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前喜雨詩及其情感旨歸

王 雪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唐前喜雨詩及其情感旨歸

王 雪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喜雨詩是以因久旱逢甘霖的喜悅心情作為描寫對象的詩歌。作為農(nóng)事詩的一種，喜雨詩有獨特的發(fā)展軌跡和脈絡，是反映農(nóng)業(yè)發(fā)展水平和農(nóng)業(yè)文明進程的一面鏡子?！坝辍痹谖膶W作品中出現(xiàn)的頻率在唐宋時期達到巔峰，從一種不帶有任何主觀色彩的自然現(xiàn)象發(fā)展為中國文學中的重要抒情意象，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和審美價值。喜雨這種情感模式多被詩人運用，是因為它能給人以喜悅和希望。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喜雨詩數(shù)量雖然不多，卻為后世喜雨詩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良好基礎。

唐前；喜雨詩；奉和詩；關(guān)心民瘼詩；祈雨詩

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講到了情與景的關(guān)系問題，提出外界景物對人思想感情的影響?！笆且垣I歲發(fā)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劉勰用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不同景象來舉例，說春天氣象萬新，所以人們會有歡樂舒暢的感受；夏天艷陽烈日，會令人感到煩悶躁動；而秋天氣象蕭森，人們的情緒往往陰郁深遠；寒冷飄雪的冬天，則會使人變得嚴肅深沉?？梢钥闯觯煌木拔飼Ыo人不同的審美體驗，文辭便隨情感而產(chǎn)生。雨作為大自然中常見的意象之一，往往會根據(jù)文人不同的心境生發(fā)出不同的情感。當久旱不雨、忽降甘霖時，對雨的描述往往寄托了詩人的喜悅之情；相反，當久雨不晴、出現(xiàn)洪澇時，詩人則經(jīng)常抒發(fā)苦雨的憂愁感情。

中國詩歌雖肇始于《詩經(jīng)》，但是喜雨詩作為特殊的詩歌題材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才出現(xiàn)在詩壇，雖然數(shù)量不多，卻能夠反映出農(nóng)業(yè)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據(jù)筆者統(tǒng)計，魏晉南北朝時期共出現(xiàn)了九首喜雨詩，分別是曹植《喜雨詩》、謝莊《喜雨詩》、謝惠連《喜雨詩》、鮑照《喜雨詩》、謝朓《賽敬亭山廟喜雨詩》、庾肩吾《從駕喜雨詩》、魏收《喜雨詩》、庾信《奉和趙王喜雨詩》及《和李司錄喜雨詩》。筆者通過對這九首詩的整理與分析，將其分成奉和詩、關(guān)心民瘼詩、祈雨詩三類，并對這三類詩歌進行深入探究，以期找尋出唐代之前喜雨詩的發(fā)展軌跡及規(guī)律。

一、奉和詩

奉和作為一個獨特的題材出現(xiàn)，多與應制詩并稱。然而“應制詩是宮廷御用文人應帝王或太子、諸王之命而創(chuàng)作的詩歌，御用性是應制詩的本質(zhì)特征，應命而作是應制詩的外在表現(xiàn)?！盵1]奉和詩是文人士大夫和王公貴族之間的一種自發(fā)性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群體間進行的文學交流活動，如鮑照《喜雨詩》、庾信《奉和趙王喜雨詩》及《和李司錄喜雨詩》。

鮑照在詩文方面較為突出的貢獻是詠物題材，他擅于把無形的事物通過側(cè)面描寫或者烘托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從而使被描述之物在讀者的頭腦中形成具體鮮活的畫面。有《喜雨詩》：

