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風
不是所有長翅膀的都是天使,不是所有騎白馬的都是王子,不是所有“灰姑娘”遇見的都是一生所愛,不是所有熱烈追求的都有美好結(jié)局。
——題記
一
到現(xiàn)場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亮了,如鉤的下弦月正慢慢西沉。天空泛出森冷的蟹殼青,地平線上一層綠、一層黃、又一層紅,如同切開的西瓜,是太陽要升上來了。橋上,孟籟從警車里鉆出來,全身鍍著金光走進警戒線內(nèi)。他探頭從橋上往下看,亂石堆中的女孩兒妝容精致、帶著鐐銬的雙手自然垂在身前,左腳赤裸,右腳上穿著一只精致的高跟鞋,身前還有三根未燃盡的蠟燭,似乎是剛剛逃離舞會的灰姑娘在祈禱與王子的愛情,又像是在回憶與王子的纏綿。死亡的氣息彌漫四周,散發(fā)著說不清的神秘的哀傷。
橋下,有民警在周圍拍照取證,孟籟緩步走向尸體,問正在拍照的白大褂男子:“大周,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法醫(yī)大周頭上白發(fā)縱橫,臉色黝黑,他瞥了孟籟一眼,甕聲甕氣地回答:“基于目前的證據(jù),還無法判斷她經(jīng)歷了什么?!?/p>
孟籟微微蹙眉:“能告訴我她死了多久了嗎?”
大周還是一副見慣不怪的漠然:“基于目前的證據(jù),恐怕不行?!?/p>
“你認為是自殺還是他殺?”
“說不準。”
孟籟蹲下來,“那么,猜猜看?”
大周卻說:“我不習慣猜。你們總想立刻得到答案,但我的工作是科學,科學是嚴謹?shù)?、講究條理的,科學會揭開真相,但需要花時間?!?/p>
孟籟趕緊解釋,“我同意你的觀點,大周,但有時候仔細觀察,能從尸體上找到很多線索?!?/p>
“比如?”大周不以為然。
孟籟趴在地上,選擇盡量不“驚動”尸體的角度湊上去望聞問切:“比如,很用心地化過妝,昂貴的Chanel N°5香水,應(yīng)該是去參加一場比較重要的約會;還有,她的腳上只穿了一只鞋,是Roger Vivier的黑緞水晶高跟鞋……那么,她的另一只鞋呢?”
小民警章越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匯報:“橋上沒有鞋,啥都沒有?!?/p>
孟籟輕笑了一下,“她為什么只穿了一只鞋走到橋中央跳下來,落地后還擺了個這么唯美的姿勢,難道是灰姑娘急著十二點前回家慌不擇路?”
章越邊點頭邊記錄:“她不是自殺,而是被人棄尸于此。我去問問看周圍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痕跡?!?/p>
望著章越的背影,大周嗤笑了一聲:“在確認死者身份之前你說什么都沒有用。還是得指著我們的科學論斷,不能靠大海撈針?!?/p>
孟籟點點頭:“嗯,現(xiàn)在想確認身份有點兒困難,尤其是這么干凈的現(xiàn)場。”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校園內(nèi),穿著警服的學生正在列隊行進,口號嘹亮。大教室內(nèi),黑板左側(cè)寫著“感知和現(xiàn)實”幾個大字,右側(cè)是一個心理構(gòu)念圖,坐在第一排投影儀旁邊的是龐莊教授的課代表——齊睿。略帶青絲的龐教授站在講臺上揮灑自如,他一身九九式警常服,系領(lǐng)帶,內(nèi)著白襯衫,肩章表示他已是三級警監(jiān)。幾十名學生仰著臉認真聽講,一些女同學的眼神中透出掩飾不住的崇拜,正在滿場發(fā)射粉紅色小星星。身著警服的孟籟就坐在這漫天的小星星中間。
龐莊發(fā)問:“什么才是現(xiàn)實?”座位上大部分同學舉起手來,其中一個女生舉得尤其高。龐莊指了一個男生,“沈煉?!?/p>
沈煉站起來老成持重地回答:“現(xiàn)實是已知客觀世界的折射反應(yīng)?!?/p>
龐莊笑了一下:“這是物理系學生的答案,我們現(xiàn)在講的是犯罪心理學,心理構(gòu)念伴隨的神經(jīng)反應(yīng)。我再找一個人來回答……”那名女學生又一臉躍躍欲試高舉雙手,龐莊點了另外一名男生,“喬燃?!?/p>
喬燃雙手撐著課桌,一邊思索一邊說:“現(xiàn)實是我們所能看見和所能聽到的,而不是我們幻想或夢到的。”
龐莊讓他坐下,“部分正確,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喬燃明顯地心花怒放。龐莊接著說,“下面我要說的觀點你們可以質(zhì)疑,咱們共同討論,但確實是我?guī)资甑难芯靠偨Y(jié),所以我也很了不起了,畢竟我能自圓其說——”
學生哄笑,喬燃笑得尤其大聲。
龐莊說:“現(xiàn)實,也是想象的一部分。”學生們有的蹙眉、有的抿嘴、有的偏頭思索、有的眼神一亮,很明顯,大家都被這種說法吸引了,被龐莊慢慢引向一座神秘的知識領(lǐng)域?!案魑欢加羞^從噩夢中驚醒,然后慶幸‘幸虧只是個夢。那是我們在夢中由幻想產(chǎn)生的神經(jīng)脈沖——這和親身經(jīng)歷這些場景時產(chǎn)生的神經(jīng)脈沖是毫無區(qū)別的。所以,如果一個人感知到的東西常常是錯誤的,那么對他而言,現(xiàn)實到底是周圍世界的客觀折射,還是他心目中已經(jīng)認定的幻想?我們又該如何判斷事情真實與否呢?”
下課鈴響。學生們魚貫而出,那個高舉雙手卻始終被龐莊“忽視”的女生故意磨磨蹭蹭。她正欲走上前去,卻看見孟籟笑嘻嘻地走近龐莊:“龐教授,等您好久了,一起吃個飯?我知道您中午沒約,下午沒課?!?/p>
收拾講義的龐莊頭也不抬,“齊睿,我請你做我的課代表,不代表你可以監(jiān)視我,并將我的行蹤隨時發(fā)布?!?/p>
齊睿沖孟籟一攤手,“我盡力了,師兄。”
孟籟無所謂地揮揮手:“刑警隊肯定需要機靈點兒的,你繼續(xù)努力?!?/p>
此時吳玉婷小跑到講臺前,“龐教授,我可以做您的課代表,我保證會對您的一切事情保密,而且隨叫隨到?!?/p>
龐莊抬起頭,沖面前這個夢幻朝露般的女孩兒禮貌而克制地說道:“對不起,恐怕不行。”
吳玉婷噘嘴皺眉聲音顫抖地說:“為什么?”。
孟籟接口道:“因為龐教授是個‘清教徒,禁煙禁酒禁美色,為了保持清心寡欲,他必須隔離一切誘惑,所以他不會啟用一個女課代表,這是其一?!?/p>
吳玉婷扭頭望著他,寫滿問號的眼睛里帶著嬌艷欲滴的瑩然:“是嗎?還有其二嗎?”
孟籟平靜地說:“其二,你的眼角眉梢春意盎然,性格灑脫開放,剛才你跑過來的時候齊睿就輕輕皺了下鼻子,雖然只有三分之一秒,但可以看出他對你的舉動習以為常又深為厭惡,可見你平時花邊新聞不斷。這是漂亮女孩子的便利條件之一,但切忌濫用?!?/p>
吳玉婷的臉色由白變紅,又漸漸變成紫紅,眼中的瑩然也不見了,拿起背包三步并作兩步跑出教室。
孟籟笑嘻嘻地一拍手,“好了,這個移動打火機我替你打發(fā)了,不用擔心挨著她會自燃了?!?/p>
龐莊面無表情地說:“好了,別耍小聰明了,到底什么事?”
孟籟露出蜜汁微笑:“有一個案子,莊教授,SOS!”然后扭頭望向齊睿。
齊睿知趣地收拾東西離開教室。等教室空了,孟籟掏出手提包中的一個厚厚的檔案袋,遞給龐莊。龐莊打開檔案袋,抽出里面的一摞照片,現(xiàn)場的全景、中景,尸體的近景、特寫,還有一沓資料。孟籟解釋:“我向局領(lǐng)導請示過了,他們同意請您參與破案?!?/p>
龐莊將目光定格在橋上俯拍的兩張尸體的近景和特寫上,許久,他堅決地說:“不,我不參與這個案子?!闭f完便走出教室。
“什么?為什么?”孟籟抬腳就想追出去,又想起講臺上的現(xiàn)場資料,慌忙回頭收拾。“莊哥,莊哥,你別走!”
