一關(guān),但背后小劉和關(guān)盈盈的目光,讓他一整天覺得芒刺在背。一下班,就逃也似離開了寫字樓。

      心里真委屈,今天還是他的生日呢,雖然跟往年的生日一樣,枯燥無味,但仍有點不甘心??墒且幌氲浇裉鞂懽謽堑囊粓鰯【郑殘銮閳鲭p輸,讓他更加心煩意亂、心緒復(fù)雜,對自己混亂的人生簡直意冷心灰,甚至都承認了自己就是老譚口中的“屁”。其實,現(xiàn)在這倒霉的人生,本不是他的,所以他更為本不是自己的悲催人生而懊惱。

      程天曾有個雙胞胎弟弟,是父母也難辯差異的那種雙胞胎。20歲生日,程天那時還叫程高,而他弟弟叫程天。那個下午,兩兄弟,戴著同樣的帽子,穿著新買的泳衣,一模一樣的一切,堤壩上,兩人亮盈盈的眼睛,迎著陽光閃亮,閃著無數(shù)光彩和堤下翻涌的江水,連成一片漣漪。他們咯咯笑著跑下堤壩,躍進江里,當時的程高,一直領(lǐng)先,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像一條魚,裸露在水面上的肩膀,都被陽光愛撫得毛孔亢奮,甚至都聽不到背后的弟弟在喊“那邊太深了,哥,你別游了”。他越游越快,感覺自己像是飛起來了,突然感到自己的右腿抽筋了,大片大片的綠水,灌進他的口里,蒙在他的眼前,腦中開始不停閃現(xiàn)關(guān)于死亡的一切詞匯,去世、逝世、去了、掛掉,甚至是破滅……當然,這些詞匯,不過是附在痛苦表面的糖衣,撕心裂肺,卻拉不開胸膛前端堵滿的江水。他的身體,能觸碰到弟弟的手在抓他,那樣有力。他那一刻,他想繼續(xù)存活的意念堅定!手指抓著弟弟的手,他們不停折騰著綠水,直到最后全都沒了力氣,或者說只有弟弟全部沒有了吧,總之,最后只有他游回了岸邊,眼見著江水把打著旋的泡泡推撫成平靜。

      由于汛期,打撈人員打撈了一周,仍然未果,沒有遺體,什么也沒有。一周沒有開過口的程高終于開口:“對不起,我沒了哥哥?!睆拇耍谈呔统闪顺烫?,哥哥與弟弟對調(diào)了靈魂,神不知鬼不覺,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本人知道,被江水淹沒溺亡的那個20歲的青年不是程高,而是程天。本來連程天自己也以為自己就是程天了,只有身份的對調(diào),沒有其他不同,直到他在弟弟那本日記里看到,每頁每頁頻繁重復(fù)著夏一靜的名字,深深的、淺淺的相互交替,每一個字都是正楷,記錄著兩個少男少女的海誓山盟。那青春期懵懂的瘋狂,與他內(nèi)心對同年級的莊欣然一模一樣。那好吧,替別人活,在程天這里可就不再是句玩笑話了。于是,他高三那年,每晚都跟在夏一靜身后,那時大連天上的星星,像在蕩秋千不知疲倦的恍惚,放學(xué)路過的星海廣場,也有著淡淡的青草香,程天那時就發(fā)現(xiàn),原來小草才是最頑強最快樂的植物,自己連小草也不如,假裝堅硬活著,直到心里喜歡的莊欣然目光折斷在與他的對視中。

      回憶總是讓程天頭疼,胸口憋悶,就像十年前那一股股洶涌的綠水又沖進了胸腔一樣。干脆這一站下了車,拎著去年從深圳買的A貨皮包走在路邊。路過西安黃樓,這處古跡,當年風起云涌,此刻卻沒有硝煙,也沒有陰霾,周圍的松樹,頑強生長,幾只歡快的麻雀掠過樹梢,落在樓前的小橋上,唧唧喳喳地叫著,悠然自得。西安四處都是這種老建筑,跟程天這個人一樣,滿目蒼夷的外表和繁復(fù)深藏的過去。