營社達群陰，屯云揜積陽。河井起龍蒸，日魄斂游光。

族云飛泉室，震風沉羽鄉(xiāng)。升雰浹地維，傾潤瀉天潢。

平灑周海岳，曲潦溢川莊。驚雷鳴桂渚，回涓流玉堂。

珍木抽翠條，炎卉濯朱芳。關(guān)市欣九賦，京廩開萬箱。

無謝堯為君，何用知柏皇。

鮑照選擇獨特的角度和藝術(shù)表達方式，既吟詠出雨這種無形的東西的外在形象，又傳達出了雨的內(nèi)在精神氣韻，足見其詠物詩的高超水準。作者力求突出“喜雨”中強烈喜悅的感受，故將目光投向被這場雨滋潤的事物以及隨之產(chǎn)生的想象。首先用“群陰”“屯云”等詞表現(xiàn)一種黑云壓城城欲雨的視覺感受；接著用“瀉”“灑”等字體現(xiàn)出雨勢之大，山川海岳都受到雨的洗刷；繼而連用四個對仗句，從實虛兩方面為讀者展示了一幅“喜雨圖”。其中“珍木抽翠條，炎卉濯朱芳”是實景描寫，運用動詞“抽”“濯”以及形容詞“翠”“朱”，不僅表現(xiàn)出雨后萬物競相生長的勃勃生機，還為讀者呈現(xiàn)出一幅色彩斑斕的畫面?！瓣P(guān)市欣九賦，京廩開萬箱”則是虛景描寫，是由實入虛生發(fā)出的聯(lián)想。這兩句中用到了四個典故：“《尚書·酒誥》：‘肇牽車牛遠服賈，用孝養(yǎng)厥父母’；《周禮·天官·太宰》：‘以九賦斂財賄……’；《論衡·程材篇》：‘京廩如丘，孰與委地如坻也’；《詩經(jīng)·小雅·甫田》：‘乃求千斯倉，乃求萬斯箱’”[2]典故的運用使喜雨和人們祈求風調(diào)雨順的美好愿望聯(lián)系起來，大大增加了所詠之物的厚重感和歷史感。

庚信是我國南北朝文學的集大成者。他生于一個政權(quán)更迭頻繁且混亂的時期，在南梁度過了悠閑的前半生，卻在北朝走完了他哀傷的后半生。他在這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下不自覺地吸納了南北文化的精華，有了較高的詩歌造詣。庾信的兩首喜雨詩雖然都是奉和之作，但與南北朝時期其他詩人的喜雨詩有很大不同，其思想內(nèi)涵和實用性上皆有所提升，可以說是在保持審美意趣的前提下更多地傾向于實際功用。

《奉和趙王喜雨詩》：“投壸欲起電，倚柱稍驚雷。白沙如濕粉，蓮花類洗杯。”“趙王”即宇文招，宇文泰第七子，封趙王，他“博涉群書，好屬文。學庚信體，詞多輕艷?！盵3]庾信現(xiàn)存作品奉和酬答他的最多。

《和李司錄喜雨詩》曰：“純陽實久亢，云漢乃昭回。臨河沉璧玉，夾道畫龍媒。離光初繞電，震氣始乘雷。海童還碣石，神女向陽臺。云逐魚鱗起，渠隨龍骨開。崩沙雜水去，臥樹擁槎來。嘉苗雙合穎，熟稻再含胎。屬此欣膏露，逢君掞藻才。愧乏瓊將玖，無酬美且偲?！睂懴灿曛??！袄钏句洝奔蠢铌?，因宇文泰賞其才，故賜姓宇文氏。歷任“內(nèi)史大夫”“中外府司錄”等，因此還被稱作“宇文內(nèi)史”“李司錄”。今存四首他們二人互唱互答的詩歌。這首詩是為明帝安排活動而作的奉和詩，詩歌一開始寫因連日不雨導致大旱之年，接著寫電閃雷鳴大雨將至，最后寫君臣歡喜迎接這場大雨，并預示因為雨的到來莊稼會豐收。這首五言律詩對仗工整，且化用了很多典故，足見李司錄文學素養(yǎng)之高。