狹小的辦公室五臟俱全,辦公桌椅、電腦,門旁邊的書柜后面是張小床,床鋪靠著的墻壁上掛著警服、警帽、領(lǐng)帶。龐莊進門,放下教案,靠著桌子發(fā)了幾秒鐘的呆,便開始有條不紊地整理辦公桌,直到桌面變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
門外,孟籟執(zhí)著地敲門;門內(nèi),龐莊始終在專心收拾。
這本是一片荒山,不知被哪個昏了頭的富商看中,建了幢別墅在半山腰,粉白的房子,斗角飛檐,屋頂上還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被水泥院墻緊緊圈住,仿佛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盤。房子建成后幾乎廢在那里,漸漸成了刺猬、狐貍、黃鼠狼們的游樂場。墻外,一條淺可見底的小河,水聲湍急。
岸邊,水草豐茂,水草中間一具略顯豐腴的美女裸體,妝容精致,銀灰色緞面輕薄長裙,完美地勾勒出她“慵懶”的姿態(tài),一手枕在頭下,一手放于臍下,左腿搭在右腿上,裙上銀絲線繡的重重蓮瓣延伸至裙擺,穿綴著無數(shù)流光溢彩的細碎晶石,光輝璀璨。與她華麗奪目的衣衫相映成趣的是她腳上那只黑緞水晶鞋,周圍人影參差,每一次移動都改變著光影折射,仿佛群星在她身上閃爍不已。
此時太陽已經(jīng)偏了西,山背后大紅大紫,金綠交錯,熱鬧非凡。然而,黃昏只是一剎那,這邊太陽還沒有下去,那邊,早有一撇月影兒悄悄掛上樹梢。孟籟從月影兒下越走越近,漫山遍野的綠越來越濃烈、越來越黯淡,那具小小的女尸仿佛是綠草叢中棲息的一只白仙鶴,越走,那仙鶴越白得刺眼,走到了跟前,仙鶴沒有了,只剩下一個個警察在尸體周圍照相、勘驗、提取痕跡。
孟籟走近尸體,蹲下,仔細觀察死者的兩只腳,左腳上赫然是一只Roger Vivier的黑緞水晶鞋,右腳赤裸,腳趾上涂著鮮紅的顏色,看上去高雅炫目,孟籟湊上去聞了聞,一股刺鼻的血腥……孟籟緩緩起身,靜靜地、冷冷地注視著現(xiàn)場,喃喃自語:“真他媽的見鬼了?!?/p>
簡潔的院長辦公室,鄭院長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瞿處長帶著孟籟走進來,鄭院長起身迎接,瞿處長和孟籟一前一后,立正敬禮。
鄭院長握住瞿處長的手,熱情地拉他坐下:“小瞿,來來來,坐坐,一眨眼,都成處長了,了不起啊?!?/p>
瞿處笑嘻嘻地說:“有賴鄭院長教導有方?!?/p>
“得得,來我這兒就別酸文假醋了,說吧,啥事?”
瞿處看看旁邊的孟籟,“鄭院長,不瞞您說,小孟來過,有案子想找龐教授幫忙,結(jié)果吃了閉門羹?!?/p>
鄭院長邊笑邊走回到辦公桌后,“哈哈,我聽說了,龐莊的閉門羹嘛,常吃常有,我已經(jīng)習慣了?!彼种浦沽俗詭椞铀俣鹊拿匣[,“別急,我知道你們一定是遇見了棘手的案子,我建議你們試試曲線救國?!?/p>
鄭院長毫不費力地在學校附近的咖啡館里找到了龐莊。當時龐莊正望著窗外的霧霾發(fā)呆,一片浩浩蕩蕩的乳白色的朦朧,仿佛將他和整個世界隔離開來,時間無邊無際般漫長。不知過了多久,龐莊才回過神來,看到鄭院長默默地坐在他的對面。
鄭院長并沒有著急說明來意,他知道聰明的龐莊一定猜得到為何而來。
良久的沉默過后,龐莊終于說:“那兩個被害的女孩子,她們是同一類人:年輕、纖細、長發(fā)、皮膚白皙、眼神清澈、小腿弧度優(yōu)美,整個人看起來純天然無污染……而這些在兇手看來卻是絕對的‘綠茶婊的象征。他痛恨這類故作純潔的女性?!?/p>
鄭院長定定地看著他:“你還忘不了Selena?都這么多年了……其實孟籟有一句話說得對,她離開你,對你是好事……”
龐莊打斷他,“她們跟Selena太像了,會干擾我的判斷,我不想再次失誤。”
鄭院長輕輕一笑說道:“不去碰它,當然可以避免失誤,但你也永遠失去了彌補失誤的機會,更何況現(xiàn)在還存在第三個、甚至第四個受害人,也許更多。她們需要你!”
龐莊一直保持沉默。
“龐教授,你好好想一想吧?!编嵲洪L起身,走到樓梯口,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記得你說過:人生,得靠自己成全?!?/p>
二
孟籟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望著滿桌的現(xiàn)場照片,還有龐莊著述的大部頭書籍,一味地發(fā)著呆??煲臅r候,電話突然響了。“喂?”他盡量壓抑著情緒里的不耐煩,待聽清楚對方的聲音,立即活潑起來,“嗨,寶貝兒,怎么沒在家?哦,在商場啊,辛苦了,寶貝兒……結(jié)婚嘛,婚禮都是給別人看的,差不多就行,等蜜月旅行一定帶你去馬爾代夫好好玩……哦,對了親愛的,能幫我個忙嗎?呵呵,呵呵……”孟籟傻笑著,待掛了電話,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中。
很晚了,龐莊喝掉了咖啡館老板的第十三杯咖啡,感謝他的盛情款待后,緩步離開。
今晚的月亮不知為何微微發(fā)紅,襯著淡淡的天色,顯得懷舊而迷離。龐莊記憶中的月亮應(yīng)該是歡快的、明亮的,比眼前的月亮更大、更圓、更白。然而,隔著十幾年的時光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兒凄涼。龐莊慢慢走回中國人民公安大學,走向圖書館。管理員看見是他,打趣道:“龐教授,就知道您會來,鄭院長特意交代了……”說著,他順手按下MP4播放鍵,“要不要聽點兒音樂?”
龐莊沖他點頭致意:“謝謝?!?/p>
在西方藝術(shù)史的書架上,龐莊找到拉斐爾前派作品選,翻到約翰·威廉·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88年創(chuàng)作的《夏洛特小姐》,在幽暗的宛如童話中的荊棘叢林的背景下,一個美若天仙卻如同幻影般的金發(fā)女子坐在船頭,衣著絢麗而眼神幽怨,身前的三根蠟燭、雙手的鐐銬重疊出孟籟給他看的第一具尸體的現(xiàn)場照片,幾乎一模一樣,不同的是那只水晶鞋突兀地橫在畫面中間,使女孩兒嘴角的微笑顯得不那么感傷、疏離和飄逸,卻有了一種挑逗、玩味、自戀的情緒。
踱到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作品前,抽出威尼斯畫派大師喬爾喬內(nèi)(Giorgione)的作品,《沉睡的維納斯》是喬爾喬內(nèi)最著名和最為成熟的代表作,也是世界繪畫史上不朽的名作。造型優(yōu)美的維納斯在富有詩意的大自然的懷抱里沉睡,她修長勻稱的身體自然、柔美地在整個畫面里舒展開,仿佛散發(fā)著裊裊的樂音,特別是她放在腦后的右手,使整個身體的曲線有了一個完美的迂回。然而,這種柔和圓潤重疊出第二個尸體的現(xiàn)場照片時,女孩兒的華服美飾破壞了維納斯與自然的和諧之美,周圍的遠山、怪模怪樣的白房子、黃底紅邊的窗欞、綠色玻璃窗里映著的荒蕪夜色,色彩的強烈對比使人暈眩,各種不和諧的背景、氣氛,硬生生揉在一起,造成一個奇幻的世界。
龐莊默默感受著兇手透過尸體擺放傳達的信息:他也許下意識地喜歡這類女子,年輕、纖細、長發(fā)、皮膚白皙、眼神清澈、小腿弧度優(yōu)美……他又痛恨這類貌似清純的女子,她們肯定做了什么,無意中觸動了兇手的感情機關(guān),必須殺之而后快。兩個女孩兒都穿著一只水晶鞋,都在午夜前后被害,“灰姑娘”的人物設(shè)計顯而易見,但“灰姑娘”有什么值得兇手厭惡甚至憎恨的地方,是她們貧寒的家境?還是她們“偶遇”王子的心機?抑或是她們必須午夜前離開的“欲拒還迎”?
龐莊合上畫本,以手撫額,良久地沉默著。
早晨,孟籟在辦公室里醒來。今天是星期一,照例是忙碌的日子,著急忙慌地處理完手上的急件,趕到公安大學時,正聽見下課鈴響。齊睿的電話跟著也響了,他聽了幾句后遞給龐莊:“教授,說是孟籟的未婚妻,非要和您直接通話?!?/p>
龐莊看了齊睿一眼,猶猶豫豫地接過來:“哦,我是……是的,我也很榮幸……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但……好吧,恭敬不如從命……非常感謝,再見。”等他抬頭,看見正走進教室的孟籟,“你下個月就結(jié)婚了?”
孟籟笑嘻嘻地:“所以我急呀,不能讓這案子耽誤我婚禮不是。”
“你的車在外面?”
“是,隨時恭候?!?/p>
孟籟的房子在市中心,剛買的二手房,小區(qū)不是封閉式管理,小商小販、店鋪伙計、各式快遞員出入往來,熙熙攘攘,嘈雜而市井,帶著溫熱濃郁的生活氣息。一路上,孟籟為自己的獨到眼光而自鳴得意,“是學區(qū)房呢,就是舊了點兒、小了點兒,等過幾年再攢些錢,到郊區(qū)買個大房子,年節(jié)假日就去那里度假?!?/p>
門打開,露出一張美麗的臉龐,一雙嬌滴滴的清水眼,兩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光著手臂,電藍水漬紋緞齊膝家常裙,小腿弧度優(yōu)美,小圓角衣領(lǐng)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樣,領(lǐng)口一只別針,與碎鉆鑲藍寶石的耳環(huán)相映成趣。
孟籟搶先介紹:“教授,這是小曹。樂詩,這是龐教授?!?/p>
龐莊點頭示意:“叫我龐莊就行了,他從沒這么客氣過。”
曹樂詩倒是大大方方伸出右手:“謝謝您能來,快請進來坐吧?!?/p>
孟籟大大咧咧先進了洗手間,曹樂詩從廚房捧出湯盆來,龐莊有些不自然地打量著屋子,眼角卻上上下下地審視著曹樂詩:年輕、纖細、長發(fā)、皮膚白皙、眼神清澈、小腿弧度優(yōu)美,整個人看起來純天然無污染……不知道為什么,他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他費力地甩甩頭,“新房布置得差不多了?”