      當初,他追夏一靜,也是上演了多少驚世駭俗、不同凡響、扶危定傾、扭轉(zhuǎn)乾坤的戲碼,夏一靜總是愛用這種不怎么恰當?shù)脑~語。程天一直就覺得,就憑她這種用詞的力度,根本就寫不成什么書,可是他從不敢說。其實,程天的追求,不算驚天動地,卻也絕不是悄無聲息了,那時候,他一心追到手的勁頭,就像想把生日那天的命盤翻過來一樣執(zhí)著。所以,高考后,程天就隨夏一靜考到了西安上大學(xué),終于在畢業(yè)前的某個夜晚,在校園槐樹下那家家庭房,撕開了雙方的偽裝,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繳槍不殺”,夏一靜心口那顆紋制的“紅心”圖案,就此亮晃晃地鉆進了他心里,他心底的莊欣然,也慢慢被蒙上了“九轉(zhuǎn)幔帳”,再也不能見光。

      那天起,程天和夏一靜開始同居。

      程天上班,夏一靜坐在家里寫書。兩人一直沒有激情滿滿,只有相敬如賓。一年后,程天一次醉酒后,酒壯慫人膽,悄悄用“隔岸”的名字加了莊欣然QQ號,與莊欣然當起了網(wǎng)友,網(wǎng)上的莊欣然,仍是那么憂郁,那么善感,卻比生活中更熱情,就這樣,程天和她在QQ上聊了一年多,兩人談了一場網(wǎng)戀。當然,整個過程,只有程天知道網(wǎng)絡(luò)那端的是莊欣然,而莊欣然卻只知道網(wǎng)絡(luò)這端的人叫“隔岸”。本來,程天只是想了解莊欣然的現(xiàn)狀,他從來就沒想過更接近她的生活,直到莊欣然瘋狂愛上了“隔岸”,決定要來西安看望“隔岸”這個她愛的網(wǎng)友。甚至當時,她做好了到西安的一切準備,在網(wǎng)上她還說,第二天一早,將出現(xiàn)在西安站的門口,她將和她最愛的“隔岸”一輩子在一起??吹竭@段話的時候,屏幕面前的程天,回頭就能看見夏一靜裸露在夏涼被外的胸口,她閉著眼,側(cè)躺在床的左邊,這一直是她的習慣,那一刻,那顆“紅心”圖案顯得格外凄涼。那一刻,程天狠咽了一口唾液,大力點著鼠標左鍵,讓光標箭頭在“刪除”上塵埃落定。

      再次獲得莊欣然的消息,是兩年后。老同學(xué)胖子來了西安,酒桌上,他說同學(xué)中有的結(jié)了婚,有的發(fā)了胖,有的得了癌,程天問到莊欣然,胖子說:“她兩年前說,要來西安找個人,后來就失去了所有消息?!背烫飚斖砭童偪駬艽蚰莻€曾經(jīng)的電話號碼,想要告訴她西安的天藍地闊、古城韻香,告訴她“隔岸”就是程高,卻換來永遠的“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直到當年的春節(jié),程天才從高中老師的口中知道,“莊欣然早在兩年前就跟你們班的那個張浩結(jié)婚了”。聽到老師的話,程天呆若木雞,不停喃喃道:“張浩,張浩,胖子不就叫張浩嗎?兩年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想到這里,程天又困頓起來,懊惱得心焦不已。在他的生活中,無論夏一靜還是莊欣然,無論胖子、老譚、小劉還是關(guān)盈盈,都是他不得不承認的尷尬。可是他卻習慣了,習慣其實是個很可怕的東西,當你慢慢習慣了一個人、一件事、一個工作,也就慢慢找不到自我的重心了。仔細想想,自己這么多年,從來就沒干成過一件自己想干的事情,就是這么一路瑣碎、一路躲避地側(cè)著身子走,怪不得在老譚的口中永遠是個屁,怪不得清純貌美的關(guān)盈盈會對他提不起精神,怪不得小劉那樣的愣頭青都敢把“屎盆子”扣到他身上,怪不得夏一靜這么多年就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終于,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來往路過的那些不講規(guī)矩的遠光燈車輛,照過來的光,劃過陳舊卻質(zhì)樸的墻壁,劃過固執(zhí)挺立的暗紅色磚墻。遠處大雁塔,裝扮斑斕,那公元589年的佛塔背后,像那一片光環(huán),讓他恍惚猜想當年離開他的弟弟也在那里看他現(xiàn)在的倒霉樣兒,就像隔岸觀火,那火都散落在自己的頭頂上了,在那岸不過是染亮了黑暗、照出一些飄浮的灰塵罷了,這種猜想,像一個悶雷,轟在了程天的視網(wǎng)膜,讓程天眼睛生疼,像是要流淚似的……

