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晨 成(浙江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 浙江 金華 321004)
赫耳墨斯和K的三次戰(zhàn)斗
——卡夫卡《城堡》解讀
顧 晨 成
(浙江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 浙江 金華 321004)
論述了貫穿卡夫卡《城堡》的最重要線索——K的三次“戰(zhàn)斗”,認為卡夫卡受古希臘文化影響至深,古希臘神話因素蔓延在其作品中。《城堡》中大量關(guān)于黑夜和夢境以及相關(guān)場景的描寫都指向了同一個希臘神——赫耳墨斯,并且代表赫耳墨斯特征的騙子、信使、睡眠掌控者身份,均折射在《城堡》中不同的人物身上。赫耳墨斯在K的三次戰(zhàn)斗中發(fā)揮引導(dǎo)作用,使K的精神不斷受到激勵,從而能保證斗爭狀態(tài)的延續(xù)。K三次戰(zhàn)斗的勝利與失敗,也是受卡夫卡所理解的“神義”之牽制,成為了反諷。
卡夫卡; 《城堡》; 赫耳墨斯; 反諷
貫穿《城堡》的最重要線索是K的三次“戰(zhàn)斗”:爬上高墻、于院中等待克拉姆和在比爾格處打倒“希臘神”。這三次戰(zhàn)斗都發(fā)生于夜間,而夜晚在《城堡》中與睡眠共同構(gòu)成了小說黑暗、壓抑的氛圍。小說中存在大量與睡眠相關(guān)的場景與人物,比如克拉姆就是個半睡半醒的官員。夜晚和睡眠的橫行,使得人們可以感受到一個處于城堡上方的巨大神明。根據(jù)卡夫卡幼時所受教育:“四年級時增加希臘語……熟記大段大段的荷馬史詩,不要求理解,只要求熟記吸收”[1]來判斷,古希臘元素對卡夫卡有著巨大影響。學(xué)者羅伯森就說,“我們的確能在《城堡》中看到古希臘神話、史詩的影子”[2]。當(dāng)這些影響滲透到卡夫卡后期的創(chuàng)作——《城堡》中時,古希臘神義便融入了卡夫卡的寫作,而這個神很可能就是赫耳墨斯。
赫耳墨斯,宙斯與邁亞之子,希臘眾神的信使,一個“說謊的、欺騙的、偷竊的、帶來睡夢和夜晚的神”[3]??ǚ蚩ㄍㄟ^對夜晚和睡眠的描寫,對赫耳墨斯進行了“變形”處理,使赫耳墨斯以多種形式遍布于文本各處。赫耳墨斯名字的含義與“解釋”與技藝有關(guān)——“編織言語”,赫耳墨斯的所有活動也均與“對話”有關(guān)[4]182-185;而《城堡》大部分由對話,即通篇的言語組成,因此《城堡》原本就存在著一個文本意義上的赫耳墨斯——解釋。另外,赫耳墨斯往來于神、人之間,保證神、人的協(xié)調(diào),若按柏拉圖在《王制》里類比城邦與靈魂之結(jié)構(gòu)的方法來理解,赫耳墨斯在《城堡》中也有著“大寫”(神)和“小寫”(人)兩個存在形態(tài):“大寫”的赫耳墨斯化為黑夜與睡眠;“小寫”的赫耳墨斯——“騙子、信使以及其肉身”分化在人物中,騙子依附于K,信使遍布城堡,如巴納巴斯,肉身化為比爾格。因此,《城堡》中存在大量分裂的現(xiàn)象,而“大小寫”的赫耳墨斯就是其中之典型。赫耳墨斯既然作為“一切形式的交流之主”[4]184,他也就在《城堡》中起著特殊作用:不僅自身存在分裂,還連接著其他分裂的意象,尤其重要的是,這個“文本的信使”串聯(lián)起了K的三次戰(zhàn)斗。