曹樂詩笑笑,“還沒呢,我也沒想到結(jié)個婚原來這么麻煩?!?/p>
龐莊點點頭:“人生大事,值得的?!?/p>
曹樂詩走過來,樁樁件件地指點著:“鞋架、花瓶、擺件、臺燈,都是我選的,本來想征求孟籟的意見,但他總是在忙?!?/p>
“他很尊重你?!?/p>
曹樂詩的眼里有些落寞,“我倒是更希望他發(fā)表下不同意見呢?!?/p>
龐莊只好說:“來日方長?!?/p>
孟籟洗完手出來,大家坐定,餐桌上雞鴨魚肉、熱菜冷拼,琳瑯滿目。曹樂詩笑著說:“都是家常菜,別嫌棄?!?/p>
龐莊說:“家常的最好,最難得就是家常?!?/p>
曹樂詩眼前一亮:“謝謝?!?/p>
龐莊專注地嘗了一口菜,邊點頭邊評價:“頓頓吃滿漢全席,就算吃不膩也肯定要得脂肪肝、心臟??;但是每天家常小菜,吃著舒坦又健康,可以平安活到九十九啊。這就是家常的魅力。”
孟籟夸張地捂著耳朵皺著眉:“又來了又來了——他總是這樣,愛說教?!?/p>
曹樂詩微笑著,“我喜歡聽?!?/p>
孟籟越發(fā)來勁:“嘿,也就邪了門了,上龐教授的課,動不動就要寫上萬字的論文,還不許不交,但是大家就是喜歡聽他說教,常常人滿為患?!?/p>
曹樂詩眉宇間的愁云似乎淡了些,興致也高了起來,“莊教授,您吃住在學校,工作也在學校,不會覺得日子太平淡了嗎?”
龐莊想了想,笑著慢慢回答:“平淡,也有不可替代的魅力。平淡無奇的人身上往往帶著一種世俗的熱鬧、體貼的溫暖和瑣碎誘人的生活氣息,跟他在一起可以身心放松、四肢舒展,心里暖洋洋的,這是生活;而愛情,跟獨一無二的人相處除了讓人炫目、沉醉以外,也帶著壓力和挑戰(zhàn),讓人渾身緊繃、血壓升高、心跳加快、荷爾蒙運行不息、腎上腺素飚個不停……偶爾來一下當然很不錯,但天天如此誰受得了?”
孟籟大呼小叫:“你看,我說得沒錯吧?他的工作和生活是混為一談的,動不動就……”
曹樂詩輕輕抱住孟籟的胳膊:“他在表揚你呢?!?/p>
孟籟一臉呆萌:“是嗎?”
曹樂詩笑問龐莊:“不是嗎?”
望著眼前這對甜蜜的小夫妻,龐莊說:“沸騰熱烈的激情,未必代替得了相濡以沫的溫情;天雷動地火的開頭,未必等得到長相廝守的結(jié)局……生活和愛情,往往有著不一樣的法則?!?/p>
孟籟抽出手臂摟住曹樂詩的肩膀,樂詩卻緊緊地抱住孟籟的腰,像是要抓住,又像是怕失去。
吃過飯,龐莊和孟籟來到書房,孟籟拿出檔案袋,抽出兩個現(xiàn)場的照片和所有資料,“兇手肯定是把被害人騙到郊外,殺人奸尸,然后從容離去。我覺得兇手在享受犯罪。”
“享受?這個詞用得好?!?/p>
孟籟繼續(xù)說:“我也試過給他心理測寫,他對女孩子來說肯定是個讓人心醉神迷的男神級人物,高學歷、高收入、高智商……”
龐莊打斷他:“我們從頭來,想象兇手和被害人就在你面前,給他做個心理測寫:第一,兇手有心理頑疾,病因是感情因素,他痛恨這類女性:年輕、富有、眼神清澈卻暗藏心機,假裝灰姑娘偶遇王子,其實是滿滿的劇情設(shè)計?!?/p>
“也就是說受害人想要勾引兇手,結(jié)果被兇手利用,毫不費力騙到郊外——既然如此,為什么是奸尸而不是強奸?”
龐莊摘下眼鏡揉揉眼睛:“這是第一道謎題。第二,他的內(nèi)在性格和外在性格是相反的。他殺人后擺尸,有一種強烈的控制欲,像上帝一樣對他腳下的人有生殺大權(quán)——他之前應(yīng)該被女性操縱過,有被羞辱的創(chuàng)傷記憶,他殺人是要找回心理平衡,充分享受自己成為主宰者的感覺?!?/p>
“如果是很久以前的心理陰影,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爆發(fā)?還連續(xù)爆發(fā)?”
龐莊沉默著,孟籟給自己拿了瓶啤酒,并替龐莊泡了杯茶。
龐莊搓搓臉,“少年時期的心理陰影,在成年后是要經(jīng)過一定的心理誘因才會觸發(fā)爆點,他極有可能在一次偶然情緒失控時激情殺人,而后迷戀上這種感覺并被驅(qū)使著不斷以此進行自我安慰。我想,在這一連串案件背后,他應(yīng)該有個終極目標……”
孟籟專注地聽著,手被溢出的熱水燙了一下,他一邊吹著手指一邊問:“他想殺光那些‘綠茶婊?”
“這只是一方面,兇手認為自己在替上帝懲罰這些罪人;另一方面,他在用這種方式補償自己曾經(jīng)受到的屈辱,他最終一定會干掉那個讓他產(chǎn)生心理陰影的始作俑者——如果那個人還活著話?!?/p>
“也許那個始作俑者已經(jīng)死了,他無處宣泄,只好見一個殺一個?!?/p>
“我認為這個人還沒有死,如果死了,他心中的恨就不會那么大,他布這么大的局跟警察捉迷藏,就是要借警方和公眾之口,討伐這些他認為有罪的人,可能是為了練習,也可能是在克服某種心理障礙,但最終目的都是指向那個曾經(jīng)給他帶來巨大傷害的女人?!?/p>
“不管怎樣,看看他的第三個獵物吧,”孟籟抽出一張照片,“涂紅第二具尸體腳趾的血跡,屬于第三個被害人。”
龐莊點頭:“這是他留給我們的線索,他為什么要留下線索?這些線索代表了什么?”
臥室里,洗過澡的曹樂詩穿著睡衣躺在床上看電視,她一臉漠然,眼神都有些不聚焦。終于,她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下床,開門走進客廳,卻發(fā)現(xiàn)書房的門已經(jīng)打開,人都不見了。曹樂詩無奈地回到臥室,蜷起自己,有些坐困愁城。
實驗室門口,法醫(yī)大周拿著份資料走出來,“對腳趾上的血跡采樣重新進行了HCG(絨毛膜促性腺激素)檢查,確認已經(jīng)懷孕。”
孟籟上前給了大周一個大大的熊抱:“謝謝,謝謝,謝謝周哥?!贝笾苊鏌o表情地瞅著他,孟籟不好意思地放開手。
龐莊一直翻看著鑒定結(jié)論:“如果懷孕,她一定去孕檢過?!?/p>
孟籟皺眉,“那么多醫(yī)院,怎么查?”
龐莊把鑒定結(jié)論還給大周,說:“可以先從私立醫(yī)院開始,兇手認識的女孩子,應(yīng)該被寵得厲害,不會去公立醫(yī)院排隊的?!?/p>
三
瞿處長在辦公桌后正襟危坐,龐莊則半躺在沙發(fā)上皺眉思索。孟籟和章越站在辦公桌對面,章越語言簡潔地匯報著:“第三名被害人:姚米莉,女,二十九歲,半年前因為懷孕在瑞和私立醫(yī)院做檢查,但從三個月前就再也沒去過。醫(yī)院打過回訪電話,她未婚夫接的,說他們準備換醫(yī)院了?!?/p>
見瞿處面露疑色,孟籟補充道:“她的未婚夫叫袁慕才,兩人從大學起開始同居,一直沒結(jié)婚。袁慕才就職于一家私營企業(yè)當技術(shù)員,工作比較穩(wěn)定;而姚米莉一直不斷跳槽。半年前,袁慕才因無理由曠工超過三十天被公司除名?!?/p>
章越說:“很明顯,未婚妻有了外遇,他當技術(shù)員的工資可支付不起在私立醫(yī)院生孩子,興許孩子都不是他的……為了泄憤連殺三人?!?/p>
瞿處長問:“有地址嗎?”
章越從文件袋里抽出一張紙:“從他公司里拿到的。鄒桐已經(jīng)帶人盯了兩天了,房間里有人,但是很少下樓?!?/p>
瞿處長點頭:“深居簡出,很符合這類人的特點。你怎么看,龐教授?”
龐莊措辭謹慎:“信息太少,只能先見到人再說?!?/p>
“好吧,小孟,先把人帶回來問問看?!?/p>
章越合上材料說:“問題是,這人有過去精神病??凭驮\的經(jīng)歷?!?/p>
孟籟接著說:“我們問過社區(qū)民警,袁慕才確實有點兒神經(jīng)質(zhì),總是為了一點兒小事跟鄰居、賣菜的、甚至廣場大媽大打出手。他還有過一次強奸未遂,對方是公司同事,但證據(jù)不足被教育釋放?!?/p>
瞿處長明白兩人提供這些信息的意思:“你們想要加派人手?”