庾信的這兩首詩都寫出了對久旱不雨的苦惱及對天降甘霖的喜悅，喜雨情感成為了君臣同樂的誘因。因此，這兩首詩可謂喜雨詩中奉和題材的典范之作。

二、關(guān)心民瘼詩

這類喜雨詩大多抒發(fā)的是詩人對久旱逢甘霖的喜悅，以及天降適時雨有利于農(nóng)作物生長而產(chǎn)生的欣慰之情，反映出詩人對農(nóng)業(yè)及農(nóng)民生活的關(guān)心。這類詩包括曹植《喜雨詩》、謝莊《喜雨詩》、謝惠連《喜雨詩》、魏收《喜雨詩》。

曹植《喜雨詩》作于魏明帝太和二年，是其后期作品，更是詩人連遭流徙、飽嘗窘困之后的產(chǎn)物。他在《遷都賦序》中說：“余初封平原，轉(zhuǎn)出臨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邑，而末將適于東阿。號則六易，居實三遷，連遇瘠土，衣食不繼?！盵4]《北堂書鈔》一百三十六引《喜雨詩》有序云：“太和二年大旱，三麥不收，百姓分為饑餓。”[5]這篇序雖然不全，卻能讓我們對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有一定的了解?！段簳分袑μ投晡逶麓蠛涤忻鞔_記載，故此詩的創(chuàng)作確與旱災有關(guān)。因久旱無雨，莊家顆粒無收，百姓忍受饑餓，此時突然降雨讓曹植感到極為振奮，他帶著喜悅的心情寫下了這首《喜雨詩》。“天覆何彌廣，苞育此羣生”，表明詩人的看法，百姓離不開糧食，而糧食有無收成又得看老天。“惠之則滋榮”一句則是說老天下雨，莊稼有了指望，老百姓也就有了指望。“嘉種盈膏壤，登秋畢有成”兩句是全詩的精髓，點明詩人“喜雨”的善良動機。可以說，《喜雨詩》直接而強烈地抒發(fā)了曹植體恤民生疾苦的思想感情。然而詩人把百姓的饑餓僅僅歸咎于天旱，并未看出真正導致人民困苦的是階級壓迫和嚴重的剝削，實為時代的局限性。

再看謝莊《喜雨詩》：“燕起知風舞，礎潤識云流。例泉承夜湛，零雨望晨浮。合穎行盛茂，分穗方盈疇?！边@首詩雖然短，但言簡意豐、語短味濃。首先表達了農(nóng)民的愿望，其次抒發(fā)了作者的胸懷。冷冽的泉水在夜晚靜謐而澄清，又細又慢的小雨蒙蒙然灑下來，清晨可以看見漂浮在水上的木頭。最后兩句點題，作者喜雨是因為看見雨后禾苗一根莖上長出兩股穗子，以此生發(fā)出聯(lián)想，似乎看到麥穗充盈在田地上的大豐收景象。可以說，謝莊以“喜雨”命題，既表述了自己“有志于民”、關(guān)懷民瘼的心情，也隱含“公待則心喜”的“頌圣”之意。

謝惠連《喜雨詩》一詩中，多化用典故，表現(xiàn)出詩人對天的崇拜、敬畏以及對雨的喜愛之情。詩曰：

朱明振炎氣，溽暑扇溫飆。羨彼明月輝，離畢經(jīng)中宵。

恩此西郊云，既雨盈崇朝。上天愍憔悴，商羊自吟謠。

詩中的憔悴代指窮困潦倒的勞動人民。詩歌寫出久旱之后一場及時雨讓人們免除災害而產(chǎn)生的無限欣喜之情，是一首表現(xiàn)對勞動人民同情的作品，而且出自于一個貴族青年之手，實在難能可貴。

魏收《喜雨詩》：“霞暉染刻棟，礎潤上雕楹。神山千葉照，仙草百花榮。瀉溜高齋響，添池曲岸平。滴下如珠落，波回類璧成。氣調(diào)登萬里，年和欣百靈。定知丹甄出，何須銅雀鳴?！蔽菏者@首詩運用“興”的手法，詩作開篇并未直接對雨進行描寫，卻描寫了夕陽。第五句話鋒一轉(zhuǎn)，用了“瀉溜”“添池”等詞描述了一場突然而來的雨，這種寫法更加突出作者對這場及時雨的喜愛之情。