K在小說開端就展現(xiàn)出了強烈的戰(zhàn)斗欲望。究其原因,首先,這與卡夫卡本人有關(guān)。有學(xué)者認為,“卡夫卡雖有宿命意識,但他的宿命意識中蘊含著積極抗?fàn)幍膬?nèi)涵?!盵5]其次,K對戰(zhàn)斗(struggle)的渴望是由于他的“神性”,即赫耳墨斯代表的欺騙。K始終試圖讓城堡相信自己的土地測量員身份,盡管他所說的老助手和測量儀器從未出現(xiàn)。K的欺騙帶有強制性,他在進入村莊時就未打算顧及城堡及村里人的意見,而是將自己的“神性”凌駕于所有人之上,從而做到“俯視其他所有人”[6]。于是當(dāng)那兩個“蛇樣的”助手出現(xiàn)時,他沒有過于在意兩個助手的相似,而是直接將他們合為一體,并賦予他們跟自己相同的身份:外鄉(xiāng)人?!吧邩拥闹帧边@一比喻,正好體現(xiàn)了卡夫卡在小說中對K的赫耳墨斯身份的暗示。赫耳墨斯的金杖是兩蛇纏繞的“盤蛇杖”(caduceus),而助手起到的作用——輔助,與權(quán)杖的作用一致。這兩個“蛇形”助手成為了K的“盤蛇杖”,而K無疑也暴露了赫耳墨斯的部分“神性”。
K的欺騙本性在助手出現(xiàn)后變得明目張膽。K對城堡撒謊,謊稱自己不是土地測量員,而是老助手。出人意料的是電話那頭沒有做出反駁,“一個全然不同的、更低沉且威嚴的聲音說:‘你是老助手?!盵7]21蹊蹺的事實似乎證明了城堡對待K“平易、甚至是友好的態(tài)度”,問題出在了K身上。K不愿意融入城堡,寧愿抗拒城堡對他的好意,并“先入為主對一切妄加評論”[8];K的敵對態(tài)度,加上虛偽的謊言,為提防時刻可能發(fā)生的被揭穿,使他這個“騙子”在城堡中獲得生存權(quán)利的唯一途徑只能是戰(zhàn)斗。嘉黛娜因為K的“虛假”而與其爭論:“請你敞開心扉(tell me openly)跟我交談”[7]85。K則否認自己在說謊,覺得自己“沒什么好隱藏的”。不僅嘉黛娜看出了問題,弗麗達也對K表示了“受欺騙的已經(jīng)不是我——我連受欺騙的份兒都沒有”[7]158的抱怨。貴賓樓老板娘在小說最后更加直接:“你沒有說真話,你干嘛不說真話?”[7]314K此時已經(jīng)不想狡辯,他不否認自己之前是在說謊。小說的“第二天白天”,另一個“小寫”的赫耳墨斯接近了:“信使”巴納巴斯要求見K。K在仔細體味了巴納巴斯送來的城堡“回執(zhí)”之后,認為城堡的態(tài)度無非就是“強制”和“威嚴”,這與他高傲的“神性”相矛盾,他便成功將“要進行斗爭”的起因歸罪到了城堡一方。他對村民們行為的思考也透露了他要戰(zhàn)斗的原因:“他們并不是出于惡意而老是跟著他;也許他們只是真想從他那兒得到什么,只是說不出來。如果不是的話,那他們就也許只是天真,看來天真在這兒已經(jīng)司空見慣?!盵7]25在K看來,城堡的“專橫跋扈”完全是被村民們的天真慣出來的;他發(fā)現(xiàn)了“與村民們擁有相同思維方式的危險性”[9]。既然城堡的“專制”對他而言是威脅,而那些村民毫無希望,自己的外鄉(xiāng)人身份又無需為城堡的“專制”負責(zé),那么斗爭的重任就只能由他來肩負。
K下定戰(zhàn)斗的決心后,在城堡的第二個夜晚甩開了助手,跑向了“信使”巴納巴斯?!靶攀埂币参础盀^職”,他起到了“小寫”赫耳墨斯“帶夢者”和“引路人”的雙重作用,在“大寫”的赫耳墨斯——黑夜的包裹下,使K處于“神游”狀態(tài),同時引領(lǐng)他走入冥府。
他們往前走,可是K不知道是去哪兒;他什么都辨認不出來,連他們是否已走過教堂也不知道。光是趕路已經(jīng)很費勁,所以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他的思想不是始終對準目標,而是被弄亂了。他的心頭不斷涌現(xiàn)故鄉(xiāng)的情景,充滿了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在故鄉(xiāng),中心廣場上也有一座教堂,周圍有一部分是一片古老的墓地,墓地周圍圍著一道高墻。[7]28
