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眼中的馬克·吐溫
按照馬克·吐溫的遺囑,他的自傳必須在他去世100年后才可出版,2010年,是馬克·吐溫去世100周年,美國加州大學出版社從2010年11月起,才開始正式出版《馬克·吐溫自傳》,直到2015年10月,才出齊了這部三卷本的自傳。
在自傳中,馬克·吐溫大量引用了一些書信、日記、傳記等作品,與其口述的自傳形成多元對話,極大地擴展了敘述空間,比如他對女兒蘇西13歲時為他所作的傳記,即《蘇西的傳記》的引用與改寫。其與愛女的隔空對話,令人或黯然神傷,或忍俊不禁,或陷入深思。
在《蘇西的傳記》中,13歲的蘇西抱著高度寫實的態(tài)度,描摹了一個栩栩如生、真實可信的父親形象,直接啟發(fā)和影響了馬克·吐溫對自己的評判。在少女蘇西的眼里,父親是個個性突出、優(yōu)缺點一樣鮮明的人,這也正是馬克·吐溫認可的自己的個性特點——
父親童心未泯,玩性十足,鬼點子層出不窮。他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總是逃學,為逃學竟隨時準備裝死,與《湯姆·索亞歷險記》中的主人公如出一轍。父親最喜歡的游戲是臺球,整晚打臺球是他休息與放松的良方。父親也玩其他游戲,比如被女兒克拉拉引誘,很快對單人紙牌游戲著了迷,引得母親和小妹琴也開始上癮,一家竟出現(xiàn)了四個紙牌迷,其樂融融,妙趣橫生。父親特別喜歡動物,尤其是貓。為與自己的灰色頭發(fā)和灰色眼睛相搭配,父親喜歡穿灰色衣服,將灰色小貓“懶鬼”架在肩膀上,“懶鬼”看著他的灰色頭發(fā)和灰色衣服,很快就會犯困,一副絕妙的人貓圖。父親喜歡給自家的貓取各種稀奇古怪而又趣味十足的名字,如撒旦、懶鬼、瘟疫、饑荒、罪惡等,別出心裁。有年夏天在鄉(xiāng)下避暑,父親甚至從村婦家租了三只貓玩,它們給全家?guī)砹藷o窮的樂趣。
在蘇西看來,父親幽默風趣,是“最可愛的人”,但他不只是個幽默大師,更是一個善于推理的哲學家。他很會講笑話,喜歡好玩的事,喜歡大笑,但他又不只會搞笑。他既幽默又嚴肅,腦子中思考的嚴肅事情遠比幽默要多得多。他更喜歡嚴肅書籍,對嚴肅話題更感興趣,在家人面前所談?wù)摰念}目,九成都是嚴肅話題,只是偶爾幽默一下。
蘇西對父親的多面描寫,有力地否定了當時外界瘋傳的馬克·吐溫只是個單一的幽默大師的形象,使其形象更加飽滿,也更為可信。
在蘇西眼中,父親是個大作家,還是個不錯的演員,而母親與她們?nèi)忝枚际歉赣H的忠實讀者、編輯、批評家。每次母親編輯父親的手稿時,三姐妹都緊張地看著母親手中的筆,生怕母親把她們喜歡的段落刪掉。一家人朗誦父親作品的場景,溫馨感人。在母親的設(shè)計下,蘇西還與孩子們一起,排演了父親的作品《王子與乞丐》。第二次演出時,父親還特意為自己加了個角色,他們祖孫三代一起排練、演出的情景,都給蘇西留下了深刻印象。
蘇西與母親一樣,認為父親最好的謀生手段就是寫作,因此當她聽父親說想放棄寫作時,她曾非常擔心,幸好父親只是說說而已?!锻踝优c乞丐》之所以被頻頻提起,是因為在蘇西看來,它是父親最出色的一部作品。它不僅體現(xiàn)了父親豐富的情感與博大的同情心,而且觀點非??蓯?,文字也很引人入勝。她認為書中最動人的一幕是騎著高頭大馬的乞丐突然遇到母親時的場景,后來乞丐將王位還給王子的情節(jié),也是妙趣橫生,幽默感十足。這些評論雖然稚嫩,卻也中肯到位,一個13歲的孩子能有這樣的見地,的確不凡。
在蘇西看來,父親還是個美男子。他有著一頭漂亮的灰色頭發(fā),好看的高鼻梁,善良的藍眼睛,還留著一小撮胡須。他的身材也很好,膚色白皙,總之除牙齒不夠突出以外,父親長得完美無缺。