瞿處長對下屬非常嚴格,規(guī)定沒有限制到的地方,他謹言慎行,規(guī)定明令禁止的地方,他堅決不越雷池一步,很多人覺得他有點兒死板了,但是沒辦法。為了完成這個“連環(huán)變態(tài)殺人奸尸”嫌疑人的抓捕任務(wù),瞿處長打報告請求兄弟單位支援,申領(lǐng)警械器具又耽誤一天時間。在孟籟的強烈要求下,瞿處長勉強同意給孟籟配備一把手槍,但必須嚴格遵守《公安民警使用槍支管理規(guī)定》。
終于等到這一天。
三輛警車悄悄??吭谛^(qū)周邊,鄒桐帶著一個男子跑過來:“這是社區(qū)民警小張?!?/p>
孟籟迅速地伸出手:“你好!給添麻煩了?!?/p>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我們接到消息就一直在這兒盯著,可以確定嫌疑人就在屋里。我們本來想進去打探一下,但這位兄弟說還是別驚著他?!?/p>
孟籟點頭,“對。他畢竟很長時間沒露面了,貿(mào)然進去太危險?!?/p>
小張說:“嗯,跟我來吧?!?/p>
十幾名便衣警察從不同方向慢慢向一棟五層紅色板樓靠近,有民警在樓前樓后守住,有民警登頂對面板樓,一切準備就緒,孟籟大手一揮:六個便衣民警按照各自點位進入三單元樓門,交替在樓梯上行進,有居民推門欲出,被民警摁了回去。在門牌號401的門前,六個民警相互示意,然后砸門而入。
陰暗、潮濕的兩室一廳,彌漫著一股怪味兒,客廳房頂上掛著一串串布滿灰塵的千紙鶴,每串千紙鶴上還串了一個小鈴鐺。孟籟示意刑警們放低身子,避免觸碰鈴鐺。其中一間臥室,像是個塵封已久的嬰兒房,墻邊的書柜上擺放著一個碩大的醫(yī)用玻璃瓶,里面用福爾馬林泡著一個三四個月大的胎兒尸體。另一間臥室,像是個婚房,里面掛滿大大小小男女主人的照片,其中一張上寫著:新郎:袁慕才先生,新娘:姚米莉小姐。衛(wèi)生間的浴缸里,滿滿的福爾馬林液體浸泡著一具女尸,年輕、纖細、長發(fā)、優(yōu)美的小腿弧度……鄒桐差點兒吐出來。
孟籟掩鼻,繼續(xù)前進,最內(nèi)側(cè)的廚房兼餐廳,一具皮包骨頭的“尸體”端坐在簡易折疊桌后面,面前一個玻璃杯、一張紙條。章越帶人慢慢靠過去,一名民警打開冰箱,里面滿滿的全是盛裝血液的玻璃杯。章越探頭,看著“尸體”面前的玻璃杯,聞了聞?wù)f:“像是血。”
突然,那杯子被一只手端了起來,袁慕才虛弱沙啞的聲音響起:“喝吧,味道不錯?!?/p>
廚房外的孟籟立即舉槍,“警察,別動!”鄒桐幾乎癱坐在地上:“他還沒死???”章越一個擰臂動作把那人摁倒在桌上。
龐莊走近桌子,看到桌面的紙條上一行漂亮的行楷:人這種卑鄙的東西,什么都會習慣。望著那具皮包骨頭的人體,龐莊驚訝得半晌才說:“叫救護車?!?/p>
袁慕才的病房被警察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別說人,連蒼蠅鉆進去都費勁。因為醫(yī)生堅決不放人出院,孟籟只好把訊問室搬到特護病房,還在隔壁建了個簡易的監(jiān)控室。袁慕才瘦得幾乎皮包骨頭,脆弱的臉上滿是皺紋。孟籟滿臉掩飾不住的厭惡,問他:“你為什么要殺死你的未婚妻姚米莉?還把她的孩子刨出來制成標本?”
袁慕才似乎在思索:“我,嗯,我……我不知道。”
孟籟不耐煩地問道:“因為她有外遇?法醫(yī)檢驗,孩子不是你的?”
袁慕這才似乎想了起來:“是的,沒錯,因為她有外遇。”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她出軌的?”
袁慕才緩慢地重復(fù)著:“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她出軌的?”
孟籟翻看手中的資料:“法醫(yī)說,被害人已經(jīng)死亡至少三個月,是三個月前嗎?”
袁慕才再次點頭:“是的,是三個月前?!?/p>
孟籟又問:“你在哪里殺死她的?”
“我……我不記得了……”
“在你家里嗎?然后把她的尸體浸泡在浴缸里。”
袁慕才表情懵懂:“是,沒錯,就是這樣……”
隔壁監(jiān)控室內(nèi),桌子上一臺監(jiān)控器,瞿處長坐在桌前,龐莊站在一邊。瞿處長長嘆一口氣:“終于可以結(jié)案了?!?/p>
龐莊卻突然發(fā)問:“他怎么這么瘦?”
瞿處長皺眉說道:“每天靠喝姚米莉的血維持生命,不瘦才怪?!?/p>
龐莊搖頭:“姚米莉死了至少三個月,之前的兩名受害人都是最近幾天才被害的,他如何有力氣擺放尸體、銷毀痕跡?別忘了,第一具尸體要從河邊扛到河道中央的……”
瞿處長反問:“可他自己都承認了,你看?沒人強迫他。”
龐莊搖頭:“他有可能患有一種嚴重的精神疾病?!闭f完轉(zhuǎn)身走出門外。
瞿處長望著監(jiān)控器里的袁慕才,喃喃道:“他沒病才是不正常。”
病房里,全身“披掛”的龐莊推門而入,孟籟和章越一愣,但袁慕才毫無反應(yīng)。龐莊站在孟籟旁邊問:“你是怎么殺死的姚米莉?”
袁慕才費力思索,然后搖頭:“我,我不記得了?!?/p>
龐莊提醒他:“你發(fā)現(xiàn)她對你不忠,并且還跟外遇有了孩子,你們大吵了一架,你動了手,捅了她數(shù)刀,使她失血而死?!?/p>
袁慕才的五官幾乎擠到一起,像是想哭,但他眼淚似乎干涸了,只有幾滴渾濁的眼淚擠出:“是的沒錯,就是這樣……”
龐莊繼續(xù)說:“你和姚米莉都喜歡在小區(qū)散步,還喜歡喂貓,你們樓下的流浪貓很多,姚米莉分別給它們?nèi)×嗣郑禾K丹、沙特、魯魯、悠悠、玉蘭和茉莉?”
袁慕才紅著眼睛,怔怔地反問道:“你怎么知道玉蘭和茉莉的事?”
龐莊沉默地望著他。
回到監(jiān)控室,龐莊信心十足地判定:“他不是兇手。”
瞿處長一愣,“什么意思?”
孟籟也懵圈,“他已經(jīng)認罪了!”
龐莊快速而嚴謹?shù)亟忉專骸八荛L時間沒有進食了……沒攝入碳水化合物,這導致他體內(nèi)硫胺素缺乏,引起了科爾薩科夫綜合癥?!?/p>
這下輪到瞿處懵圈了:“科爾薩……什么?”
“一種腦神經(jīng)失調(diào)癥,具有前行性失憶的特點,對提議和閑談內(nèi)容極度敏感——我跟他說他們家樓下有一堆流浪貓,叫蘇丹、玉蘭和茉莉之類的,他就真記起有那些貓;我跟他說他用刀捅死姚米莉,他就有了這樣的記憶,但是姚米莉身上根本沒有銳器傷口,只是左右兩臂內(nèi)側(cè)各有一個針孔。”
瞿處點著桌上的文件:“法醫(yī)說她確實是失血過多導致死亡。”
龐莊堅持:“她是被放血致死的。但兇手不是袁慕才,袁慕才只是個替死鬼?!?/p>
瞿處覺得這么輕易排除袁慕才的嫌疑太過武斷:“那個人靠喝他未婚妻的血生存,本身就不正常!”
“他被控制了。”龐莊又拋出一個天馬行空的論斷。
“鬼扯!”瞿處長幾乎要發(fā)火。
孟籟幫腔:“教授,前兩具尸體內(nèi)的精斑跟袁慕才的精液比對完全吻合!”
龐莊反而揪住這條線索:“所以才說他是被控制的。你們想,為什么兇手不是強奸而是奸尸?因為強奸會留下自己的體液,他沒有這么做而是把袁慕才的精液注射進死者體內(nèi),從而嫁禍袁慕才……袁慕才是受害人,不是兇手,他不該坐牢,他該待在醫(yī)院里。”
瞿處長被這一長串的話給繞糊涂了,但他畢竟是個老刑警,多年的經(jīng)驗讓他迅速領(lǐng)悟:“你想說的是兇手給袁慕才心理暗示,讓他三個月來靠喝人血為生?”
“前期可能是藥物控制,當袁慕才體內(nèi)的硫胺素缺乏到一定程度引起科爾薩科夫綜合癥后,兇手說什么,他就會做什么?!?/p>
“哦,天哪——如果這個邏輯成立,真夠恐怖的?!泵匣[用手搓了搓臉。
“邏輯已經(jīng)成立了。我們一直被兇手牽著鼻子走,《夏洛特小姐》和《沉睡的維納斯》既是煙幕彈也是線索,卻被我們忽略了,兇手利用我們兜圈子的時間實施他的下一步犯罪——一切要從頭再來?!?/p>
四
公安大學圖書館一隅,碩大的桌面上堆滿《西方藝術(shù)史》、《文藝復(fù)興時期畫作賞析》、《哲學史綱》、《罪與罰》、《瘋癲與非理智》等等大部頭著作,龐莊戴著眼鏡一頁頁翻閱,孟籟在桌旁一圈圈地轉(zhuǎn)圈子,“我不明白看這些有什么用?”