巴納巴斯并未帶來“真正的夢”,他沒有讓K睡過去,而只是讓他處于半清醒狀態(tài)(hypnopompic);他的作用在于借助周圍的黑暗環(huán)境(即“大寫”赫耳墨斯的黑夜象征)和K之前產(chǎn)生的“斗爭欲”,成功將他的回憶(白日夢)與冥府(墓碑、教堂)相連接?!按笮憽钡暮斩乖诖藭r進行了第一次“合作”,即合“一”;K在遇到了“神之分身”之后,在回憶中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勝利。
K的第一次勝利是自我與群體的雙重勝利,也是他最徹底的一次勝利。K面對著這道“之前還沒有爬上去過的圍墻”,一心只想征服它。于是他“叼著小旗”,宛如一個先驅(qū);他試著爬上圍墻,結(jié)果“第一次就成功了”。具有象征意味的是,他在高墻上插下了旗子,“旗子迎風(fēng)飄揚”,這一句帶有強烈占有欲的描寫顯示了K第一次勝利對于靈魂自我解放的徹底性——完全的征服與占有;他低頭看著那些十字架,仿佛他征服的不是高墻,而是整個冥府,整個死亡世界;他第一次有了“成神”的感覺。但光有個人靈魂解放的勝利是不夠的,于是一個教師“碰巧經(jīng)過”,把他趕了下來。這次看似“丟臉”的失敗其實反而是一種對群體的勝利:教師所代表的群體對K爬上高墻行為產(chǎn)生了恐懼;出于恐懼,教師用駭人的目光把K趕了下來,但他惱怒的背后正隱藏著教師的心虛。因此K的這次爬上高墻的行為,不僅發(fā)展了自我的靈魂,更是得到了群體的認同。換句話說,K的行為是一種對群體生活中產(chǎn)生的未言明卻理所當(dāng)然的“規(guī)矩”的反叛。這正如一位西方學(xué)者所說,“教師作為被‘規(guī)矩’教條化的‘觀眾’,其認出的反叛行為,恰恰以反面參與者的身份證明了K行為的‘正義’”[10]。K在俯視一切的時候必然能感受到處在墓地附近的教師的憤怒,他就像一個處在聚光燈照耀下的演員;這次的爬墻“演出”得到了“觀眾”的認同——盡管教師用了“駭人”的“喝彩方式”。K當(dāng)時就感受到了這種雙重勝利的快感,即使“他的膝蓋在下來的時候擦傷了,費了好大勁兒才回去”,他還是感到了一種“終生受用”的勝利感與榮譽感。這次“勝利”確立了K的“神性”,他的高傲也因此牢固起來。
K對城堡的斗爭由赫耳墨斯引導(dǎo)的回憶而拉開序幕。K雖然被趕下高墻,但這絕不是失敗—— K對這次爬上高墻的回憶是持完全的肯定態(tài)度的,在精神上是完全勝利的;這次對勝利的回憶,其意義也尤為明顯,即確立K斗爭的正當(dāng)性和赫耳墨斯“神性”。但由于城堡的虛幻性質(zhì):“城堡的權(quán)力與組織看上去到處都有,但它也不存在,因為它沒有具體到一個明確的實際對象”[11],K只能將戰(zhàn)斗矛頭對準他“著實看到”的第一個明確對象——城堡“辦事處主任”克拉姆。在確定了斗爭對象之后,K很快付諸了實踐,他又一次拋開兩個助手,在貴賓樓的院子里進行了第二次戰(zhàn)斗——等待克拉姆。
K的第二次戰(zhàn)斗是三次戰(zhàn)斗中唯一一次真正“在場”(presented)的行為,與夢境和回憶沒有直接關(guān)系。乍看上去,在小說的第四天傍晚,除了籠罩著的迷霧與昏暗的環(huán)境,之前那個代表信使和騙子的“小寫”赫耳墨斯在這一次行動中似乎被請出了舞臺。
