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那一年,黃泥灣前往公社糧管所完公糧的隊伍走在盤山道上,大家默然行走著,竟無人肯吱一聲,仿佛在出殯。
救命的馬蜂
喜子大名崔孝喜,是個孤兒,成年以后穿上了綠軍裝。黃泥灣人都說,從小克死爹娘的人名帶七煞,長大了不得了。果然,崔孝喜在部隊從大頭兵干起,職位一路升遷,后來成為某野戰(zhàn)軍師長。
成為師長的崔孝喜,什么好吃的沒吃過?但是,幾十年來,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卻是八歲那年在老家黃泥灣吃過的十幾只馬蜂。無論什么級別的飯店,只要聽說他想吃馬蜂,人家都一臉的茫然,他也只能暗暗咽口唾沫作罷。
其實,八歲那年的喜子已經(jīng)多日沒有進(jìn)食了,躺在床板上奄奄一息。當(dāng)時,他根本不知道馬蜂是怎么弄來的。但是黃泥灣人都知道。在他以后數(shù)次回黃泥灣探家的時候,村里的老人們都會七嘴八舌地?fù)屩f話,將他叔叔崔苕摘馬蜂窩的事情仔細(xì)地復(fù)述一遍。
1959年冬天,生產(chǎn)隊食堂已經(jīng)斷炊多日,各家更找不出一粒糧食。山上能吃的樹皮都剝光了,能砸碎瀝出淀粉的葛根都刨光了。田地被人翻過無數(shù)遍,翻來翻去,再也翻不出紅薯、花生,只能翻出黃土來。村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開始浮腫,腿上一按一個坑,老半天復(fù)原不了。最艱難的日子到來了。
有天傍晚,崔苕用舊被單縫了一個可以裹住全身的披風(fēng),套在頭上,僅露出兩只眼睛,手拿一個點燃了又撲滅、冒著濃煙的火把,來到村口那棵蒼老的楓香樹下。大家都知道崔苕膽大過人,但都不知道他這么奇怪地裝扮之后,到底要干什么。黃泥灣人說誰“苕”,是說他沒心眼,都崔苕、崔苕地喊他,他的真名倒被人忘記了。崔苕在樹下抬頭觀望良久,直到火把快熄滅了,他才將火把在空中揮舞幾下,讓濃煙重新冒出來,慢慢爬上了楓香樹。
圍觀的人群呼啦一聲逃散了,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著。
原來,楓香樹半腰上,有一個臉盆大的馬蜂窩。整日里,馬蜂嗡嗡營營出出進(jìn)進(jìn),不少人都被馬蜂螫過,螫到頭上臉上,能腫得像四天大王,多少天都消不了。這群馬蜂,大家避之唯恐不及,這個崔苕真是憨膽大,居然要打馬蜂的主意。
這個時候,多數(shù)馬蜂已經(jīng)歸巢,只有三五只在巢口振翅飛翔,儼然是哨兵。崔苕慢慢在樹上爬著,悄悄接近蜂巢,沒有驚動馬蜂。隨著崔苕的靠近,一縷縷濃煙驚擾了馬蜂,從蜂巢里又飛出十多只馬蜂,圍繞蜂巢上下翻飛,似乎在巡察。崔苕將火把調(diào)整了一下方向,煙氣不再熏著蜂巢了,這十幾只馬蜂才收兵回巢,巢口仍舊只有那三五只馬蜂。
崔苕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說時遲,那時快,他雙腿緊緊夾著樹枝,一手高舉火把,湊近蜂巢出口,讓濃煙熏跑那幾只馬蜂哨兵,讓蜂巢里的馬蜂不敢飛出來,一手從腰間扯出一個面口袋,套住了蜂巢。他扔掉火把,雙手抱住蜂巢使勁一掰,蜂巢就整個落入面口袋了。他三下兩下將面口袋挽個死結(jié),扔了下去。
雖然崔苕動作快,還是有幾只馬蜂逃了出來,加上那幾只并未跑遠(yuǎn)的哨兵馬蜂,一齊向他沖過來。他慌得一邊揮舞手臂抵擋,一邊跟頭流星地滑下樹來。他從樹下拾起火把,好一陣狂搖亂晃,才將馬蜂驅(qū)散了。
崔苕頭上、胳膊上被馬蜂螫了好幾下,他顧不得疼痛,從地上提起裝了蜂巢和幾百只馬蜂的面口袋。當(dāng)他提著嗡嗡營營亂響的面口袋穿過圍觀的人群時,多少人的眼睛里都嫉恨得要滴出血來。