龐莊頭也不抬:“《夏洛特小姐》、《沉睡的維納斯》、《浴缸中的裸女》,找出死者之間的聯(lián)系,才能知道兇手如何跟她們有了交集,才能拼出兇手的終極意圖?!?/p>
“我讓章越去查了,從姚米莉入手。”
龐莊摘下眼鏡,“我知道,但她們的聯(lián)系肯定很隱蔽,我們需要一些啟示性的情報?!?/p>
“我實在不習慣這么坐等,我去幫章越?!泵匣[快步離開,龐莊繼續(xù)看書。
深夜,龐莊仍在圖書館里伏案疾書,桌面上攤開的大部頭里夾著龐莊寫的密密麻麻的書簽。此時電話鈴響起,龐莊看看來電顯示是個未知號碼:“您好!哪位?”
“請問是龐教授嗎?我是樂詩,曹樂詩。沒打擾您吧?”
“沒有。你還好吧?”龐莊停下在案情中飛馳的思緒,把注意力集中到電話那一端,他隱隱感到曹樂詩遇上了麻煩。
“我……我……有事想跟您咨詢一下,聽說您做過心理咨詢師?”
“是的。”
“我……我知道自己有些冒昧了,但我朋友不多,都是同事……有些事,不方便跟同事說。”
“明白。”
“謝謝您。那明早我們可以見一面嗎?”
次日清晨,星巴克咖啡廳里,曹樂詩裹著寬大的外套,不施粉黛、略顯憔悴,她兩手捧著咖啡杯,沉默良久,似乎不是為了喝咖啡,而是為了讓咖啡的熱度溫暖自己。而龐莊就坐在對面默默地觀察她,等待著。
終于,曹樂詩開口:“我懷孕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龐莊望著她,“你要跟他說?!?/p>
曹樂詩突然哭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龐莊輕聲問道:“孩子不是他的?”
曹樂詩繼續(xù)哭,邊哭邊點頭。
龐莊微微嘆了口氣:“那你更要告訴他?!?/p>
“三年了,三年了,一開始只是早出晚歸,后來就靠電話聯(lián)系,再后來電話都是經(jīng)常關(guān)機……有時候他累得話都懶得說,一進門就往沙發(fā)上躺,可只要隊里一個電話,他爬起來就走了……”
“我明白?!?/p>
“我生病住院一個月,他只陪過一次床……我要喝水,叫了好幾聲,連病友都聽見了,他都聽不見……可是他的電話一響他就會立馬跳起來……我在他心里連個手機都不如……”
龐莊搖頭:“這話是賭氣了,他要娶的人是你,又不是手機。”
“有時候我覺得,他只是需要有個妻子擺在家里而已,他根本不是愛我……”
龐莊靜靜地看她發(fā)泄,等她稍微平復(fù)了些,才慢慢地說:“人的心理有時是很奇怪的,下雨的時候喜歡大太陽,等太陽出來了,他又想著下雨該多好。愛情需要激情與勇氣,婚姻則需要權(quán)衡與深思?!辈軜吩娔裂蹨I,龐莊繼續(xù)說道,“孟籟這兩年這么拼,也是為了你。他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婚禮上更好看,也讓你今后的日子更舒服些。”
“可是我只想他多陪陪我。”
龐莊笑了:“這就是人,總是對過去向往,對未來忌憚,對現(xiàn)在苛刻。多少已婚女子,拼了命地鞭策老公上進、加官進爵、封侯拜相,然后呢?又埋怨他們不夠體貼、不夠溫存、沒有時間陪伴?!饼嬊f繼續(xù)問,“你還愛他嗎?”
曹樂詩的眼淚又下來了,她點點頭。
“那就告訴他你的想法。告訴他你想要什么,你們倆商量個折中的生活方式。”忍了忍,龐莊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那個人,孩子的父親,知道嗎?”
曹樂詩搖頭:“我沒告訴他?!?/p>
龐莊拍拍她的手臂:“你做得對?!?/p>
龐莊找到孟籟的時候,孟籟還在原地兜圈子:“排查了姚米莉的手機通訊錄和微信朋友圈,沒有‘夏洛特和‘維納斯……”
龐莊打斷他,“她們可能是個小團體,專門偷歡、獵艷、玩晝顏游戲,這種秘密團體不會公開聯(lián)系。”
“什么晝顏?”
龐莊無奈地望著他:“從日本舶來的詞,工作日下午三點的愛情,都是年輕、漂亮、體面的職業(yè)女性,都有正常的愛情或婚姻,但是喜歡追求刺激……”望著孟籟一臉懵懂,龐莊繼續(xù)解釋道,“就是玩出軌,假裝偶遇,偽造一見鐘情?!?/p>
“然后呢?”
“然后?做他們愛做的任何事,但彼此不負責任,如果誰想負責任,這段關(guān)系就結(jié)束了。當某一方不愿意結(jié)束,結(jié)局就是兩敗俱傷,所以一定有個團體幫她們搞定那些不愿意結(jié)束的關(guān)系?!?/p>
五
在龐莊的提示下,章越從姚米莉的手機里找到一個“檸檬網(wǎng)”的登錄賬號。檸檬網(wǎng)是一家女性網(wǎng)站,專門售賣各種女性化妝品、日用品、服裝、首飾等,看上去一目了然,但是通過賬號登錄,穿越層層“門禁”,找到一個隱藏極深的貼吧論壇。這里遍布各種美男照片,且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以代號歸類,“電眼男”、“蜜桃臀”、“大提琴”、“調(diào)酒師”,等等,龐莊找到自己在網(wǎng)安支隊的學生,通過關(guān)系拿到“檸檬網(wǎng)”的后臺權(quán)限,進去后,連章越都大開眼界:在一個隱蔽的虛擬空間里,存儲著幾個T的小視頻,雖然會員只有十三個女子,但僅“一見鐘情”篇就是幾十個不同橋段,將女主打扮成落榜的學生、受氣的侍應(yīng)生、勵志的鳳凰女、買醉的白富美,而“你情我愿”篇里則是不同風格的性愛視頻,僅SM就有幾十個花式。在這些視頻中,龐莊找到了Charlotte(夏洛特)和Venus(維納斯),還有姚米莉,她在這里叫Dolores(德洛麗斯),她們都很喜歡玩“灰姑娘”的橋段,擅長欲拒還迎的挑逗,分別跟七八個男人“偶遇”,從初期的怦然心動、中間的暗流洶涌、到最后霸王硬上弓的狂野,各種“情”“色”氣氛被精心營造得絲絲入扣,男女主角都從初期的感情壓抑后得到最大的情緒釋放。
龐莊帶著章越找到了“檸檬網(wǎng)”的創(chuàng)始人——肖傲雪,一個四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女人,雖然不再年輕,但保養(yǎng)得很好??梢钥闯觯贻p時與幾個受害人的類型十分相似:纖細、白皙、眼神清澈、小腿弧度優(yōu)美。第一眼見到她,龐莊就感到一股氣場上的互斥,她沒有硬傷,笑意晏晏,光彩招人,連腳踝都閃閃發(fā)亮,但整個人就是讓他覺得很不爽。
肖傲雪笑盈盈地說:“她們都是成年人了,都是自愿的,先生,這年頭一夜情不違法?!?/p>
龐莊不得不調(diào)整呼吸:“可是,有人讓這單純的一夜情走向違法。”
肖傲雪咯咯咯笑起來,一個媚眼拋向一旁呆坐的章越:“是嗎?怎么個違法?”
龐莊徑直把“夏洛特小姐”、“沉睡的維納斯”、“浴缸中的裸女”的現(xiàn)場照片遞給她,沒有任何緩沖。果然,肖傲雪“啊”的一聲,媚笑僵在臉上。
“肖女士,請您回憶一下,網(wǎng)站創(chuàng)建以來有沒有特別麻煩、特別難搞的會員?”
肖傲雪拼命搖著頭:“沒有,真的沒有,我們都是合法的……”
“我們并不追究網(wǎng)站的合法性,現(xiàn)在我們要找出下一個受害人,否則還會有人死去?!?/p>
“可我真的不知道!”肖傲雪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我只是給她們提供了一個平臺,一個游戲平臺,她們在這里玩得很嗨。”
龐莊心里嘆口氣,但他迅速調(diào)整情緒,換了一個角度:“檸檬網(wǎng)創(chuàng)建以來有沒有發(fā)生什么可疑的事情?”
“要說可疑的事情,就是前段時間Charlotte她們?nèi)齻€接連消失了,但這種事也很常見,人們會因為各種原因突然不愿意玩了……”
龐莊打斷她:“之前還有誰突然失蹤過?”
肖傲雪仔細回憶著:“網(wǎng)站剛建不久,Selena就不見了,她是我們這里玩得最瘋的……”
龐莊大驚:“誰?!”
肖傲雪卻沒有感覺到龐莊的異樣,繼續(xù)說:“Selena,后來她在網(wǎng)站里的所有信息都不見了,圖片、視頻都不見了。我想可能她不想授人以柄,所以刪掉了。她是網(wǎng)站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權(quán)限很高。”
龐莊沉聲問道:“你還有她的照片嗎?”