事實上,在戰(zhàn)斗開始前,卡夫卡隱晦地通過K的感受來暗示神的存在。K來到院子時一直覺得車夫在看自己,認為車夫“就像在觀察一只貓”。但車夫是睡著的——與其說是車夫在看K,不如說是“大寫”的赫耳墨斯在觀察K。隨后這個“大寫”神再次發(fā)揮對睡眠的掌控力,他讓車夫醒了過來:“那是車夫,好像剛睡醒,伸了伸懶腰,大聲打著哈欠”[7]102;還讓車夫暫時擔(dān)任“信使”一職,把消息傳達給K:“可能還要等很久呢……在您走之前。”[7]102K沒有理解神明的提醒——等待即徒勞,而是選擇繼續(xù)戰(zhàn)斗。不過車夫擅自提了一個建議,他提議K去喝酒。飲酒使得K與第一次戰(zhàn)斗時一樣,再一次進入了半清醒狀態(tài),或許K在飲酒后會再一次做起“勝利”的白日夢,再一次得到強大的精神力量??梢哉f,飲酒是對“勝利”的一次公開邀請,K也差點又一次掉入“大寫”赫耳墨斯的懷抱:“(他)暖和得昏頭昏腦,盼望的克拉姆終于來到”;他自我的“神性”使他沒有照著車夫的提示去拿邊門上的酒,而是自顧自地拿了身后門上袋子里的酒,此時他感受到了一股神秘的力量。
他取出一瓶,旋開瓶塞,聞了一聞,不禁失笑,那氣味如此香甜,就像愛人在夸獎你,對你說甜言蜜語,而你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想知道,只知道說這些話的人是他,便十分開心?!斑@是白蘭地嗎?”K懷疑地問自己,出于好奇嘗了一口,不錯,是白蘭地,真奇怪,喝了之后火辣辣的,身子緩和起來。[7]103
K距離半清醒的狀態(tài)僅僅一步之遙。他本打算開懷暢飲,結(jié)果院子里的電燈突然都亮了起來。這些電燈猶如舞臺上的聚光燈,將K強迫式地置于關(guān)注的焦點。人們似乎再一次發(fā)現(xiàn)了兩次戰(zhàn)斗發(fā)生時場景的相似處:K均處于被關(guān)注的焦點。但實際上,在這一次發(fā)生在城堡范圍內(nèi)的戰(zhàn)斗中,K在燈亮的一剎那是處在完全的被動之中的。燈亮的同時伴隨著莫姆斯的出現(xiàn),聚光燈的亮起與K關(guān)系不大,畢竟K在他們眼中并不重要,就連之前那個唯唯諾諾的漢斯都敢直言不諱地對K說:“我認為你并不有權(quán)有勢?!盞被突來的亮光弄得非常清醒,跳下了雪橇,酒也翻了出來;即將到來的“勝利”感覺消失得無影無蹤。K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驚慌,他的戰(zhàn)斗計劃僅僅是等待克拉姆,但完全沒有作更進一步的計劃;在面對莫姆斯的盤問時,他哪怕依舊固執(zhí)地說“我要等人”,還是控制不住地全身抽搐了一下。
城堡給出的反應(yīng)與K預(yù)計的大相徑庭。如果一開始回憶中神的引導(dǎo)、靈魂的勝利都預(yù)示了正確的方向,那么只要照著神意堅持戰(zhàn)斗,克拉姆的出現(xiàn)就只是時間問題。但是,克拉姆并未因為K的戰(zhàn)斗精神而被迫現(xiàn)身。莫姆斯的高傲態(tài)度打碎了K的“神性”,他喪失了智慧,堅持著矛盾的自我:“我就算錯過他,我也要等他?!盵7]105莫姆斯離開之時,電燈也隨著他的離開而熄滅,這倒讓K產(chǎn)生了一種“勝利”的感覺。堅守陣地的成功讓K認為,這是他的戰(zhàn)斗精神趕走了莫姆斯。但此次勝利未給K帶來任何與之前的回憶中哪怕有一絲相同的喜悅,挫敗感隨著“前所未有的自由感”迅速竄上心頭。
他贏得了別人很少能贏得的那種自由,沒有人能夠碰他一下或攆他走,甚至不能對他講話;但同時又沒有任何事情比這種自由、這種等待、這種不可侵犯更無希望、意義的了,這種想法至少也和前一個想法一樣強烈。[7]106
毫無疑問,K獲得的自由即是孤立。K的“神性”在此時發(fā)生了變化,雖然他沒有收起高傲,但已經(jīng)從一開始的不愿“低頭”、堅持絕對自我的“神性”外化轉(zhuǎn)變?yōu)閷ι矸菡J同有著強烈需求的“人性”散發(fā)——K已經(jīng)開始為村民、官員的認同而活。即使是神,其存在的合理性不也得建立在人的認同之上嗎?K在克拉姆“拒絕出現(xiàn)”后發(fā)現(xiàn)他所謂的土地測量員身份欺騙到的只有自己,這個身份并未得到他想象中的認同感。因此,K這一次的“勝利”僅僅是個人“神性”的延續(xù)。第一次的戰(zhàn)斗收獲了“教師”這個憤怒的“肯定者”,而這一次的戰(zhàn)斗未能吸引任何“觀眾”:聚光燈并未因為他的堅守而持續(xù)亮著;莫姆斯“毅然決然”地消失了,而那個最有可能成為“觀眾”的車夫——他之前還曾邀請K喝酒,現(xiàn)在也只是“一本正經(jīng)、專心致志”地干著活,絲毫不去注意K。這和K本身所期望的戰(zhàn)斗效果截然相反,唯一找到的“自由”也是一種“空虛的自由”。
