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哨
上一次坐火車還是二十多年前,那時候的老漢年輕有為,一身好泥瓦匠技術帶著剛完婚的老婆出省打拼,在綠皮車廂里,老漢買綠豆糕和汽水給老婆絲毫不猶豫,這在同批出村闖蕩的老鄉(xiāng)眼里算得上奢侈了?,F(xiàn)在呢,老漢想吃推車上的泡面,一問價是十元整,整整是他小店里賣的三倍價格。老漢寧愿挨餓也不愿被人宰價,一路上吃了從家里小店帶出來的三根火腿腸和脆餅,就抱著小兒子上初中時的背包睡著了。
等到長沙站時已是深夜,從站口出來好幾個大媽問老漢要不要住宿啊,老漢急忙搖手躲開她們,旁邊一位的士司機跟上老漢問老板去哪兒啊,老漢說轉車去北京,又問哪兒有賣北京火車票的車站售票亭。司機讓老漢上車說半小時把老板送到,老漢答應了。的士司機打著表繞著城市轉了一圈把老漢送到了高鐵站,一下車便找老漢要一百五十塊車費,老漢呆住,從家里坐一天火車車費都沒這么貴,說啥也不給錢。司機拿著發(fā)票又掏出警棍說這是打車的發(fā)票就算弄到警察局也一樣讓你掏錢,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司機耐不住了,退步說收老漢一百塊再告訴怎么去高鐵售票廳,老漢四周望了望,沒看見有人扎堆買票的地方,只得給了一百。司機給老漢指了一條返回的路。就這樣,老漢在這鋼鐵般陰森的建筑群里繞圈。
老王吃完晚飯背起一把檀木二胡往老地方天橋走出,天橋上行人來來往往,老王在邊上放下小板凳悠然地拉起二胡。橋下車流不斷,橋上喇叭聲、二胡聲、談笑聲夾雜,仔細聽還有淡淡的呻吟聲。老王一曲拉完又接一曲,偶爾有年輕男女帶著小孩兒把買完肯德基找來的零錢放在老王面前的鐵觀音茶盒里。對面不著眼處的喃喃自語聲在嘈雜聲中時隱時現(xiàn)。直到過往的路人越來越少,老王這才注意到一老漢蜷縮在天橋另一邊。那老漢時不時地自言自語,老王喝了口茶后繼續(xù)拉起名曲梅花三弄。周圍的街道逐漸安靜了下來,見老漢還不動,老王坐不住了,邊起身收拾板凳和二胡邊朝老漢說:“沒人了,散了吧?!币娎蠞h沒啥反應,走過去挨著說:“你這樣子是討不到錢的?!崩蠞h抬起頭看了看老王又開始自言自語。老王摸了摸口袋,把剩下的幾根芙蓉煙遞給老漢說:“弄根粉筆在地上寫寫畫畫說明下自個兒情況肯定能討到錢?!薄皩懮蹲影?,我認不得字?!崩蠞h這回說話清楚了,我是湘西莫市莫村人,我要到北京去,你告訴我怎么走行不?”“你到北京討錢去?”“不討錢,我還有八十多,我是去告御狀的。”老王心里一愣,八十塊連坐普快都不夠,還怎么回來?“好心人你幫忙指指路讓我弄明白點,我認不得字?!薄罢J不得字告莫子御狀,你跟我說說告莫子,我看看能不能幫你解決?!?/p>
村支書在村中心壟斷經營了一家小賣部,老漢住村頭與鄰村相近。在外打工的大兒子好幾年也不回家,偶爾會寄點錢回來。小兒子在外省廠子里因受不了氣打架傷人蹲了監(jiān)獄。老漢和老伴生活緊巴巴的,想了很久,老漢決定把幾千塊積蓄拿出來開小店,這樣鄰村的和村里近的人都能少走些路來這兒買油鹽等。幾個月后,老漢的生計有了回升,村支書的收入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很大影響,礙于村里關系一直就這樣沒扯破皮。直到上半年,老漢老伴突發(fā)腦溢血送醫(yī)診治需要好幾萬,老漢向鄰里親戚東扯西借湊了一半,實在是想不出辦法就去找村支書弄低保,村支書有小店這個梗,說來說去就是不給辦,說不滿足條件。老漢怒氣一上來就與村支書翻了臉說這是公報私仇要告他。