后來的事情是崔苕的女人小鳳說出來的。因為后來的事情發(fā)生在他們家里,只有小鳳和孩子們知道。
小鳳早燒開了一鍋水,崔苕將面口袋往鍋里一按,頓時寂靜下來。
死蜂子活箭。崔苕和小鳳把燙死的馬蜂撿出來,一個一個拔了尾刺,分給四個孩子吃。一人大約吃了十多只,小鳳不再給了,讓孩子們睡覺。
娘,俺還餓,還要吃。一個說。
娘,俺也還要吃。另一個說……
不能一頓都吃完了。都趕緊睡,明天再吃!小鳳厲聲說。
孩子們只好怏怏地鉆進(jìn)了被窩。
他爹,你也吃。小鳳對崔苕說。
崔苕的左臉已經(jīng)腫了起來,左眼都睜不開了。他還在給馬蜂拔刺,聽了小鳳的話,順手往嘴里填一只剛拔過刺的馬蜂,咀嚼著,含糊地說,他娘,你也吃。
小鳳端著一個木盞,里面大約有十多只馬蜂,往門口走去。她說,也不知道喜子怎樣了,我去看看。
站住!崔苕停止給馬蜂拔刺,低沉地吼道。
小鳳站住了,輕輕地說,我不吃,我的一份讓給喜子。
崔苕走到門口,劈手奪過小鳳手里的木盞,放到桌子上,生硬地說,家里有吃的,你留一口給喜子,我不攔你。我拼死拼活搞點吃的,只能顧老婆孩娃,旁人顧不了。
小鳳嗚嗚地哭了。小鳳邊哭邊說,喜子畢竟是你的親侄子。如果我們不管喜子,以后我們死了,到陰間怎么和你哥你嫂見面?我一直覺得,他們兩口子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小鳳說完,不哭了,緊盯著崔苕的臉。崔苕默默垂下了頭。
小鳳重新端起木盞走向門口的時候,她聽見身后的崔苕老牛似的“嗷”地嘶吼一聲。她知道,這個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家伙哭了。
崔苕終于沒有熬過1959年冬天,浮腫得特別厲害,死了。
成為軍人的崔孝喜每次回黃泥灣探家,給父母上過墳之后,總忘不了給叔叔崔苕上墳,在他墳前長跪不起,磕頭將額頭磕出血來。
完公糧
黃泥灣人把向上級繳公糧叫做完公糧。自古以來,農(nóng)民向國家交納皇糧國課是頭等大事,馬虎不得。往年,生產(chǎn)隊總是在莊稼收獲之后,打場,揚凈,曬干,派十幾個青壯男勞力挑著小麥或稻谷,到公社糧管所完公糧。男人們挑著沉重的擔(dān)子,顫悠悠地走在盤山道上,還不忘扯著粗壯的嗓子不時吆喝幾聲,或者唱幾句山歌助興。那興高采烈的樣子,仿佛不是在做重體力勞動,而是正月十五走村串戶玩花燈一般。
這年的小麥尚未收割,忽然開始了估產(chǎn),而且要層層上報。廣播里和報紙上經(jīng)常報道山外的消息,很多地方都放衛(wèi)星了,有的地方小麥畝產(chǎn)上萬斤,有的甚至數(shù)萬斤,令黃泥灣人咋舌。后來,大隊召開各生產(chǎn)隊隊長會議,號召大家放衛(wèi)星。會議開了好幾次,可是收效甚微。特別是黃泥灣生產(chǎn)隊的老隊長趙德山,在大隊召開反瞞產(chǎn)會議,各生產(chǎn)隊長相繼放了衛(wèi)星之后,報的產(chǎn)量依然還是不到畝產(chǎn)千斤。大隊書記罵他是“小腳女人”,怒氣沖沖地當(dāng)場宣布撤他的職。黃泥灣生產(chǎn)隊的會計趙玉良也參加了反瞞產(chǎn)會議,見狀,嚇得擠在人堆里不敢抬頭。
趙玉良,你是會計,你說說吧。大隊書記點他的名,讓他表態(tài)。
趙德山是趙玉良的堂爺,他一向尊稱趙德山為老山爺,對他俯首帖耳。聽到大隊書記點他的名,他慢騰騰站起來,扭頭看看老山爺,見他的臉從未有過的黑,黑得像燒了多年的鍋底,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倒是說話啊,不準(zhǔn)看別人的臉色。大隊書記怒氣未消。
趙玉良吭吭哧哧地說,我們黃泥灣大概和別的生產(chǎn)隊差不多。
差不多?到底是差還是多?