卡夫卡對勝利和失敗的反諷(irony)在K的第二次戰(zhàn)斗之后正式建立。不難看出,這兩次戰(zhàn)斗,K欲求的勝利都包裹在失敗的外衣下。但是,K爬上圍墻的行為足以解釋K的“神性”與造成教師恐慌的原因:教師出于恐慌而趕其下墻,K由此產(chǎn)生的自我滿足和精神勝利是顯而易見的;K堅守陣地的行為看似成功,卻被證明是徒勞——在第二次戰(zhàn)斗中,沒有大驚失色的旁人使K失敗來為K的精神勝利作有力的證明,因此沒有“失敗”的“勝利”竟成了真正的失敗。另外,K爬上高墻的行為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僅僅是為了爬上去,而堅守的行為是帶有目的性的。結(jié)果,無目的的行為帶來了驚人的精神力量,有目的的行為卻帶來了空虛與挫敗。那些對應(yīng)著的環(huán)境——高墻下空空的墓地與燈光“滿照著”的院子同樣形成了強烈反差,這正如學(xué)者科爾總結(jié)的那樣,貴賓樓的“空曠與(燈光的)飽滿正好是一種諧劇式的反諷”[9]。第一次戰(zhàn)斗是對第二次戰(zhàn)斗的反諷。實際上,K作為“欺騙者”,其行為本身即是反諷。身份的虛無從一開始就預(yù)示了戰(zhàn)斗的失敗,雖然他始終聲稱自己是土地測量員;對謊言的不斷證明看似在言辭上建立了一定的效果——他獲得了某些人如巴納巴斯的肯定,即便如此,用科爾的話來講,“他這些實質(zhì)戰(zhàn)斗的失敗正成為了他所講‘真實故事’的否定,戰(zhàn)斗的意義也不過是變得愈加虛妄”[10]。如果說回憶中的爬上高墻成為K精神發(fā)展的高峰,那么這一次的戰(zhàn)斗就直接將K拉下了高峰。為了保持“神性”,K必須為新一次的戰(zhàn)斗找到對象。但如某個西方學(xué)者所說,“K越是為了追求目標而戰(zhàn)斗,他的被孤立感覺就會愈加強烈”[11]。K看似依舊對克拉姆不依不饒,實際上他的戰(zhàn)斗對象已經(jīng)是“小寫”的赫耳墨斯;失敗使他懷疑“神性”所帶來的戰(zhàn)斗精神的合理性。為避免“被孤立”狀態(tài)的再次出現(xiàn),K就需要轉(zhuǎn)移目標,去打敗自己的“神性”。于是他在比爾格處從半清醒的幻覺中進入,成功找到“小寫”的赫耳墨斯,與之進行了又一場戰(zhàn)斗。
在K遇到比爾格之前,他的處境已經(jīng)相當(dāng)艱難——他親手打跑了助手阿圖爾,助手們還要反過來告他;未婚妻弗麗達也被耶利米亞“拐跑”;他自從在奧爾嘉那里連夜聽了阿瑪莉亞的故事之后已是意識模糊,睡意開始上涌。因此在城堡的第五天半夜到第六天凌晨,夢的牽引者——“大小寫”赫耳墨斯的同時降臨成為了必然。
K遇到比爾格是個意外。他忘記了本來要找的秘書艾朗格的房間號碼,于是他在誤入房間后,看到了一個滑稽的、蒙在被子里的比爾格——一個“大部分時間在床上工作的秘書”。很多評論者都認為K在比爾格處的這一次行動是一次失敗——他的昏睡使得他錯過了他原本最想要聽到的話。但筆者認為,結(jié)合K隨后產(chǎn)生的幻覺來看,K的這一次行為其實又是一次勝利。