后來老漢也沒貸到款,連合作醫(yī)療被停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給老漢說是村支書告訴信用社他沒有還款能力,也故意不通知他交合作醫(yī)療費用。老伴的藥停了兩個月臥床不起,老漢兩個月里形影不離地伺候把老伴安靜地送走。老漢心里發(fā)誓活了大半輩子剩下的時間就做一件事——告倒村支書。老漢跑到鄉(xiāng)政府去告,沒有任何回應。老漢又跑到縣政府去告,接待員做了筆錄就打發(fā)老漢回家,后來同樣沒有動靜。老漢挨家挨戶地去找其他村民幫忙,大多數(shù)人除了給老漢一點錢表示同情外也不敢?guī)屠蠞h,僅有少數(shù)與村支書有過節(jié)的人把村支書一些不為人知的事告訴了老漢。村里弄農村三通工程時,縣里撥的款有結余后來不知所蹤,村支書與村里黨員干部聚了頓餐后大家就再無提及。還有縣里每年都有扶貧款輪流下發(fā)到村,可大家從沒聽到村里有分到過這筆錢,有閑話說從縣、鄉(xiāng)、村一級一級分貪了這些錢。有人給老漢出了個主意,這里山高皇帝遠,可能官與官相勾結,不如去北京天子腳下告御狀。老漢一口氣把家里小店剩下的東西半價賣空后關了門,搭著早班車出了山溝溝。
半小時里老王和老漢把剩下的煙抽完了?!澳悴灰ケ本┝?,我想想辦法幫你弄?!薄澳銈兂抢锶宋也桓倚?,那個司機還騙我呢。”“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壞人,你今晚就到我屋里住一宿,明天我就去幫你告。”老漢望了下四周死活不愿動,老王最后沒辦法,在身上摸了摸錢包抽出來五百塊,猶豫了一下又塞回三張,把手上的兩百塊連同茶葉盒里的零錢給老漢。老漢轉過身不收,說:“我不是來討錢的,不是扯的笑話?!崩贤鯂诟浪f別亂走,又說明天再來找他,并把錢放在了地上。
回到家后老王打電話找前下屬小劉,問他現(xiàn)在是不是在省紀委部門工作,小劉說是,又問老領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嗎?老王話到嘴邊又停住了,半刻后老王說:“你們現(xiàn)在怎么了解最基層的紀律問題?”小劉回答說一般是從地方上訪信、網上以及舉報電話等了解情況。“你們現(xiàn)在工作可別干什么虛的,沒啥事你去忙吧?!毙⑦B忙說:“老領導您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么事直接說,我一定想辦法解決。”老王沒回話掛了電話,坐了會兒后打開電腦瀏覽政府網站。
第二天拂曉,老王帶著早餐和二胡趕到天橋上,周圍空蕩蕩的,清潔車響著鈴聲從橋下穿過。橋邊角落處茶葉盒被老王一眼發(fā)現(xiàn),里面的兩百多塊錢原封不動。一股酸味涌上心頭,老王無奈地嘆口氣,二胡和早餐從他手中滑落,老王兩手拍在天橋護欄上,眼光注視著零星車輛。選擇坐在天橋上是為了滿足自己一種俯視人生的心理,可遇見老漢呢,老王又發(fā)現(xiàn)在這個位置,也許別人從來沒有真正仰視過自己。想到這里,老王摸出二胡,嘴里不知不覺地哼起了阿炳的二泉映月的弦調,曲終人盡,老漢再也沒出現(xiàn)過。
一周后,老王在政府網上檢舉的帖子有了回應:“根據您的舉報情況,我們已對涉事縣領導進行調查,請您本人盡快與我們取得聯(lián)系,以便取證,聯(lián)系電話××××××××。”老王小酩一口鐵觀音后不知是喜是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