孟籟在酒吧里找到龐莊的時候,他已經(jīng)喝下一打龍舌蘭。吧臺上的各色霓虹燈,紅的、橘的、粉的、黃的,倒映在裝滿冰塊的透明酒杯里,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對沖色彩,竄上落下,在水中廝殺得異常熱鬧。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沒有人的氣味。
良久,孟籟才說:“對不起?!?/p>
龐莊搖搖頭:“是我的錯,我不該放縱她離開?!?/p>
孟籟也搖搖頭:“你栓不住她的,就算結(jié)婚,你也不是她的理想對象?!边€有一句話孟籟沒說出來:即使結(jié)了婚,她仍然要出去瘋,也還是這個下場。
“她還是個孩子,一個沒玩夠的孩子……”
孟籟空洞地安慰著:“也許她只是失蹤了。”
“不。Selena喜歡一見鐘情式的邂逅,尤其看著對方被自己挑逗得上火,是她特別享受的浪漫,她一定撞到了槍口上?!饼嬊f扭頭望著孟籟,但那眼神是空洞的,仿佛穿透孟籟望向黑暗的遠方,在目光的盡頭,是楚楚動人的Selena體力不支地撲到一個身材勻稱的美男子懷中,美男子替她趕走麻煩,兩人推杯換盞、你來我往,每當要有實質(zhì)性接觸的時候,Selena就將美男子推開卻不離開,如此三四次,美男子終于忍不住了……龐莊眼里明顯有簇火苗在躍動,他只是無神地瞪視著,仿佛在說著一個不相關(guān)的故事,“他少年受過傷害,長期的心理壓抑被Selena點燃,他最恨這類外表清純的女人,更恨她們玩欲拒還迎的把戲,情緒一旦爆發(fā)就難以控制,Selena……”
孟籟打斷他:“是你說的,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無論做了什么,結(jié)果只有自己承擔,只能自己承擔……這是每個人的因果?!?/p>
龐莊回過神,目光漸漸聚焦,半晌才說:“因果?對了,因果!我怎么沒想到?”龐莊把孟籟拽出酒吧,頭腦異常清晰地解釋,“強奸更能展現(xiàn)一個男人的霸權(quán),但兇手為什么沒有強奸?”
“因為要嫁禍袁慕才?!?/p>
“對,嫁禍的直接手段就是將袁慕才的精液注射進死者體內(nèi)——兇手如何得到他的精液?”
私立醫(yī)院男性??崎T口,俊俏的小護士在走廊內(nèi)穿梭,端著盛裝精液的器皿,一位老年男性清潔工在走廊里打掃衛(wèi)生。孟籟邊走邊說:“袁慕才有兩年多的時間都在這個私立醫(yī)院看專家門診,治療不孕不育。醫(yī)院肯定要保留患者的體液樣本?!?/p>
龐莊點頭。老年清潔工走進男廁所,彎腰駝背地搬出一大袋垃圾,裝車。龐莊一直望著他,孟籟也順著龐莊的目光望過去:“按照你的吩咐,醫(yī)院里從院長到護士、護工我都打聽了,這個清潔工就負責這一樓層,因為是男性專科,所以用的是男性清潔工,每天中午和夜間各打掃一次,以免碰到患者讓人家尷尬。”
龐莊走上前去:“老人家,您這么大年紀了還干這么辛苦的活兒啊?”
“啊?啊,老了,不中用了,不過沒辦法,得吃飯吶?!?/p>
“您這身體打掃整層樓,還吃得消嗎?”
清潔工邊忙邊說:“沒問題,人家肯給飯吃,咱得兜住了不是?!?/p>
“有人給您介紹的工作?”
“是啊,那人真不錯。我原先在養(yǎng)老院做保潔,那人是里面的義工,看我身體還行,就給我介紹來這家醫(yī)院。”聽見這話,龐莊、孟籟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
這是個不大的養(yǎng)老院,院子里沒什么花草,沙石居多,但很干凈。十余個老頭兒老太太在院子里曬太陽,有的閉目養(yǎng)神,有的相互聊聊天。院長是個胖胖的老太太,看著慈眉善目,挺富態(tài),說話也慢言細語。龐莊、孟籟和院長一邊走一邊聊。院長邊聽邊點頭:“哦,你說的那個人,是莫仲一,在我們養(yǎng)老院做義工很多年了。”
龐莊問:“他經(jīng)常來嗎?”
“不常來。但是常寄錢過來,月月都寄。”
孟籟問:“院長,您有他的照片嗎?”
“喲,這可真沒有。他特低調(diào),從不拍照,來了也不過是找?guī)讉€相熟的人坐坐。他話很少。”
龐莊再問:“他沒說自己是干什么的嗎?”
院長仰頭思索:“他說自己是學生,應(yīng)該是研究生或者博士生吧,家境很好的樣子?!?/p>
孟籟有些急了:“院長,除了他的名字,您有關(guān)于他任何一點兒準確的資料嗎?什么大學、什么專業(yè)、家住哪里……”
院長愕然。
龐莊卻想起來:“院長,他每月寄錢來,是郵局匯款還是銀行轉(zhuǎn)賬?”
工商銀行的大廳里,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龐莊和孟籟各自在翻看桌子上的文件,孟籟越看越怒,使勁敲擊著桌上的文件,似乎要把那人從文字里揪出來:“開戶人叫陳炳德,就是那家私立醫(yī)院的清潔工?!?/p>
龐莊沒說話,多說無用。
孟籟更怒:“我們跟他不可能問出什么來。頂多是個名字,而且是個假名字,莫仲一……我呸!”龐莊繼續(xù)沉默。孟籟知道自己必須控制怒火,可他忍不住,“那院長簡直是個糊涂蛋!就知道收錢,為了錢把院子里的人火化了她都不管。你看她的養(yǎng)老院里連個攝像頭都沒有……”
“攝像頭?對了!銀行內(nèi)外都有監(jiān)控攝像頭,那個人獨來獨往,任何事都不會假手他人——讓院長來認認看。”龐莊堅決地說。
在刑警隊的辨認室內(nèi),桌上兩臺監(jiān)控顯示屏,龐莊和孟籟陪著養(yǎng)老院院長在認人。孟籟在顯示屏上指指點點,胖院長不停搖頭。終于,她對著屏幕上一個模糊的身影看了半天,沒搖頭也沒點頭。
六
在一個高檔住宅小區(qū)里,龐莊、孟籟、鄒桐三人走走停停,終于在一幢塔板結(jié)合的住宅樓前停下,孟籟抬頭看著小區(qū)的監(jiān)控攝像頭。鄒桐有些擔心,“就咱們?nèi)齻€,能行嗎?”
“他怕再興師動眾,搞砸了丟不起那人?!饼嬊f冷冷地說。
叮,電梯顯示18層。鄒桐輕聲說:“我問過物業(yè),這個人住19號樓1808號,以陳炳德的名義租的?!泵匣[看了看鄒桐,沒說什么。三人循著物業(yè)指示牌,走到樓道的最里側(cè)。鄒桐敲門,孟籟守在門邊,龐莊被保護在最外側(cè),空曠的樓道里只有敲門聲,無人回應(yīng)。
此時電梯鈴響,三人一齊回頭,從電梯間里鉆出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鄒桐大聲地說:“您好……”
話音未落,鴨舌帽突然扔出一堆利器,三人隨之臥倒。
孟籟倒地后瞪大眼睛觀察,“誰受傷了?”
龐莊捂著肩膀,“我沒事?!?/p>
“鄒桐,你照顧教授?!泵匣[說完一個鯉魚打挺竄了出去。鄒桐過來查看龐莊的傷勢,發(fā)現(xiàn)只是酒吧里玩轉(zhuǎn)盤的飛鏢,鏢頭比較尖,龐莊畢竟不是年輕人,也沒經(jīng)歷過實戰(zhàn)考驗,一枚飛鏢已入肉寸許。龐莊推開鄒桐說:“他沒帶槍,你去幫他……”
鄒桐瞪著眼睛:“不行,違抗命令,他可是真發(fā)飆。”
龐莊怒道:“小孟打不過他!你不幫他,他一定會出事,你別后悔——”
“好吧,左右都是處分。”鄒桐咬咬牙,飛奔而出。
孟籟追出樓門口,看見不遠處衣衫一閃,拔腿繼續(xù)追。出了小區(qū),鴨舌帽在人群中跳躍,擠過街邊小店、穿過行駛車輛、爬上立交橋、跳進快車道……孟籟窮追不舍,鴨舌帽突然一個起跳,跨過雙排欄桿,再縱躍跳下,旋即翻滾倒地卸力,整套動作連貫熟練,一氣呵成。孟籟同樣身手矯健,兩人一前一后跑進街邊小吃店。小吃店里人聲鼎沸,孟籟四處尋找,見有人直直望著小店后廚,孟籟迅速穿過后廚,追出小店后門。
偏僻的小店后街,孟籟喘著粗氣、審慎地觀察著。突然,他的腳踝處同時被三個飛鏢打中,他一走神,后腦勺“噗”地來了一悶棍,孟籟忍著疼還擊,卻被對方一棍接一棍打到無法還手,終于倒在地上。
“孟籟——”鄒桐趕到時只見孟籟已倒在血泊中。
19號樓周圍已經(jīng)攔起警戒線,1808號房間里,干凈整潔的客廳,以黑白灰為主,臥室是榻榻米式的床鋪,書房里,整面墻壁的書柜,上面累累書籍和筆記,除此之外,書房里只有一張?zhí)梢魏鸵粋€手邊的茶幾,可以看出主人嚴格自律的性格。
瞿處長怒氣沖沖地沖過來:“你行???有情況不匯報,私自行動,翅膀硬了是吧?”被鄒桐攙扶著的孟籟不說話,因為瞿處話還沒說完,“連環(huán)撞車、跳立交橋、街頭巷戰(zhàn),你拍電影嗎?幸虧沒有群眾傷亡,要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孟籟突然想起來,扭頭問鄒桐:“龐教授呢?”
瞿處長更怒:“你還知道惦記龐教授?他有個三長兩短,你拿幾條命來賠?”
“房間內(nèi)沒有指紋,也沒有任何身份證明?!饼嬊f吊著胳膊從里屋走出來,瞿處長和孟籟、鄒桐齊刷刷扭頭看向龐莊。龐莊似乎習慣了這些帶著不同情緒的瞪視,不動聲色地繼續(xù)說,“書房里堆滿了心理學和法學書籍,有拉丁文、法文、英文的,還有好幾十本他手寫的筆記,他為這一連串的事策劃了很長時間。”
章越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身邊是穿著白大褂的大周,“瞿處,找到一間暗房,里面有很多照片。”
孟籟等人走進暗房:天花板下幾根鐵絲線上一排排夾著照片,孟籟仔細看,分別是Selena、Charlotte、Venus、Dolores四個女孩子的死亡現(xiàn)場照,龐莊太陽穴上的血管又在不易察覺地一跳一跳,他啞著嗓子說道:“這是兇手的紀念品?!?/p>
此時,孟籟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里面?zhèn)鱽硪粋€充滿自信的男聲:“沒想到你們這么快就找到了這里,讓我不得不佩服?!?/p>
孟籟干巴巴地說:“客氣了,你怎么知道我的號碼?”