我們先得留意比爾格是怎樣介紹自己的。除開他所說的“大部分時間在床上工作”的狀況,他還“處理信件、傳喚當(dāng)事人”,于是人們又找到了一個“信使”。仔細推敲比爾格自我介紹的言辭,人們還會再次發(fā)現(xiàn)卡夫卡設(shè)置的反諷:“有人作伴,我倒反而最容易睡著”、“最能使我昏昏欲睡的是談話”[7]259,結(jié)果,這個“老是睡不好”的秘書開始了長篇大論,而本應(yīng)使比爾格昏昏欲睡的“談話”,倒是讓K睡了過去。對于這個荒誕的設(shè)置,卡夫卡研究者莫里斯認為,這個“信使”的言辭和卡夫卡其他作品一樣,“并不在于要讓主角理解他說的話,而是要讓主角睡著”[12]。K開始假寐,對眼前這個“催眠者”感到厭煩,認為他只是“妨礙自己睡眠的一樣?xùn)|西,至于他的意圖是什么就不清楚了”[7]263。比爾格的意圖其實和巴納巴斯一樣,他并非要讓K昏睡過去,而是要通過催眠使K保持著半清醒的狀態(tài)以再次進入白日夢。這個“信使”同樣成功了:K沒有真睡,他聽得見比爾格說話,甚至“比先前困得要死還勉強撐著的時候聽得更清楚”;同時他又切真感受到了自由:“他自由自在,比爾格再也抓不住他了”[7]264。這次的自由并不同于第二次戰(zhàn)斗時感受到的自由,而類同于首次“勝利”時的喜悅;這一次的自由是又一次打開夢幻之門的鑰匙,是即將發(fā)生的戰(zhàn)斗的必要準備,更是戰(zhàn)斗“勝利”的預(yù)示,“他覺得他好像取得了偉大的勝利,已經(jīng)有一伙人在歡慶勝利,他或許還要和別人舉起香檳酒杯來慶賀這勝利”[7]264。
因此,看似是比爾格讓K變困而使他丟失某些重要信息的秘書的勝利,其實卻是K由于進入白日夢而又一次掌握了戰(zhàn)斗的主動——這與回憶爬上高墻時的狀態(tài)幾乎相同。比爾格和巴納巴斯起到了相同的作用,他和K也一起成為同一個“神”——被分開的“小寫”赫耳墨斯于此處又開始了親密無間的“合作”。由于K被神之信使成功地帶入了“夢幻”之中,他也就“成功地將自己和比爾格的角色關(guān)系反轉(zhuǎn)了過來”[8],為戰(zhàn)斗的發(fā)起者和掌控者。
一位秘書,赤身裸體,活像一尊希臘神像,在這場戰(zhàn)斗中正被K步步緊逼。秘書樣子很滑稽,他在K的緊逼下總被嚇得忘掉自己的驕傲態(tài)度,不得不急忙舉起胳膊,握緊拳頭來遮擋那裸露的部分,但總是太慢……K步步緊逼,那是非常大的步子。這算得上是一場戰(zhàn)斗嗎?沒什么嚴重的障礙,只有秘書不時發(fā)出吱吱的叫聲。這位希臘神像一個被撓癢的女孩那樣吱吱叫。最后他走了,K獨自一人在一間大屋子,他轉(zhuǎn)過身來尋找對手,準備再戰(zhàn)一回合;可是那兒已經(jīng)沒有人了,那伙人也已作鳥獸散,只有那只香檳酒杯被摔碎在了地上。[7]5
筆者認為,這個希臘神像很有可能就是赫耳墨斯。K在幻覺中把眼前絮絮叨叨的秘書直接當(dāng)作了赫耳墨斯,而“小寫”的赫耳墨斯在小說中第一次有了“實實在在”的肉身。不僅如此,K將赫耳墨斯作為戰(zhàn)斗對象,也說明了K對戰(zhàn)斗精神和身份的懷疑。仔細考察這段話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希臘神不與比爾格對應(yīng)。K想象出的赫耳墨斯形象來自于他和比爾格,但赫耳墨斯不顯示比爾格的性格——這個神完全不是那個“笑吟吟的”、“高高興興”的比爾格,卻有著高傲、滑稽的樣子。筆者認為,這個高傲態(tài)度指向了兩個人,一個是K,另一個是第二次戰(zhàn)斗中的莫姆斯。K這次白日夢式的戰(zhàn)斗不僅旨在反抗“自我的神性”,還攜帶著報復(fù)心理:他擊垮了自己已經(jīng)破碎不堪的“神性”,并以報復(fù)性的滑稽方式打敗了曾打碎他“神性”的莫姆斯。
