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佳琪

我有過很多次“想要為他寫點兒什么”的念頭，但在每一次坐下來的時候總會無從下筆，這種猶豫來自于太過熟悉——因為熟悉，所以在乎。因為在乎，所以小心。 說來也很愧疚，這么多年來，寫過很多東西給身邊的人——給好朋友，給陌生人，甚至是給自己，卻偏偏一直沒有寫給過他。

從記事開始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小時候全家人一起坐車出去，他的大腿就是我的專屬座位——不管路途有多遙遠，道路有多崎嶇，但是坐在他的雙腿上，我就會覺得無比安心。我喜歡他身上的煙草味，喜歡他抱著我時漫不經(jīng)心地和人交談，更喜歡在他懷里看到的，那個他給我構(gòu)筑的世界。

中學時代第一次自己寫的東西登上雜志，收到樣刊的時候他比我還激動——甚至未經(jīng)過我的同意，把那篇現(xiàn)在在我看來幼稚無比的文章驕傲地給他的同事們傳閱，他把那看作莫大的榮耀，卻讓我生了很久的氣。年少的我，后來說什么也不愿把自己寫的東西再給他看了。

因此，他被迫學會了玩博客，偷偷地在網(wǎng)上搜我的筆名，看我的文章。當年我給自己起了一個很稚嫩的名字——葉小鬧。他就這樣一點兒一點兒地慢慢摸索，小心翼翼地想要進入那個被我貼上封條的世界。終于有一次他沒忍住，在飯桌上問我：“哎？你的筆名為什么要叫葉小鬧啊？”

高中的時候我住寄宿學校，離家的距離有兩個小時的車程，每一次他都要送我到學校，我心疼他來回開車太過勞累，他心疼我一個人坐車太過孤單，但每次最終都是我妥協(xié)。至今高中同學和我閑聊起來，還是會提起他幫我鋪床曬被子的事情——那是我印象里，他最溫柔的時刻之一。

其實仔細想想，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聽話的主兒，青春期時也毫無例外地討厭大人的世界，渾身上下長滿了刺，恨不得與全世界為敵。但是很奇怪，即使在最叛逆的階段，他依然始終站在我身旁，像是忠實的盟友。他的縱容常常會被母親譴責——那會成為助長我囂張氣焰的催化劑，但在這個過程中，他永遠是靜靜地，毫無條件地縱容我，寵溺我以及包容我。

這些在當時的我看來，不以為意，真正開始明白這其中的原因，學會感恩的時候——已是在與家相隔幾千公里的大學。

上了大學以后的我，常常會因為忙碌的校園生活而忘記與他聯(lián)系，然而我卻總能定時收到他的信息——降溫，升溫，下雨，晴天……不管什么天氣，他總有需要囑咐叮嚀的事情，像個進入更年期不停嘮叨的老婦人，又像遙遠地關(guān)心著我的人工智能天氣預(yù)報。如果時間再長一點兒，他終于忍不住，就會打電話過來說：“爸爸想你了，你什么時候回來？”

其實我們很少說“想念”“愛”這樣的字眼兒——因為不被輕易說出口，所以才顯得彌足珍貴。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情，大概每個女兒都曾擁有過，小時候睡覺一定要和爸爸睡一起才覺得安全，出去玩一定要在爸爸懷里才會覺得開心，甚至在年幼時的記憶里，有很長一段時間做過一個關(guān)于“長大后一定要嫁給爸爸”的美好的夢。長大后才明白這個愿望不可能實現(xiàn)，那也沒關(guān)系啊，就找一個像爸爸一樣的人吧。

——因為喜歡你，所以我愛的人也一定要像你啊。

我不太愿意承認他正在慢慢變老的事實，盡管每一次看見他一個五十歲的人大掃除的時候爬上爬下已經(jīng)不再那么方便了。額頭深陷進去的皺紋和寫滿了時間的年輪的眼睛，都在提醒著我，他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地遠離當初那個一腳可以上三層臺階，喝一箱啤酒也不會倒下的小伙子。

他現(xiàn)在看書、玩手機已經(jīng)要戴上厚厚的老花鏡了，常年因為工作的繁忙和家庭的束縛，他很少輕輕松松地出去旅游，當初那個一腔熱血投身于事業(yè)的工作狂如今也開始整日在家期盼著假期來臨子女可以早日回家……

歲月從他的身上奪走了很多東西，也給了他很多永恒的東西。比如妻子的依賴，子女的牽掛，朋友的信任。這些東西都會隨著歲月流逝，成為了他人生中最珍貴的寶物。

親愛的爸爸，我曾無數(shù)次猜想你那些我無法參與的過去，猜測你成長過程中的每一件小事，我知道你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遠道寄去的禮物，而是女兒坐在你身旁陪你好好地吃一頓飯?？墒牵揖褪沁B這樣微小的心愿都沒辦法替你實現(xiàn)的女兒。第一次告別你們的那一天，你一定沒看到我不舍離開而悄悄背過身去哭泣。每次放假回家看到你那張望著我就幸福的臉，都讓我不知所措地難過。你那雙因歲月流逝而顯得有些蒼老的眼睛盛放了太多的不舍，雖然你每一次都沒有對我說“不要走”?？墒牵矣衷趺磿恢滥?？

不可能不知道啊。

可是，我又怎么能表現(xiàn)得我知道呢，既然你隱藏得那么好。

你云淡風輕地說“除了天上的星星我摘不下來，別的你想要的我都想給你”。那時我正靠在你的車里犯困，意識也漸漸飄遠，但不知為何，這句話記得尤為清晰。

鄭秀文有一首歌，叫作《愛你是我一生中理想》，年輕人常常用它來表達愛情，但此時此刻，我卻很想送給你。

——爸爸呀，我想成為你的驕傲。

——爸爸呀，愛你是我一生中理想。

——爸爸呀，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