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丹
張三李四王五與我趙六,都是從小穿開襠褲玩到大的兄弟,就像一根枝條上長出的四片葉子。成家立業(yè)以后,大家都忙了起來,不是你有事就是我有事,大家成了不同運行軌道上的四顆彗星,總難得齊刷刷聚在一起。這次國慶長假,夫人們集體出去旅游,我們這群大老爺們立刻就成了離開了五指山的孫猴子。
賓館開了一間麻將房,我們相約麻將桌前,陶瓷長城在桌上蜿蜒回環(huán),手指早已饑渴難耐。我們從中午戰(zhàn)到晚餐時分,牛皮話也從十年前吹到現(xiàn)在,如果有人把我們的談話整理出來,定是一段十年國家發(fā)展變化史。
吃過晚飯,鏖戰(zhàn)繼續(xù),李四的手機突然響了,李四臉色驟然從晴空萬里變成陰云密布,我們仨不約而同地將麻將牌向內(nèi)撲倒,生怕他看到我們的牌。
只聽他“好,好”幾聲之后,說了一句話:“302房,是是是,一定,一定!保證完成任務(wù)!我當(dāng)然會想你??!哈哈哈!”掛斷電話,李四長吁一口氣,臉上頃刻又晴空萬里。
張三說:“李四,啥情況?今天你不是‘刑滿釋放了嗎?怎么又被人拴籠子里了?嫂子回來了?”
李四用力在麻將桌中心拍下一枚麻將牌:“自由的小鳥,一條!誰敢拴我?就算老婆回來了,家里也是我說了算!胡了!給錢給錢!自由的空氣,多么新鮮!”
自動麻將機很快將牌洗好,我們碼好牌,我問:“嫂子交待了什么政治任務(wù)?要不要做完后再來?辦砸了事,小心嫂子回來了讓你跪搓衣板!”
李四頭一昂:“寧折壯士腕,不跪搓衣板。你說的是自己的經(jīng)驗吧!”李四得意地笑著,“老婆出去了,丫頭有特長培訓(xùn)沒走,住老丈人家里。本來沒我什么事,可老丈人的一幫高中同學(xué)突然來了,搞什么聚會,丫頭吃完飯后就只能擱我這兒了。不過沒事,一小時后,她就有培訓(xùn),坐公交車兩站路,下車出門就到。打牌打牌,今天不讓你們把學(xué)費交足,我就不姓李!”
李四的丫頭很快就到了,十一歲,標(biāo)致得像一朵池中亭亭的荷花。她很乖,一來就放下書包寫作業(yè),寫完作業(yè)就看電視,仿佛知道我們哥兒幾個聚一次不容易,一點兒也沒打擾我們。只是,有了這個“外人”,我們四個說話都不敢那么隨便了,每說一句話都得在腦袋里過濾兩三遍才敢吐出來,一來是怕我們思想中的灰塵污染祖國的花朵,二來也擔(dān)心這貼心小棉襖會不會是嫂子多年培訓(xùn)的“小間諜”。房間內(nèi)的氣氛一時凝滯許多,有種秋風(fēng)蕭索的感覺。
“我學(xué)舞蹈去了!”丫頭很自覺地關(guān)了電視,背起書包。
“公交車別坐過了!”李四提醒。
“知道!”丫頭關(guān)上門離開了。
“憋死老子了!”張三立刻點著一支煙。
“天要黑了,你丫頭一個人去培訓(xùn)班,你放心嗎?”王五打出一張牌問。
“我丫頭,那能力比天高了,六歲就能自己一個人坐公交車。現(xiàn)在都十一歲了,走南闖北的老江湖,扔美國都能走回來,我擔(dān)心什么?!?/p>
“女孩子,晚上一個人在外面走,還是要注意一點,特別是你丫頭遺傳了嫂子的優(yōu)良基因。當(dāng)年你追嫂子的時候,嫂子下夜班,你不是每晚都在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跟大半個小時嗎?三九天凍得跟狗似的?!蓖跷逭{(diào)侃著。
“你才像狗!我丫頭,學(xué)校的大隊長,能力可強了,好多學(xué)校的晚會都是她主持的……”李四不說話了,專注打牌。
“聽說,最近全國人販子特別猖狂,國家打掉了好多人販子團伙,法院還判了好多人死刑?!睆埲f道。
“判什么判,人販子就應(yīng)該抓一個槍斃一個!多少家庭讓他們毀了!狗日的,人渣!”李四噴出一口濃煙,甩出一張牌,那張麻將牌驚恐地在桌子中央跳了幾下,不知道自己招誰惹誰了。
“唉唉唉,李四,你剛才怎么沒打‘字出來,相公牌!大相公!”王五指著李四面前的一長列麻將牌。
我們?nèi)艘黄鸲⒅钏拿媲暗穆閷⑴?,果然長了許多。