在擊敗了“小寫”的赫耳墨斯后,K很快又清醒了。清醒沒有沖淡他的喜悅,反倒使他的勝利感覺持續(xù)不斷;他回味著那種喜悅,那種喜悅逐漸演化為膨脹的情緒,指導(dǎo)K去革“小寫”神的命:“這就是你的希臘神!把他拉下來吧!”[7]265K此時完全處在高人一等的自信狀態(tài),一掃之前戰(zhàn)斗失敗的陰霾,在面對比爾格“叨叨”的時候還很自在:“他現(xiàn)在確信,再過一會兒他就會完全進入夢鄉(xiāng)。”自從擊敗了自己的“神性”,K就掌握了如何被引領(lǐng)進入“大寫”赫耳墨斯神性的方法:比爾格的“叨叨”其實就是帶領(lǐng)他接近“大寫”的赫耳墨斯——城堡的途徑。有西方學(xué)者解讀出了K昏睡的含義:“K看似被‘算計’而入睡,其實是自愿陷入睡眠;他不是在逃避問題,而是對問題有了一種全新的理解方式?!盵9]這個全新方式就是通過“大寫”之神來進入城堡。比爾格的言辭成為城堡對K的歡迎詞,K也感受到了舉起香檳酒杯慶祝時的榮耀感,將神明拉下來就是他靈魂的重新受洗,重獲“神性”。
卡夫卡在此處別有用心地進行了一次互文以證明K的“再生”。K在比爾格處昏睡時,有人已經(jīng)預(yù)料到其方位,他“猛拍隔板”以驚醒K。K這一次被同樣且粗暴的方式趕下了好不容易爬上去的“榮耀高地”。比爾格倒是清楚是誰驚醒了K:“是艾朗格,您快去見他,他已經(jīng)生氣了,得想辦法平息他的憤怒?!盵7]270與爬上高墻那次最后被趕下來的“失敗”一樣,這次K也被“憤怒”的對立方拉了下來。K的身體動作開始變得有趣,他離開的時候幾乎是在模仿幼時被趕下高墻時的弄傷膝蓋、跌跌撞撞:他“俯視著膝蓋”,“慢慢起身”,忍著全身的酸痛“摸著床、摸著墻、摸著門”踉踉蹌蹌地出門,與首次勝利后的“擦傷膝蓋”“費好大勁回到家”的動作如出一轍。K的這一次戰(zhàn)斗之所以是又一次徹底的勝利,同樣是因為他的勝利建立在了對象的憤怒之上,而且這次的“失敗”倒是真的“在場”了。失敗成為了勝利,K對艾朗格的“馬虎態(tài)度”成為挑戰(zhàn)城堡的宣言;戰(zhàn)勝赫耳墨斯的行為讓K獲得了新的精神力量與榮耀感,他的靈魂再一次被激勵,獲得了繼續(xù)戰(zhàn)斗的動力。
神性的引導(dǎo)者——赫耳墨斯,在與K的合作與較量中通過“大小寫”的方式而保持著張力。K兩次被引導(dǎo)的“勝利”均是白日夢,換句話說,卷入到現(xiàn)實世界中的“勝利”并不存在;第二次戰(zhàn)斗中的“小寫”神并不在場,K在實際戰(zhàn)斗中的失敗是必然事件。K只能在想象、回憶和夢里反抗,也只能在虛幻中獲勝。這佐證了K虛偽的“騙子”屬性,似乎也印證了K進入城堡的不可能。
因此,卡夫卡在《城堡》中設(shè)置的反諷意味就尤為明顯了。K的勝利是第一次的精神勝利和第三次的靈魂重生,但是這兩次均只發(fā)生在夢幻之中;唯一一次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世界的第二次戰(zhàn)斗,迎來的是一次無聊的失敗。虛幻對應(yīng)著勝利,而現(xiàn)實對應(yīng)著失敗。不僅如此,K 在“大寫”赫耳墨斯引導(dǎo)下打倒的是赫耳墨斯本身。大量的反諷、反邏輯的敘事使得人們在這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中感受到卡夫卡在寫作《城堡》時的懷疑與躊躇。筆者認為,卡夫卡對赫耳墨斯這一古希臘神明的運用,正好可以解釋其在《城堡》中這種反諷式的、荒誕的敘事模式??ǚ蚩ǖ姆粗S和荒誕,很大程度來源于古希臘文化,也包括古希臘神義論。對此,學(xué)者曾艷兵認為,“反邏輯的古希臘文化,其荒誕神秘正是卡夫卡最為關(guān)注和欣賞的。正是在這里,卡夫卡與古希臘文化建立了緊密而又明顯的聯(lián)系?!盵13]然而,卡夫卡運用包括古希臘神義論在內(nèi)的古希臘文化,并不是直搬照抄,而是重構(gòu)了古希臘神義論,從而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神義論。