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朗
1995年初秋,我的姥姥和姥爺退休了,離開了那個叫“寧鄉(xiāng)”的小縣城,來到長沙。用姥姥的話說,他們“鉆了一輩子山溝,終于回到了城市”。盡管這座城市并不是他們的故鄉(xiāng)。
那一年,我們家還有兩件大事,也是喜事:一是大姨一家調(diào)到了長沙,二是他們四姐弟中的老小,也就是我的媽媽,大學畢業(yè)后在長沙參加了工作。這一大家子在那個金色的秋天,在長沙團聚了。盡管這座城市并不是他們的故鄉(xiāng)。
我姥爺?shù)睦霞以谏綎|菏澤,那是《水滸傳》中出了許多梁山好漢的地方。姥姥的老家在北京,所以她的口音里常夾帶著一些“老北京”的味道。姥姥和姥爺常年在地質(zhì)隊工作,條件艱苦、工作繁忙,無暇照顧4個孩子,于是他們在幼年時先后被送回北京,在姥姥的父母身邊生活。媽媽說,在他們四姐弟的履歷表里,“籍貫”一欄永遠都寫著“北京”。但北京和姥爺?shù)睦霞沂菦]有絲毫關(guān)系的,這遠不符合“籍貫”的定義。對履歷表里的這個錯誤,姥姥總是有幾分竊喜,姥爺?shù)褂X得無所謂,因為他知道,不管孩子們填什么,他們永遠是他和姥姥共同的孩子。
1955年,也是一個秋天,姥姥和姥爺響應國家的號召,從北京出發(fā),沿著古老的黃河故道,過蘭州、經(jīng)酒泉、越哈密,西進千里戈壁灘,到了新疆伊犁,開始了讓他們引以為榮、獻身國防核工業(yè)的人生旅途。多年后,這里成為我國重要的核工業(yè)基地。
從新疆到浙江,從浙江到湖南,大漠孤煙、原始叢林、荒郊原野,幾十年的輾轉(zhuǎn)遷移。哪里有鈾礦,哪里就有高高的井架,就有云朵般的帳篷,就有一群青春閃動的身影,就是他們的家。
伴隨著流離的歲月,媽媽他們四姐弟分別出生在不同的地方,大姨生在新疆,大舅生在浙江,小舅生在湖南,媽媽生在北京。天山腳下、錢塘江畔、資江岸邊、中國首都,處處故鄉(xiāng)明月照,點點游子心潮起。這般情形在姥姥和姥爺?shù)膯挝皇橇曇詾槌5模瑤缀跫壹胰绱?。就像現(xiàn)在流行的種種“文化”,對于他們來說,這也是一種文化、一種傳承、一種刻骨銘心的內(nèi)心認同。媽媽他們小時候生活在那個大大的院子里,身邊的玩伴兒盡管操著一口普通話,未改的鄉(xiāng)音還是會從骨子里向外流淌。媽媽對我說,在她兒時的記憶中,故鄉(xiāng)是那么深刻、鮮明,卻又總是那么遙遠。
姥姥和姥爺年輕時,或許有過退休回老家的打算,但后來未曾提起。孩子們一個個在長沙工作、安家,故鄉(xiāng)從此就成了一枚郵票。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就完全變成了他們的孩子。
興許是早就熟悉了城市生活,姥姥和姥爺很快就融入了這座陌生的城市,在這座城市的一角,他們年輕時的活力再次煥發(fā)。姥爺年輕時就是單位的籃球裁判,那時全局系統(tǒng)的籃球比賽都要請姥爺去。他和姥姥的戀愛應該也和籃球有關(guān)吧,至少那個在球場上奔跑的青年曾經(jīng)吸引了姥姥的注意。姥姥當年是文藝骨干,曾在新疆、浙江和湖南演過話劇,并多次參加全系統(tǒng)的文藝會演。有時翻看她當年的照片,青春時尚、熱情奔放,令我們這些小輩心馳神往。
到長沙后不久,姥姥參加了湖南師大老年舞蹈隊和花劍隊,每次從市里比賽回來,不管名次怎樣,她都很高興、很滿足。姥爺?shù)拿麣飧罅?,他居然當上了湖南師大老年門球隊的教練,帶領(lǐng)球隊參加了省市區(qū)各級比賽,不論輸贏,都很有成就感。
有一段時間,姥姥在湖南師大老年大學上課,學習手工編織和繪畫。不管哪個孩子回來了,她都要隨手拿幾個她編織的小魚、小花之類的掛件任其挑選,再讓他們帶上一幅畫回去,有竹子、有梅花、有蘭草,也有鳥獸。姥爺為了姥姥的“事業(yè)”,經(jīng)常上街采購各種顏色的絲線、彩帶、珠子、宣紙和筆墨,當然也總忘不了給他的畫眉鳥帶點好吃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平靜、充實而快樂。這幾年,姥姥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姥爺?shù)捏w力也大不如前,姥姥的木蘭劍、編織和繪畫都成為曾經(jīng)的記憶,姥爺偶爾會去打打門球,但因為不放心姥姥一個人在家,所以也不常去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姥姥和姥爺開始了寫作。兩個老人在家里、在江邊,就那么走著、想著、說著、憶著,追尋昔日的情懷,觸摸過往的痕跡。當歲月的流沙從筆尖滑落,青春、夢想、光榮和艱辛,似長河般渾厚,如詩歌般悠揚。
2010年12月,在大姨51歲的生日那天,4個孩子給姥姥和姥爺開通了博客,博客名用的是姥姥的名字。姥爺很謙虛,說自己只是動動嘴,提筆的總是姥姥。或許會有人關(guān)注這個博客,但只有我們家人才是其最忠實的讀者。因為這是他們寫給自己的孩子們的故事。
看著夕陽回憶往事,欣賞著染紅的天際,兒時的懵懂、青春的激情、成年的歷練,恰似歲月的音符,猶如人生的淺唱。
歌如歲月,歲月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