      回到家的時候,剛一拉開門,“面團”嗖的就竄了出去,后面是穿著睡衣追過來的夏一靜,頭發(fā)黏在額頭上,口中大喊,要打死這只不知廉恥、闖了大禍的貓。

      這副模樣,倒是把程天嚇了一跳。這樣的女人,一旦上了一點點年紀,又不外出工作,多少有那么點兒神經(jīng)質(zhì),平時就一直對“面團”和程天喜怒無常,但是這只貓,顯然比程天有更粗大的神經(jīng),所以結(jié)局與程天往往相反,在與夏一靜的斗爭中,它都能占了上風。這一次,是因為跳高未遂,打翻夏一靜的咖啡杯,導(dǎo)致又一篇自認驚世駭俗的大作夭折在手提電腦中,追打行動戛然而止在“面團”從樓梯窗子跳到對面樓的天臺上后,夏一靜這才恢復(fù)平靜,轉(zhuǎn)過頭對程天說:“上午給你發(fā)短信也不回?!?/p>

      “我沒看到,有事嗎?”程天低聲回道。

      “沒什么。”夏一靜一邊擦電腦,漫不經(jīng)心打掃著“面團”作案現(xiàn)場,一邊惡狠狠地說:“這只死貓,不知好歹的畜生?!?/p>

      程天裝作沒聽見,轉(zhuǎn)身進了廚房,掀起鍋蓋,一無所有,雖然一起生活六年,每日下班,程天都抓起鍋蓋,幻想著能有一次例外,但每次都是“穩(wěn)定”的失望。夏一靜晚上節(jié)食不吃飯,所以程天也多數(shù)時間,煮個掛面胡,亂祭五臟廟了事??墒?,今天,程天因為白天的事情和晚上的回憶,決定生日這天不再餓肚子和混日子,涉及一整年運氣,總要有點好“意頭”。洗過手后,他開始刮土豆皮,土豆是上周末給夏一靜做土豆泥剩下的,有點蔫,但似乎不影響食欲,直到洗的時候,程天才想起,洗菜池是堵的,當即又有一點為難,不想再做土豆泥,干脆煮碗面,長壽面的“意頭”,其實也不錯。那邊打掃完的夏一靜,似乎猜到他要做什么似的,趴在廚房門框邊說:“把下水道修了吧,早晚都是你修!”聽了這話,程天跟霜打了似的,嘟囔了一聲應(yīng)著。拿起一根筷子,在下水道入水口捅來捅去,半天水量沒有減少,不禁又有點灰心,一點精神都打不起來。

      “程天,你過來一下?!毕囊混o在臥室喊著。

      程天正跟筷子較勁,心里別扭心煩著,沒搭理。

      “今天你生日,我們出去吃吧。”夏一靜又走到廚房門口說。

      聽了這話的程天,驚訝回頭,看著夏一靜,她穿上一身白色棉裙,頭發(fā)也輕輕挽起到腦后,頸上還戴了珍珠鏈子,那還是當年在大連時候程天送給她的,這些年一直沒見,程天還以為早就被多次搬家折騰湮沒在歷史了。

      受寵若驚的程天,趕忙用抹布擦了下手,連連道著:“行行行,出去吃。”

      十年中,兩個人很少一起出門,尤其是到了西安后,夏一靜一直認為,這座陌生城市讓她感受不到安全感,加上宅著寫書,讓她更加沉浸自己的世界,沒有圈子、沒有閨蜜、也沒有該有的人生。程天和夏一靜在老區(qū)轉(zhuǎn)了好一陣,終于決定在之前來過的一家東北菜館度過生日之夜,西安的東北菜館,一直不怎么地道,總是夾著西北的調(diào)味料,吃起來的味道,怎么也趕不上東北的虎氣來。

      夏一靜抓著菜單遞給程天,說:“我要一個拔絲地瓜,剩下的你點吧?!闭f著就四處張望開來,像是陪著外人來搭伙的,程天顯然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漠然,今天能主動跟他一起出來過這個30歲生日,本來就是難得的關(guān)懷了,怎敢更多奢求。油漬麻花的菜單上,主打推薦菜赫然印著:“鍋包肉、溜肉段、殺豬菜……”看著這一溜菜名,程天突然就逆反起來,老子偏就不點你的主打推薦菜,尤其就不點這盤位居之首的鍋包肉,從小他就打心眼里不愛吃鍋包肉,但從20歲生日那年,他卻不得不裝作愛吃這道東北名菜,因為他的新身份讓他必須愛吃,才能避過一切探究。其實,父母也曾懷疑到底溺水的是程高還是程天,許多習慣上的小細節(jié)在顯示PH值酸堿性,說來也是,畢竟是身上掉下的肉,怎會一點也不察覺,但終究兩個都是自己兒子,父母沒有一探真相的必要,所以,日子就這樣過著吧。