當然,父親也有很多缺點。他有著那樣聰明的大腦,卻理解不了一些最簡單的日常事務(wù),活脫脫就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書呆子。給家中帶來了許多困擾的防盜警報器終于修好了,但實驗后,父親卻覺得正相反,因此萬分沮喪,無論母親怎么解釋,他就是覺得不可思議,并且越來越不耐煩。父親不只脾氣不好,而且說話還難聽,甚至講粗話。有時,父親還顯得非常心不在焉。思考問題時,他喜歡在屋子里踱來踱去,他的這個習慣甚至被客人誤解,以為他不喜歡來客。他煙癮很重,幾乎抽個不停。他不喜歡去教堂,原因是不喜歡聽人嘮叨,而他自己有時自言自語幾個小時都不嫌煩。父親一點兒都不謙虛,從不掩飾對自己作品的欣賞與迷戀,甚至有點自吹自擂的嫌疑,讓孩子們有時候都替他難為情……對自己的這些弱點與缺點,馬克·吐溫也毫不否認,甚至在女兒作品的提示下,又舉出了更多具體的例子,突出了傳主的個性特質(zhì)。
作家、哲學家、演講家、好父親,甚至還是好演員,幽默風趣,才華出眾,小毛病也不少,這就是蘇西在傳記中勾勒的父親形象,比馬克·吐溫在公眾心目中單一的幽默大師形象更加全面、真實、不偏不倚。除了父親,蘇西也畫龍點睛地勾勒出了很多與父親密切相關(guān)的人物形象,包括母親、兩個妹妹和許多親朋好友的諸多趣聞逸事。它們?yōu)轳R克·吐溫的口述自傳提供了無盡的線索與靈感。
但《馬克·吐溫自傳》卻將蘇西定格在了17歲之前,再就是在她24歲去世前后,馬克·吐溫夫婦的悲痛之情,而對她中間的7年生活諱莫如深。不過有資料顯示,長大后的蘇西對父親的看法悄悄發(fā)生了變化,少女情懷中的偶像父親的形象似乎煙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父親的名聲給她帶來的諸多煩惱與難堪。她覺得父親應(yīng)該以一個嚴肅作家的身份示人,而不僅僅是個搞笑的幽默家。
1890年,蘇西開始在布爾茅爾學院學習,卻不知何故,一學期后,她就離開了這所著名大學。其間她曾極力反對父親去布爾茅爾學院講《金色手臂》,因為在她看來,這個故事對她世故的同學們來說過于幼稚,馬克·吐溫也答應(yīng)了,但還是去講了這個鬼故事,難堪至極的蘇西當時是哭著跑出報告大廳的。她的輟學也許與父親的演講不無關(guān)聯(lián)。后來,蘇西隨家人到歐洲學習,類似的煩惱也常常使她無所適從。枯燥的夜晚,喜怒無常的父親,在父親陰影下生活的“影響的焦慮”和對一個意大利有婦之夫的迷戀,都使她煩惱不已,甚至悲觀厭世,以致對同學說出她找不到生活下去的理由。身心健康每況愈下的蘇西,不得不尋求治療,她嘗試過精神療法和水療等多種治療方式。1895年至1896年,深陷債務(wù)危機的馬克·吐溫要到歐洲巡回演講,蘇西決定不與家人同行,沒想到這竟成了永別。
馬克·吐溫對蘇西成年后的精神困境到底了解多少,我們不得而知。但即便是偉大如馬克·吐溫,大概也不能免俗,尤其是飽經(jīng)風霜的晚年的馬克·吐溫,也許只愿回憶那些令人高興的事,而不愿觸及對愛女不利的傷心事。
引用是最重要的互文性手法,而在《馬克·吐溫自傳》的前兩卷中,馬克·吐溫也曾57次引用《蘇西的傳記》(比較集中地出現(xiàn)在1906年2月7日至26日和10至12月間),最短的只有一句話,最長的達一千多詞,總共長達14704個詞,這幾乎是蘇西作品的全部內(nèi)容。自傳與傳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織,難分難解。他們父女倆還互為對方傳記的傳主,文本與文本、主體與主體之間對話、交流,互補意味強烈?!短K西的傳記》就像引子,源源不斷地引出了馬克·吐溫對這個早逝的女兒的痛苦回憶,對過去美好時光的留戀,對家庭趣聞逸事的回顧和對自身經(jīng)歷的補充與說明。
《馬克·吐溫自傳》的意義在與《蘇西的傳記》的“對話與交流中不斷地刪減、增加、變形、改寫,從而生成新的意義、新的文本”,而新文本又對老文本“起著復(fù)讀、強調(diào)、濃縮、轉(zhuǎn)移和深化的作用”。
據(jù)《世界文化》薛玉鳳/文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