兇手笑了起來:“我打電話是為了表達我的敬佩之情,因為你們的快速反應(yīng),我不得不重新調(diào)整計劃,以便能給你一個驚喜。很抱歉打傷你,我也是迫不得以,不好意思了。”
孟籟剛說了一個“你”字便被打斷,“棋逢對手,這種感覺真好。”然后是一片盲音。
孟籟舉著電話拼命喊:“喂?喂?喂?”
花園涼亭里,孟籟氣得像陀螺一樣在亭子里轉(zhuǎn)圈子:“兇手在跟我們做游戲!”
龐莊守在他身邊:“我知道,讓我們專注于細節(jié),再推敲一遍?!?
“什么屁細節(jié)!”
“你在聽我說話嗎?”
孟籟喘著粗氣,“我聽著呢?!?/p>
“那好。首先,這里是他住的地方,沒有指紋、沒有照片、沒有身份證明,只有四個女人的照片,其中三個我們已知死亡,還有Selena,”龐莊閉了下眼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如果說之前對Selena的失蹤一直抱有僥幸心理,如今暗房里的照片足以證實了Selena已經(jīng)遇害。龐莊很快調(diào)整自己,睜開眼睛繼續(xù)分析,“Charlotte、Venus和Dolores三人死后,我們還能在網(wǎng)站里看到她們的視頻,但Selena失蹤后,他就刪除了系統(tǒng)里Selena的所有照片、視頻,為什么?因為視頻里有他的影像!無論是黑客攻擊還是盜用Selena賬號,他都能非法進入網(wǎng)站后臺,Charlotte、Venus和Dolores都是他在后臺瀏覽檢索選中的目標。”
孟籟聽懂了,“我和鄒桐去查網(wǎng)站后臺,也許能找到非法攻擊的源頭?!?/p>
龐莊伸手打車:“我去找肖傲雪,也許她還記得Selena的客戶,她最好還留著客戶的照片……”
七
肖傲雪坐在沙發(fā)上,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我感覺好像兇手就是沖我而來的?!?/p>
“沖你而來?”
“是的,我……”肖傲雪裝不下去了,突然放聲大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那雙鞋是我的,是我最喜歡的Roger Vivier,那鞋上每一顆水晶的位置我都知道,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丟的。還有《夏洛特小姐》、《沉睡的維納斯》、《浴缸中的裸女》,都是我碩士論文重點闡述的油畫!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龐莊深吸一口氣,“你的論文里還舉例了哪些作品?”
“還有,還有《耶穌受難》和《圣女貞德》,還有幾幅細末流派的作品,我不記得了?!?/p>
龐莊追問:“你的論文有底稿嗎?”
肖傲雪搖頭:“都這么多年了?!?/p>
見她又要嚎啕,龐莊連忙控制住她的情緒:“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論文我們可以從資料庫調(diào)取。我想問,你上學的時候有沒有讓你印象特別深刻的人或事?”肖傲雪搖頭,龐莊懇切地問道,“你再想一想你有沒有傷害過或捉弄過誰?”他敏銳地捕捉到肖傲雪眼神里的一絲跳動,追問道,“哪怕是一次惡作???”
肖傲雪猶豫著,嚅囁著,“有一次,但那時我們還都小,校園里牽手、接吻都很正?!饼嬊f仔細地聽著,慢慢皺眉,雙手卻緊緊掐在一起。
“最后一個問題,你還留有Selena當時的視頻或照片嗎?哪怕無關(guān)緊要的,哪怕幾個人的合影。”然而,龐莊沒能從肖傲雪的硬盤中找到任何Selena的蹤跡,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曹樂詩的視頻,她正裝扮成一個鄉(xiāng)下打工妹博取某個高富帥的好感,幾番欲拒還迎后被高富帥的玫瑰+紅酒“俘虜”,奢華的浪漫之后是天雷動地火的爆發(fā)和喘息……又一個典型的“灰姑娘”的故事。龐莊震驚了,啞聲問道,“她是誰?上次我們看網(wǎng)站的視頻庫里為什么沒有她?”
肖傲雪不知道龐莊為何突然變色,小心解釋說:“是我們的會員,Lolita,剛剛退會了,要求我們把她的視頻全部撤下來。但她的很多橋段處理特別好……我覺得將來可能會有用,所以先保存了?!?/p>
夜色漸起,龐莊把孟籟拽進他常去的咖啡沙龍。
鄒桐已經(jīng)按照龐莊指示,將肖傲雪初中時的惡作劇對象、疑似兇手的資料打印出來:馬千里,四十六歲,安徽人,土木工程專業(yè)碩士研究生,輔修過西方文藝復(fù)興藝術(shù)史和犯罪心理學。畢業(yè)后任建筑設(shè)計師,各大公司排著隊等他跳槽。三年前辭職,不知所蹤。而肖傲雪是英美語言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修西方文藝復(fù)興藝術(shù)史。孟籟聽了龐莊的講述,一拍桌子:“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怎么能對同班同學做出那么惡劣的事!馬千里恨她是對的?!?/p>
龐莊臉上帶著古井無波的冷峻:“恨,也不能違法?!?/p>
夜?jié)u深,窗外的霓虹透過五顏六色的毛玻璃照進來,染得整個二層咖啡廳更幽暗,更陰森。龐莊仿佛看見背著光立著一個身材勻稱的美男子,合體的西服、優(yōu)雅地舉著酒杯,就那么靜靜地站在一扇門前,門兩側(cè)黑漆漆的,樓梯上鋪著猩紅的地毯,通向沒有光的所在。龐莊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子,讓他感到毛骨悚然?!榜R千里策劃了幾乎一生的時間,賺錢讓自己富有,輔修藝術(shù)史和心理學,花三年時間尋找目標獵物,讓姚米莉懷孕,殺死她并催眠她的未婚夫,讓袁慕才成為替罪羊——他做這一切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成功把我們引向肖傲雪。但一切還沒有結(jié)束。”
“他想干嘛,殺了肖傲雪?”
“不一定,有時候活著比死亡更讓人恐懼?!?/p>
孟籟一揚脖喝掉半杯咖啡,又叫了第二杯:“一個變態(tài)造就了另一個變態(tài),媽的?!?/p>
龐莊很想跟他談?wù)劜軜吩姷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也許,夫妻之間的事必須由夫妻雙方解決,外人是無法插手的:“你有多長時間沒回家了?”
孟籟搖頭:“我不記得了。”
“回家吧。跟樂詩好好談?wù)劇V辽?,摟著她好好睡一覺?!?/p>
孟籟喝掉面前的咖啡,“好吧,我先走了?!?/p>
望著他的背影,龐莊覺得他是隔了一個時空的距離在看他,從幾萬米的高空往下看,明晰,透徹,卻沒有能力干涉。每個人走的都是自己選的那條路,過去是、現(xiàn)在是、未來也是。如何選擇,全在自己。
市公安局“110”指揮調(diào)度室值班大廳,女民警接起一個電話:“您好,110……夫妻吵架擾民,請您說一下詳細地址……好的,我們這就派人過去……請留一下您的聯(lián)系方式,喂?喂?”
兩名社區(qū)民警走到孟籟家樓下,掏出手電確認地址,對視一眼,上樓,邊走邊抱怨:“這么安靜,吵完了?”
另一個打著哈欠說:“但愿沒事。我累死了,已經(jīng)三十多小時沒睡了?!睒堑览铮瑑扇艘磺耙缓笳諔?yīng)著上樓,走上樓梯,發(fā)現(xiàn)目標門微掩著,里面燈光大亮,隱隱有血腥氣味,地面似乎有血跡,兩人頓時都清醒了,對視一眼,掏出警棍。其中一名民警推開門,見客廳里站著一個男人,右手握著一把滴血的錘子,他面前的墻上,是一具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女性尸體,血順著尸體流下來,流到地上,蜿蜒成河。
兩名社區(qū)民警不約而同地大聲喊道:“警察!別動!舉起手來!”
男子慢慢轉(zhuǎn)身,他的臉幾乎沒有血色。
八
瞿處長像個上了發(fā)條的鬧鐘,拼命轉(zhuǎn)圈子,“他在現(xiàn)場被抓個正著,那里到處都是他的指紋和腳印?!?/p>
龐莊站在瞿處長面前,鎮(zhèn)定地解釋:“他住在那里,當然到處都是他的指紋,他又不是馬千里?!?/p>
瞿處長大聲指責道:“兇器就在他手里!”
龐莊繼續(xù)解釋:“進門就是一地血,還有一把錘子在血里泡著,他當然要撿起來查看。”
瞿處長一揮手:“別跟我說這些沒用的,無論如何,我們必須扣留他。”
“明知他是被冤枉的?”
“一個優(yōu)秀的警察,要時刻做好這方面的準備……”
龐莊搖頭:“妻子被殺,自己被冤枉成兇手扣留在警局?你對優(yōu)秀警察的要求太殘酷……”
瞿處長一拍桌子:“這本來就是個殘酷的世界!”
“我不同意?!饼嬊f說完奪門而去。
警局走廊里,龐莊迎面碰上被兩名警察押解出來的孟籟,兩人目光對視,龐莊身后跟著追出來的瞿處長。擦肩而過的剎那,孟籟一個回身,拔下龐莊上衣口袋里的寫字筆劫持了他并迅速退進洗手間。
瞿處長大聲呼喝,“快!快!快叫人,找談判專家!”