不差呢,恐怕要多一些。
多好些?
也就三五百斤。
到底是三百斤,還是五百斤?
五百斤吧。
各生產(chǎn)隊長報的最高產(chǎn)量是畝產(chǎn)九千七百斤,黃泥灣比他們多五百斤,那就是一萬零二百斤了。
大隊書記興奮地說,好嘛,咱們大隊終于有畝產(chǎn)萬斤的生產(chǎn)隊了。這就對了嘛!
停了停,大隊書記又說,趙玉良同志年輕有為,敢想敢干,我宣布,他接任黃泥灣生產(chǎn)隊隊長。
當(dāng)了隊長的趙玉良做夢也沒有想到,小麥開鐮收割了,公社要到黃泥灣來開現(xiàn)場會。得知這個“好”消息,他嚇得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老半天沒起身。他以為吹牛吹過了也就算了,上級居然當(dāng)了真。恐怕只有把田里的泥巴都挖出來充數(shù),才能達(dá)到畝產(chǎn)萬斤以上。
為了開好現(xiàn)場會,趙玉良真是絞盡了腦汁:他讓社員把幾洼幾溝的小麥都收攏過來,鋪排在一塊麥田里;曬場上,麥子堆積如山,一群壯勞力絡(luò)繹不絕地往倉庫挑;到了倉庫,卻不將麥子倒下,大家從倉庫臨時挖的隱蔽的后門鉆出來,繞一個圈子,又原封不動地挑到曬場,在參觀人群眼皮底下晃一趟,又挑往倉庫;倉庫里,一個個裝麥子的茓子里面都填滿麥秸,高高的頂端蓋一層薄薄的麥子……
豐收了,豐收了,黃泥灣真是特大豐收!
豐收了的黃泥灣當(dāng)然應(yīng)該為國家多做貢獻(xiàn)。上級下達(dá)給黃泥灣的上繳小麥的任務(wù),居然是過去的五倍之多。黃泥灣生產(chǎn)隊即使不留一顆麥種,即使不給社員留一顆口糧,也湊不夠上繳的任務(wù)。
趙玉良枯坐半夜,無計可施,他悄悄寫了絕命書,委托老山爺向公社、大隊說明他亂放衛(wèi)星、弄虛作假的實情。他將遺書放在桌子上,挽著一根麻繩,跌跌撞撞地摸黑出了門。
趙玉良的女人半夜醒了,一摸,身邊沒有人。她慌忙起床,屋里屋外地找,沒有趙玉良的影子。她見桌子上有一張寫滿字的紙,她不識字,拿著紙,去拍老山爺?shù)拈T。老山爺手持煤油燈,披衣出來了,接過紙張一看,大叫一聲,糟了!立即扔掉煤油燈,往外面沖。
生產(chǎn)隊平日里上工敲的鐵鐘在寂靜的午夜里被老山爺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響了,驚醒了許多夢中人。人們紛紛從家里跑出來,聚到掛鐘的那棵歪脖子柿樹下。
怎么了?出什么事兒了?大家互相打聽著。
老山爺停止了敲鐘,蒼老的聲音拖著哭腔,嚷道,玉良要尋死,大家趕緊四處找一找。
人們舉著火把,三三兩兩結(jié)成一伙,往村莊的各個方向?qū)ふ亿w玉良。村口里,后山上,池塘邊,都晃動著火把微弱的火光。終于有人在倉庫門框上看到了筆直掛著的趙玉良,趕緊將他放了下來,幸好還有半口氣。
大家聚攏在倉庫門口,泥塑木雕一樣呆立著。
良久,老山爺說,該留麥種留麥種,該分口糧分口糧,公糧嘛,還照去年的數(shù)完!上面追查下來,就說是我讓這樣搞的。我快七十歲了,該死屌朝上!
那一年,黃泥灣前往公社糧管所完公糧的隊伍走在盤山道上,大家默然行走著,竟無人肯吱一聲,仿佛在出殯。
救命恩人
正是下班高峰。侯一凡挺起胸膛,繃緊雙腿,筆直地站在工廠門口。他目送著下班的人群潮水一般陸續(xù)涌出工廠大門,后來,只有零星的工人一個個往外走的時候,他才稍微放松下來。
雖說只是一名工廠的保安,但是,侯一凡畢竟剛從武警部隊退役半年,他站崗的姿勢還是完全保留了真正的軍人風(fēng)范。
他晃晃微微發(fā)酸的脖子,扭動了一下腰肢,準(zhǔn)備回值班室的時候,突然想起,怎么沒看見呂曉紅大姐走出來呢?
