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懸
八月份初,我們一群人涌上了火車去各地實習。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后我落戶到了一個小鎮(zhèn)上的一所學校。
到那里的當天,就被告知要立即參加工作。吃過晚飯,就跟著所有老師一起坐上校車去各個地方招生。
我們招生,是自帶桌椅和牌子在人流量比較大的地方停駐。那一陣子細雨連綿,很少有人來問,坐著無聊,于是觀察路人成了我最喜歡做的事。
[1]
我是在同一個地方招了兩天才注意到他的。
他看起來很老了,很瘦,皮膚黝黑,騎著摩托在公交站牌附近載客。
附近的人們很沒有耐心,面帶不悅,不時按亮手機看看時間??伤麉s是有耐心的,心里再焦急,他也只是略微皺著眉頭,不時長嘆一聲,只要有人路過他,他就會問一句去哪里。
偶爾會有幾個人走到他旁邊,說自己要到哪里,問要多少錢,然后兩個人便開始討價還價。
一般都是他妥協(xié),低下頭來,發(fā)動摩托,載著好不容易拉到的客人,一騎絕塵而去,留下一串轟鳴。
他沒有什么特別,只是這樣一個群體中可能年紀偏大的一個代表??吹剿麜r,我在想,年紀這么大還要這么辛苦啊。后來又想到,也許他只是不想閑在家里吧,不管怎么樣,他還在奮斗著,在街上來往的行人里和車輛里,發(fā)出自己的努力的光。
[2]
有一次,我們擺在了一個賣觀賞魚的大叔旁邊,大叔一直致力于把魚按大小品種分門別類放好,他在那里撈了很久的魚,我身上也被濺了許多水,出門為了防蚊蟲叮咬噴的花露水也慢慢被淡淡的魚腥所掩蓋。
終于受不了了,我轉(zhuǎn)過身去,腳邊卻忽忽然飄過來一個袋子。我拾起交給旁邊剛停下三輪車的大哥,大哥道過謝然后笑笑,又隨手塞給我兩枚脆棗,他說,那是他從另一邊過來時賣脆棗的商販給他的。
大哥賣的是玉米,這些小小嫩嫩的玉米突然就勾起了我矯情的鄉(xiāng)愁。我在出來之前,自家院里種的玉米也快熟了,但我終究沒能吃到。見我盯著他的玉米看,大哥又樂呵呵地跟我講話,問我是哪個學校的,招到幾個學生啦,今年多大啦。
我說了,他又說真好啊,他以前不好好學習,現(xiàn)在只能做這樣的活計,一整天下來也賣不出多少去。
我說,不會啊,行行出狀元嘛。
想了想,本著職業(yè)精神,我又問他,你家孩子在哪里上學啊。
他說,在湖北老家。
末了又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我,學校招不招保安。
我只能說不知道,可又覺得不忍,于是添了一句,我回去幫你問問看。
天曉得我會不會問,即使問了下次來招生我還會不會遇見他,可那一瞬間,我還是不忍心戳破他那個遠得要命的希望。
他一直在樂呵呵地講話,看起來和和氣氣,似乎生活對他還不錯的樣子,后來校車來接我們了,我跟他道過別,只講得出一句俗氣的恭喜發(fā)財。
[3]
那個女人來問的時候,我最是無力,因為我聽不大懂她講的話,只能叫她先坐著等一下,等另一個資深老教師來。
老教師回來了,兩人攀談起來,女人說了自己孩子的問題,沒有學籍沒有社保,不能在這邊上高中。
說著說著語氣開始顫抖起來,突然抱怨起命運的不公。
她說自己和丈夫兩地分開工作,又說知道丈夫外面有了第三者,像是一定要證明給我們看,還翻出手機給我們看第三者的相片。
老教師說:“沒你漂亮。”
我在心里點點頭,也覺得她更好看些。
她又說不敢離婚,怕小孩受影響。
“我小孩學習非常好的,他畫畫也很好的?!闭f罷,又打開微信給我們找她小孩畫的畫,臨摹的畢加索的作品,有一股規(guī)規(guī)矩矩的抽象感。突然有人給她發(fā)短信,備注是“混蛋”。
她跟我們說了很久的話,大吐苦水,我們不知道如何勸解,只能作無關(guān)痛癢的安慰,就這樣直到校車來接我們,她才離開,連說打擾打擾。
我說:“好可憐啊?!?/p>
老教師說:“是啊,她心里一定很苦,不然也不會跟兩個陌生人講這么多?!?/p>
我點點頭,再說不出什么了。
[4]
你看路人行色匆忙,誰不是一直奔波在路上。你眼里的他們各有各的表情,而每一個表情后面又都是不一樣的故事。
生活總是充滿了無能為力,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讓人深陷其中不能脫身,漩渦里的我們一直在掙扎,在反抗,我想,大概總會有脫離苦海的時候吧。
我常常矯情地覺得自己辛苦,可是事實上,比起大多數(shù)人來說,我還差得遠呢。
各人有各人的不易,出來了,我需要跟自己講道理:不能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