押解民警一臉驚恐。
瞿處長氣急敗壞地揮著手:“快呀,去打電話,用我辦公室座機打,談判專家一看就知道是緊急情況……你,你去叫人守著各個出口……還有你,找,找小章,章越,讓他帶人包圍這里……”
最后剩下的一個執(zhí)勤民警猶豫不定地望著瞿處,“啊?”
瞿處長大怒:“啊什么啊,快去啊——”所有值班民警紛紛跑開,整個樓道里只剩下瞿處長,他沖著洗手間大喊:“小孟,你可不能做傻事呀!”
當晚,孟籟悄悄潛入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圖書館,他拿著特制手電筒瀏覽書架,找到了那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他抽出來,書中夾著一張書簽,上面是龐莊龍飛鳳舞的行草:“火刑,一種轟動藝術(shù),體現(xiàn)了上帝的精神霸權(quán)對于凡間肉體的無限權(quán)力?!?/p>
幾乎同一時間,龐莊在馬千里的寫字臺上寫下龍飛鳳舞的行草:“大家都在殺人,在世界上,現(xiàn)在殺人、過去也殺人,血像瀑布一樣地流……”
清晨,馬千里所在的高檔小區(qū)門口,龐莊把信投入信筒里,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外,孟籟在無人處用鐵絲輕松打開一輛車,然后坐進駕駛室。行駛中,他掏出電話,摁了一個號碼:“喂,是我?!?/p>
午夜,一個小廣場上,周圍不倫不類立著幾根羅馬柱,廣場南側(cè)有水塘,里面荷葉連連,西北側(cè)是一片小樹林,鳳尾蕭蕭龍吟細細,林子邊上有一大團模模糊糊的東西——因為是私家花園,一到夜間,這里荒涼而寂靜。馬千里把肖傲雪綁在其中一根羅馬柱上,肖傲雪穿著圣女貞德被行刑前的白色罩袍,嘴被堵住,腳下堆滿柴火。她身上和羅馬柱上、以及腳下的柴火堆上都淋滿汽油,肖傲雪嚇得嗚嗚咽咽地哭個不停。
馬千里站在不遠處的廣場中央,腳下兩道汽油線,他把玩著昂貴的打火機,身后有腳步聲傳來。馬千里沒有回頭,牽了牽嘴角:“你來了?比我想象的晚了一點點?!鞭D(zhuǎn)過身,孟籟站在他面前。馬千里指著肖傲雪問:“怎么樣?”
孟籟搖頭:“不怎么樣。人在弱小時受到傷害,就希望自己變得強大,而欺負弱小就是那些弱者證明強大的方式,從前的她是,現(xiàn)在的你也是?!?/p>
馬千里笑笑:“也許你認為是我害死了樂詩——不,其實是你害死了她。樂詩說她很難了解你,你像一個封閉的自啟電腦游戲,自己沖關(guān)、升級,周而復(fù)始,封閉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經(jīng)常這樣抱怨?!笨匆娒匣[不吭聲,馬千里臉上擠出些笑容,“所以,不是我,而是你殺了她,你的怪脾氣讓她出軌,又懷上別人的孩子,她必須以血洗罪——是你害死她的?!?/p>
少男緊張地閉上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也在享受和陶醉
孟籟抬頭望向羅馬柱上的肖傲雪,竭力遏制自己的情緒:“那么,你走到這一步是誰造成的,肖傲雪嗎?”
馬千里的眼神閃出痛苦,孟籟用壓抑的嗓音描述出他心底最難堪的回憶:
十七歲的少男少女在河邊追逐嬉戲,少女快樂的聲音,“千里,千里,來呀!”在清冷而浪漫的河邊,少女輕輕褪下披肩,露出光潤的肩膀,纖細的手臂,慢慢地、輕輕地,少女幫少男脫下襯衫、長褲……少女慢慢抬起腳,纖細的小腿在少男的腿上輕輕摩擦,少男緊張地閉上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也在享受和陶醉……突然,周圍爆發(fā)出一陣放肆的笑聲,一群少男少女跑出來,打著手電,還有人拿著照相機,光電混雜、人影婆娑、鬼影憧憧。少女大笑起來退到一旁,少年大吃一驚、渾身顫抖,恐懼和絕望瞬間將他擊中。他赤身沿著河堤奔跑,邊跑邊回頭看。身后,笑聲追逐著他,讓他甩不掉、掙不脫、逃不開……
馬千里仰頭望月,神情似陶醉又似悲憤:“我遇到的所有人都在逼我成為一個壞人,肖傲雪、Selena、Charlotte,是她們所有人把我逼到今天這個境地!而你——是我成全了你!”馬千里的笑聲肆無忌憚,“其實,你應(yīng)該感謝我,曹樂詩那種女人,一身公主病,她配不上你。你拼了命為她掙錢,她卻只顧自己享受,即使沒有我,不出幾年,她也一定會拋棄你……”
孟籟怔怔地看著羅馬柱上的肖傲雪,冷冷地說:“你想懲罰她,不用找那么多人陪綁?!?/p>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在這個冷漠的城市里,想要人聽你說話,拍拍他的肩膀是不夠的,必須讓他震撼一下——尤其對這些女人來說,殺死她是不夠的,必須讓她們體驗恐懼?!?/p>
孟籟喃喃道:“火刑,一種轟動藝術(shù),體現(xiàn)了上帝的精神霸權(quán)對于凡間肉體的無限權(quán)力……”
馬千里贊賞地說:“米歇爾·??碌牟┦空撐摹动偘d與非理智》?!?/p>
孟籟繼續(xù)說:“我知道你一定會選個河邊或水塘邊,還要夠空曠,夠安靜,讓你充分布置現(xiàn)場,但這里不夠轟動,達不到你想要的萬眾矚目的效果。”
馬千里微笑:“如果,整片林子都跟她一起燃燒呢,那將是何等壯觀的場面!”馬千里在手機上摁一下,“嘩”的一聲,林邊一塊黑布被撕開,一個不大但是鋪得極遠的柴火堆上,綁著個椅子,上面綁著龐莊,渾身淋滿汽油。
孟籟一個箭步就要沖過去,馬千里悠悠地說:“別動,別沖動哦?!泵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腳下,兩道汽油線,分別通向肖傲雪的羅馬柱,和龐莊的柴火堆。
被綁住的龐莊沒有被堵住嘴,他沖孟籟抱歉地說:“對不起,我動作太慢了?!?/p>
馬千里笑著揶揄道:“其實是太快了?!彼蛎匣[,“他比你早來太多,否則我也綁不了他。”馬千里又轉(zhuǎn)向龐莊,“我真的很佩服你!你就那么安靜地聽我們聊天,也不說話?!?/p>
龐莊鎮(zhèn)定地說:“過獎了。我只是被汽油熏得說不出話來?!?/p>
馬千里笑道:“哈哈,幽默,我喜歡?!?/p>
龐莊趁機問:“其實,無論在校在商,你已經(jīng)是備受尊崇的人物,為何要選一條最血腥的路?”
馬千里站在廣場上大聲獨白:“大家都在殺人,在世界上,現(xiàn)在殺人、過去也殺人,血像瀑布一樣地流,像香檳酒一樣地流,為了這,有人在神殿里被戴上桂冠,以后又被稱作人類的恩主……”
龐莊輕聲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p>
“沒錯!今天我立下榜樣,讓世人都知道‘綠茶婊該有什么下場!今后,世人將把我的行為進行探索、研究、遵循,直到永遠?!?/p>
龐莊搖頭:“不,我不認為你是為了昭示強大而殺人,我倒認為,你是因為內(nèi)心膽怯因沖動而殺人。”
馬千里認真思索著,最后承認道:“也許你是對的?!痹捯粑绰?,馬千里突然松開打著的打火機,打火機落地,兩道火光迅速燃向龐莊和肖傲雪。馬千里狂笑不已,“我真的想看看你會先救誰?是你的靈魂導師還是你眼里的無辜群眾?一整片樹林還是一根羅馬柱?一個精神家園還是一具腐爛的肉體……哈哈哈哈……”
孟籟卻壓根兒沒去抉擇,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把馬千里踹倒在地。孟籟科班出身,但這會兒他卻打得毫無章法,幾乎招招致命,奔著兩敗俱傷而去……黑暗中,數(shù)十個消防官兵拿著水槍沖向火道。
孟籟死死按著地上的馬千里,噴著血沫吼道:“我們從來都不只有兩個人?!?/p>
九
龐莊、馬千里面對面坐在訊問室里,馬千里故作優(yōu)雅地微笑著,不說話。直到這一刻,他依然將自己的尊嚴放在首位。龐莊一個人滔滔不絕,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神神叨叨:“我知道你不會說話,你也不用說話,因為你現(xiàn)在說的話我也不大相信……我知道你殺了Selena,也許還有更多,那些是你情緒失控下的突發(fā)事件,你肯定把她們藏在了一個隱蔽的地方,而不會大張旗鼓擺出一幅大師杰作……也許是在一個別墅里,不一定是你的,那樣太容易被發(fā)現(xiàn)??赡苁悄愕呐笥训?,或者是死者的……”馬千里還是不說話,但是左肩膀不易察覺地微聳了一下?!鞍。也聦α?,也許是Selena的別墅,因為她最早離開……”此時馬千里的鼻子不自覺地向上皺起,嘴角崩成一條直線下壓。
龐莊站起身,“是Selena的房子。”
郊外,Selena名下的海濱別墅迎來了一撥又一撥警察。院內(nèi)被刨得坑坑洼洼,每個坑位前都有幾名法醫(yī)在勘驗尸骸,有的已經(jīng)化為白骨,有的高度腐爛。龐莊站在院外,孟籟打電話請求支援:“后院也發(fā)現(xiàn)尸骸,還得再叫一個小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