侯一凡愣了一下,勾頭往廠區(qū)方向看去。他擁有一雙視力在2.0以上的眼睛,一眼看去,能看得很遠(yuǎn)。他發(fā)現(xiàn),正在往外走的工人,包括廠區(qū)縱深處三三兩兩的人影,都不是呂曉紅。
呂曉紅平時上下班都很準(zhǔn)時,今天怎么了?侯一凡決定在門口再站一會兒,等等呂曉紅。
侯一凡在這個肉聯(lián)廠雖然已經(jīng)工作了半年時間,但是,認(rèn)識的工人并不多,多數(shù)人只是在上下班的時候進(jìn)出工廠,在他值班的時候,才在他面前晃一下。他一個從山區(qū)農(nóng)村黃泥灣出來到城市打工的小保安,沒有幾個工人主動跟他搭訕,并告知他自己的名字。呂曉紅這個名字也是他聽別人喊的,可能聽的次數(shù)稍微多了一些,他便牢牢記住了。
大概等了十多分鐘,廠里沒有一個人往廠門口走了,當(dāng)然,呂曉紅依然沒有出來。侯一凡感覺有些不對勁,到底哪里不對勁,他一下子也想不起來。他只好給保衛(wèi)科長打電話。
科長,你認(rèn)識呂曉紅嗎?她是哪個車間的?
我不太清楚,怎么啦?
我沒看見她下班出來,有些不放心。
下班的時候,工人一窩蜂地出來,你一個個都看清楚了?你點名了?你怎么知道她沒有出來?
呂曉紅和別人不一樣,我知道的。
你別管閑事了,你又不是人事部的,考勤不歸你管??春媚愕拈T吧。
科長沒好氣地掛了電話??崎L說到人事部,提醒了侯一凡。他查了一下人事部的電話,把電話打了過去。
請幫忙查一下,呂曉紅是哪個車間的?
冷凍車間。
還沒有等侯一凡再說點什么,人事部那個人已經(jīng)火急火燎地掛了電話。他把電話打到冷凍車間,可是,沒有人接電話。他只好硬著頭皮把電話打到廠辦公室。
冷凍車間的呂曉紅,到現(xiàn)在沒有出來。
怎么了?
我懷疑她會不會被關(guān)在冷庫里了。
不會吧?
廠辦公室的那個人漫不經(jīng)心地掛了電話。該打的電話都打了,侯一凡沒轍了。他在值班室坐了兩分鐘,椅子上好像放著一盆火,燒得他坐不住。終于,他站了起來,咬咬牙,撥通了廠長的電話。
廠長您好。我是保衛(wèi)科小侯,向您報告一件事。
哦?說吧。
冷凍車間的呂曉紅到現(xiàn)在還沒有出來,我懷疑她被關(guān)進(jìn)了冷庫里。請您趕緊派人到冷庫去看看吧。
有這樣的事?我馬上讓冷凍車間主任去看看。
放下了電話,侯一凡惴惴不安地站在值班室門口,眼睛盯著大街。大約二十分鐘左右,冷凍車間趙主任騎著摩托車,箭一般射過來。到了廠門口,他猛地剎車,停了下來。趙主任指著侯一凡的鼻子,喝道,就是你打電話給廠長,說冷庫里面有人?
是我。侯一凡挺了挺身子。
老子喝個酒都喝不安生。如果我去看了,冷庫里沒有人,出來我揭了你的皮……說著,趙主任一加油門,摩托車嘶吼著沖進(jìn)了大門。
后面的事情就不必細(xì)說了。
醫(yī)院救護(hù)車開進(jìn)廠區(qū)的時候,幾滴淚水猛地涌出了侯一凡的眼眶,掛在了他的睫毛上。
呂曉紅出院以后,買了一大兜水果,到廠門衛(wèi)值班室感謝侯一凡。她緊緊握住侯一凡的手,說,大兄弟,如果不是你救了我,大姐就凍成死豬了。
大姐,其實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你。
為什么這樣說?
侯一凡說,每天你上班,總是問候一聲:你好;每天你下班,總是說一聲:再見。我那天沒有聽到你說再見,所以知道你沒有出來。否則,全廠五六百個工人,我怎么可能單單記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