      然而,說到真相,對桌子前面的夏一靜來講,卻是本質(zhì)的不同,程天最怕的就是夏一靜的探究,這些年,她一旦玩味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程天就有被扒開衣物的裸視感。

      菜上得很快,看著沒有鍋包肉的桌面,夏一靜稍有驚訝,眼睛輕輕掃著程天,淡淡地說:“我們喝點酒吧!”

      程天愈發(fā)感覺夏一靜今天的反常,但還是對服務(wù)員喊著拿一瓶“太白”,夏一靜接過酒瓶,給兩個人各倒了一玻璃杯,輕聲說:“程天,我們今天把這瓶都干了?!?/p>

      這時,程天才開始發(fā)現(xiàn),今天夏一靜是有預(yù)謀的了,甚至他有著不好的預(yù)感,一貫的生存主張和性格特質(zhì),讓他選擇去拒絕,說:“不要了,不要了,你明天還要寫書呢,別喝了?!?/p>

      夏一靜面無表情,但語氣堅定了一些,說:“喝點吧,這些年我們也沒有喝過一點酒,總歸什么經(jīng)歷,我們都要嘗試一些才圓滿?!?/p>

      “好吧,那少喝一些?!蹦苓@樣回答程天,依然是因為生存主張和性格特質(zhì),他怎么會拒絕呢?在他的字典里,只有對自己的“不”,對別人只有“呵呵”。

      夏一靜沒有理會孱弱的抗議,自顧自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干了。程天見狀,也忙拿起酒杯,干了。這50度的“太白”一進肚,馬上就火燒火燎往下鉆,像是掛著著火棉的鉗子被吞了進去。

      夏一靜夾了一筷子拔絲地瓜,糖漿被熬得有點焦,連著絲的紅薯,明顯不是現(xiàn)炸的挺實模樣,夏一靜卻毫不嫌棄,一筷子大概有三塊紅薯黏在一起,塞進口中,大口嚼著,噎得打嗝,程天忙遞上一杯水,夏一靜沒有接,左手拍了拍胸口說:“程天,我明天出去工作吧?!?/p>

      程天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家我來養(yǎng)?!?/p>

      “家?我們這叫家嗎?”夏一靜慘笑著說。

      程天愕然,他不知道夏一靜怎么會這樣說。

      夏一靜自顧自,又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既像是鼓起了很大勇氣,也像是吞咽剛剛噎下去的紅薯塊,雙手壓在胸口前襟,說:“你是程天嗎?你到底要騙我多久?你一直就不是程天?!?/p>

      程天一下被擊中了,第一反應(yīng)自然是辯解:“你說什么呢?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沒有喝多,你終于忍不住,不再裝了嗎?”

      “難道是因為沒點鍋包肉嗎?服務(wù)員,加一盤鍋包肉!”

      “不,不,不是因為這個?!毕囊混o拿起瓶子,對著嘴灌了一大口酒,裂開棉裙的前襟,說,“十年前的一周,我和程天在左胸前紋過一顆心,你知道嗎?”

      程天忙著拉上她的衣襟,畢竟是大庭廣眾的地方。

      夏一靜拼命搖著身子,大喊:“你身上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你這個騙子、騙子,我恨你、我恨你!”

      程天驚呆了,十年前嗎?早在十年前,面前這個女人就知道他不是程天嗎?是的,他是個騙子,是欺騙了她,那她呢?她是在干什么?難道不是在報復(fù)嗎?不是在欺騙嗎?或者說,這就是干干脆脆、徹徹底底的戲弄!自己到底算個什么物件和玩物嗎?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來戲弄自己,老譚、關(guān)盈盈、小劉、胖子、莊欣然無一例外,還有這個跟自己同床共枕六年的夏一靜,都當自己像個傻子嗎?他們怎么就敢、怎么就能在戲弄了他之后還這么理直氣壯?還這么耀武揚威?憑什么!憑什么!