對此學(xué)者羅伯森明確指出:“卡夫卡只是將古典拆開并重建,將其服務(wù)于自己的卡巴拉。”[2]古希臘的神義論,關(guān)注的是城邦政治與神學(xué)、公民與神的關(guān)系——人背后站著神,而政治背后,站著神義。古希臘神義,代表著靈魂之正義。然而,卡夫卡從不提起“正義”這種“大寫”詞匯,他似乎在寫一些新神話。文納·卡拉夫特認為,卡夫卡的“正義”出自于對舊神話的批判:“(卡夫卡)對神話整體如此犀利強烈的批判在文學(xué)中是絕無僅有的?!盵14]因此筆者認為,K打倒的希臘神,既是赫耳墨斯這一古希臘神明,也是K的精神世界,更是古希臘神義??ǚ蚩ㄈ缤驹谀沟馗邏ι系腒,俯視著舊神義;卡夫卡的“神義論”通過《城堡》,成為了一場文學(xué)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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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祝 穎】
Hermes and K’s Three Struggles: Interpretation of Kafka’sDasSchloss
GuChenche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321004, China)
K’s three struggles in Kafka’sDasSchlossare discussed, which are the most important clues throughout the whole novel. It is considered that Kafka was influenced by the Ancient Greek culture, and Ancient Greek Myths spread in his works. Plenty descriptions of night and dream point to a Greek god, Hermes; and the identities of fraud, messenger and sleeping master who represent Hermes are refracted in different roles inDasSchloss. Hermes acts as a guide in K’s three struggles, inspiring K’s spirit and guaranteeing the continuation of K’s struggle. K’s victories and failures in the three struggles were contained by Kafka’s understanding of the “meaning of God”, which is irony.
Kafka;DasSchloss; Hermes; irony
2016-10-12
顧晨成(1992-),男,江蘇常州人,浙江師范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
2095-5464(2017)01-0109-06
I 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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