李四爽快一笑:“哈哈,贏多了不好意思,我——故意的,這盤我包胡。”頓了頓,李四既像是對我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丫頭聰明著呢,人精一個,學(xué)生每學(xué)期都有防拐防騙演練,人販子她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
我們察覺李四的神色有異,便不再說這個話題。
這時,我們的手機同時響了一下。
“手機同時響,廣告要登場,肯定是群發(fā)的廣告短信。”李四瀟灑地摸一顆麻將,搖著頭得意地插入自己的麻將牌中,臉上的神情仿佛撿到了五百萬。
我還是忍不住拿出手機,我怕老婆有什么指示。
“不是廣告?!蔽艺f道,“是市公安局發(fā)的一個通報,我市可能有一個販賣人口的團伙在活動,公安局提醒市民提高防范意識。”
李四手中的一顆麻將一下子落在桌子中央,他連忙撿起放回自己的牌中,然后拿出手機。他的臉上立刻沒有了笑容,目光被手機屏幕死死拴緊??照{(diào)的風(fēng)吹在我們身上冷冷的,但李四的發(fā)際線卻滲出汗來。
我們?nèi)嗣婷嫦嘤U,我立刻安慰道:“沒事沒事,這天還沒全黑,又是下班高峰期,街上人來人往,人販子哪敢出來,叫人看穿了一人一腳就能踩死他!你給培訓(xùn)老師打個電話確認(rèn)一下,人在老師那兒就沒事。”
李四這才醒悟過來:“對對,沒事。我丫頭,人精一個……”李四飛快撥打了一個電話,問了幾句,李四突然站起來,臉色慘白,臉上的汗一縷一縷地淌下來,身后的椅子被他的小腿撞得“吱”的一聲響。
“老師說,那里停電,培訓(xùn)取消,學(xué)生都回去了!”
“那,她會去哪兒?”我問。
“外公家沒人,我家沒人,她會去哪兒?”
“可能會回來,回這兒來!”張三說。
“看時間,要來的話早該到了,才兩站路!我,我得出去找。”
“還站著干嗎?一起出去找啊!”張三吼一聲。
李四斜著身子飛向房門,門一開,卻站住了——丫頭就在門口站著。
“你!”李四揮起巴掌扇過去,卻重重地打在門上,門發(fā)出“嘭”的一聲,惹得走廊幾間客房的住客都打開門觀望?!昂么笠恢晃米樱 崩钏亩吨l(fā)紅的巴掌,然后將自己的丫頭一把拉進房間,目光得意地沖我們一掃,“我就說我丫頭能力強吧!我就是自信?!?/p>
我們一起附和著:“果然能力強。”我們心中其實也都想說,李四你小子果然臉皮厚如城墻。
李四問丫頭:“你怎么才來??!我……”
丫頭鳳眼一瞪:“你不知道下班高峰期會堵車啊!難怪媽媽說你木頭腦袋!看把你急的!你就這么不信任我的能力嗎?鑰匙給我,我回家寫作業(yè)!”
李四往麻將桌前一坐,雙手搓洗著麻將,昂頭看著天花板:“我,我會著急!我丫頭誰?。∪司粋€!坐兩站路的車,芝麻綠豆大的事我會著急。拿著鑰匙回家,到家給我打電話!爸今天手氣特好,贏了錢明天帶你到肯德基吃全家桶!”李四一抬手,將一串鑰匙扔給丫頭,“來來來,繼續(xù)麻將,不到十點不許回!”
丫頭才走一步,李四立刻站起盯著丫頭:“進門就給我打電話!路上,別和陌生人說話,別學(xué)雷鋒,別東張西望……”
“知道知道了!也不想想我是誰!”丫頭手一揮,手中的鑰匙“丁零”一響,“媽媽永遠(yuǎn)是媽媽,你卻變婆婆了,兩人都是婆婆媽媽的!”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等一下!”張三突然站起來,沖我們一抱拳,“對不住對不住,我剛才突然記起來,我出來的時候,家里的煤氣可能忘關(guān)了!我要是叼著煙頭一回家,那可就……”張三沖王五和我使了個眼神。
王五立刻一拍自己的臉:“唉喲喂!我記起來了,我家那貴妃犬,我出門時忘給她添狗糧了,它可是我老婆的紅顏知己,餓壞了她,這世界又難得太平了!”
我笑了笑:“我今天也有個材料要加班寫。既然大家都有事,肯定玩不成了,李四,你送丫頭回去吧!”
李四目光一掃我們,像機槍掃射一樣:“瞧你們這點出息!這可不是我的責(zé)任,以后再聚,把事安排好了再聚,跟我學(xué)著點!”
“是是是!”我們仨異口同聲地附和著。
李四帶著丫頭走了,我們仨站在窗口,看著他們父女倆的身影,李四照例昂著頭背著手,丫頭在他身邊蹦著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