      這樣的情緒突然爆發(fā),讓程天的心,像是腌制咸菜疙瘩的陳年爛壇子,寒冬之下,都能聽得到真真碎裂的聲音,仿佛有一雙手,把自己的心臟,敲成了渣,他大吼一聲,把酒杯摔在地上,掀翻了桌子,一地狼藉,然后奪門而出。他要躲起來,他要逃離開,這是什么鬼地方,這是什么鬼時候,管她夏一靜怎么離開,管她需不需要賠償,管他自己是不是程天,反正自己就是個笑話,是個失敗者,是個一直想超生卻過不了岸的二百五。

      西安的夏夜,噴泉剛停的廣場,仍然悶熱,“兩學(xué)一做”的宣傳欄下,幾個老人在聊天,這就是靜謐美好的光明時代。程天卻從十年前就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如此晦暗,心底里像有霉變,像有蟲孔,但是他到底做錯了什么,讓本該而立的自己一無所有,生活里全是欺騙和戲弄。

      走了不知道多久,程天累了,他縮在芙蓉園外圍的柱子邊,不禁開始想起夏一靜沒有帶錢的習慣,擔心她該怎么走出被自己砸得亂七八糟的東北菜館,這會兒會不會已經(jīng)被拘留了?還是被老板為難地在那哭成了淚人兒?她很少與外界交往,怎么能有辦法對付那兩個有點兇相的東北男人呢?想到這里,像抽過了主心骨的程天一個激靈。他得回去,他得趕快回去。

      當程天慌慌張張跑到東北菜館,燈光從菜館里射出來,平靜得可怕,他心懷忐忑的想:“總不至于來橫的吧?!北M管這樣想,他還是在花叢里胡亂摸出了一塊石頭,右手拿著石頭,在半空中掄著圈,這一刻,他可沒有腦子想什么別的,只是想無論軟的硬的、豎著橫著,他必須得把夏一靜救出來,仿佛這小小的東北菜館魔窟淫窯一般恐怖,他沖進時,卻只見地面已經(jīng)收拾干凈,夏一靜面色紫紅,坐在一張餐桌前,靜靜的垂頭,趴在架住桌面的雙臂上,看來那白酒已經(jīng)起到了效果,她對面是同樣紫紅臉的東北菜館老板,豎著眉毛,抱著膀子在等程天這個始作俑者來買單,明顯這臉色不是醉的,而是氣的。程天快步走過去,從口袋掏出所有錢,跟石頭一起拍在桌子上,老板拿眼角瞄一下,一把抓起錢放在兜里,大吼一聲:“滾!”

      程天本就想,把錢甩過去,當著你夏一靜的面,然后轉(zhuǎn)身就走,眼睛都不多瞧你一眼,那點兒再看你一眼的勇氣和尊嚴,早都碾成泥了。從十年前就是個錯誤,這十年彼此的折磨和自我的折磨,難道還要再多一秒嗎?可是,夏一靜睡著了,讓他這點轉(zhuǎn)身就走的派頭,完全無法發(fā)揮,就有點失落和委頓,顧不過來想別的,干脆扛起了夏一靜往外走。

      剛才的豪氣,讓程天現(xiàn)在連一毛錢也沒有了,只能把夏一靜背在背上,步行往家的方向走。程天在心里算計著,感覺剛剛坐車路過,好像總共有5個路口,大概3公里吧,其實也不遠啊,走著走著就到的,可是,也許是今天發(fā)生太多事情,也許是今天程天體力真的透支了,這一路讓他走得那么吃力,他必須得走一走、停一停才能支撐得住,夏一靜在幾次被他折騰后,也不知是清醒著還是睡著了,嘟囔著:“程天,你回來接我了?”

      “是,姑奶奶,我來接你了?!?/p>

      “程天,你停下,我想吐……”

      “哦?!?/p>

      “程天,明天我去找工作吧?!?/p>

      “不用不用,家我來養(yǎng)?!?/p>

      “程天,把下水道修了吧,早晚都是你修?!?/p>

      “回去修?!?/p>

      “程天,你是程天嗎?”

      程天仰起頭,堅定地說:“是,我是程天!”

      藍黑色幕布上掛著月亮,就像隔岸的燈火,程天那滴在睫毛上的汗珠,把他眼前的光影浸潤著、溫藴著,忽然,那汗珠低落,似一道清白線條裂開,如那隔岸的光暈,被誰撕破一般凜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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