三、祈雨詩

我國作為農(nóng)業(yè)文明古國，農(nóng)業(yè)的豐收與否決定國家的興衰。而在生產(chǎn)力較為低下的古代社會，天氣好壞尤其是雨水是否充沛直接決定莊稼是否豐收。上古時期由于生產(chǎn)力低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要依靠農(nóng)時和天時，民間便形成祈雨習俗。經(jīng)過后代的不斷完善，逐漸發(fā)展成有固定儀制的祈雨文化。喜雨詩中有一類便是關(guān)于祈雨題材的，這些詩歌或敘寫官方祈雨安撫民心的寬慰或抒發(fā)祈雨之后降雨的喜悅，包括謝朓《賽敬亭山廟喜雨詩》、庾肩吾《從駕喜雨詩》。

謝朓的這首詩寫作略后于《祀敬亭山廟》[6]。在敬亭山的廟中舉行祈雨祭祀儀式后，天果然降雨。古代稱酬神為“賽”，清代學者鄭珍指出漢代之前作“塞”，六朝時才作“賽”。故從詩題“賽敬亭山廟祈雨”可知此詩為作者喜雨謝神而作。詩曰：

夕帳懷椒糈，蠲景潔膋薌。登秋雖未獻，望歲佇年祥。

潭淵深可厲，狹邪車未方。朦朧度絕限，出沒見林堂。

秉玉朝群帝，樽酒迎東皇。排云接虬蓋，蔽日下霓裳。

會舞紛瑤席，安歌遶鳳梁。百味芬綺帳，四座沾羽觴。

福被延民澤，樂極思故鄉(xiāng)。登山騁歸望，原雨晦茫茫。

胡寧昧千里，解佩拂山莊。

詩的前兩句，“夕帳懷椒糈，蠲景潔膋薌”中的“椒糈”“膋薌”為祭品，并分別用了動詞“懷”“潔”，足見人們對這次祭祀活動的重視，對祭品恭敬對神靈敬畏。“登秋雖未獻，望歲佇年祥”，是說“去年”秋天豐收雖然沒有獻祭，但仍希望年歲吉祥。下面幾句中，用“秉玉”“樽桂”“會舞”“安歌”等為讀者展示了一幅向眾神進獻美玉、美酒、美味以祈求風調(diào)雨順的圖畫。詩人因喜雨賽廟而想到了故鄉(xiāng)也恰逢春旱。詩的最后，寫詩人登山縱目遠望歸鄉(xiāng)之路，點出喜雨之情。

庾肩吾《從駕喜雨》一詩曰：“濕風含酒氣，陰云助麥寒。典農(nóng)欣受職，治粟喜當官。復此隨車雨，民天知可安?！边@首詩先寫祈雨的過程，再寫天降甘露，最后抒發(fā)歡喜之情。較為難得的是，此詩關(guān)注到了民生疾苦。詩人的喜更多的是因為這場雨給百姓帶來了安心，這是此詩值得稱道的地方。

四、結(jié)語

唐前喜雨詩數(shù)量雖然不多，卻為唐代及其后喜雨詩的繁榮發(fā)展奠定了基礎。正是在此基礎上，唐代才出現(xiàn)了喜雨詩的創(chuàng)作熱潮。唐代的喜雨詩大多沿襲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有一些奉和應制的作品，但更多的是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的士大夫因體恤民生疾苦而產(chǎn)生的喜雨情感，這種喜悅是自發(fā)的、飽滿厚重的情感體驗，因此有不少佳作問世。

[1]李玲.唐代應制詩研究[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2008.

[2]丁福林,叢玲玲.鮑照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541.

[3]令狐德芬.周書·文閔明武宣諸子傳：第十三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1:202.

[4]傅亞庶.三曹詩文全集譯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798.

[5]虞世南.北堂書鈔[M].北京：中國書店，1989:556.

[6]孫蘭.謝朓研究[M].濟南：齊魯書社，2014:2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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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7602(2017)09-0097-03

2017-06-23

王雪(1987- )，女，講師，博士，從事唐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