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有江
旱情一年比一年嚴重,今年起碼比去年嚴重三倍。
看看地面,你就會相信我的話了。泥土細得踩一腳,濺起的灰塵水霧似的,立馬就將鞋面糊沒了。熾熱的太陽,每年都往下墜一寸。地下水位每月都往下降一寸。我們只好每日都冒險下一次井,將井底再掘深一寸。誰都不想在這個夏天之后,成為擺進實驗室的木乃伊。
我們在木然中堅持著活下去,相信老天爺遲早會給活路。
好消息終于來了。村長臨走時透露,今晚六點后,上面水庫可能會放水下來。我問村長,要是水庫抽干了,城里人怎么辦?他們是沒辦法挖開水泥地面的。自來水廠也要水源。他們會花錢從北極運冰塊嗎?
這不關我們的事! 村長說完,翕動著兩片黑沉沉的肺葉,跨上摩托車。村長要去鎮(zhèn)上開會,參與研究各村分水的事。他揚起一陣灰霧刮過來,頭也不回地吼,二子,你去通知各家,準備好搶水的家伙。
我將村長的話嘶喊出去后,從地洞里鉆出來的人只有兩三個。
聽聲音是李大爺在罵王嬸。
你們這些老娘們真不頂事,準備這些破盆爛桶的有啥用?
那你說準備什么合適呢?是張瘸子問的。
李大爺說,準備鐵鍬、籮筐和塑料袋。我們先去挖土,然后下到河底筑壩攔水。
上游的人會不會也這么干?我忍不住問。李大爺沒辨出我的聲音,問王嬸,說話人誰家的?王嬸說,聽聲音是馬三家的二子。我又問,我們將水都攔住了,下游的人會不會來跟我們拼命?
咔嚓一聲,村頭最后一棵枯樹斷了。一個高個子走過來說,我們先在村口挖一個大坑,然后集中全村的男女老少,排成一隊,從坑邊排到河底,提水過來蓄在坑里。說話人的聲音,聽著是王嬸的丈夫。李大爺說,誰還有力氣挖坑?誰還有力氣提水?死人都抬不動了。王嬸的丈夫不服氣,說,筑攔水壩就不是力氣活了?要不先將各家大人都喊出來,一起想辦法。
我知道這時候,大部分人都躲在地洞里貪涼、沾濕氣。在漫長經(jīng)年的旱季,為了抵御炎熱干旱,我們村的人都像樹落葉子一樣,落光了毛發(fā)。四肢正在向魚鰭轉化。頭臉全變成相似的怪面——光頭、凹眼、塌鼻、小嘴。我們還因為干旱,被曬干了羞恥心,都養(yǎng)成了不穿衣服的習慣?,F(xiàn)在人與人之間,只剩高矮胖瘦和公母的區(qū)別。很難識別出誰原先是誰。多數(shù)情況下,只能靠尚未完全變化的聲音來認人。
十幾個七長八短,裹著一身皺皮的人,陸續(xù)來到打谷場上。大家都用畸變的手掌,舉在頭頂遮陽。天上沒有一絲云,只有白花花的光。地上沒有一棵樹,只有剛濺起的齊腰深的灰霧。
沸沸揚揚地爭吵了很久,誰也沒有說出切實可行的辦法。
眼望已經(jīng)日薄西山,有人提議等村長回來定。李大爺繼續(xù)固執(zhí)地撅著破敗的屁股,收拾他的塑料袋。我琢磨李大爺?shù)霓k法還是可行的,只要將攔水壩筑矮一些,讓多余的水漫過去。這樣,既能保存下大部分的水,下游又不會發(fā)覺。但我不知道我們的上游還有多少上游,下游還有多少下游。
村長回來了。他敲著破洋瓷盆,滿村亂跑,呼叫各家各戶帶點吃的,趕緊往西山高處逃。他一遍遍聲嘶力竭地喊,洪水要來了!洪水就要來了!
幾十個大小不一的人,從地洞或房子里鉆出來。大家都看瘋子一樣看著村長,顯得無動于衷。望梅止渴也得指片梅林給人看啊。光禿禿的西山上,正火紅一片,哪里有要來洪水的跡象?
直到繁星滿天,也沒來水的動靜。村里除了村長一家,誰也沒去西山。
子夜時分,一場橫空出世的洪水,以摧枯拉朽的態(tài)勢,從河床轟然駛來。這頭窮兇極惡的猛獸,晃動著身子,迅速漲破河堤,淹沒了廣袤的曠野和灰突突的房屋。每一處溝渠和地洞,幾分鐘就吸飽了水……
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洪水已下去大半。青磚灰瓦的房屋又露了出來,殘水在低洼處靜默著,只有河水在嘩嘩地流淌。
紅光泛濫的大地上,奇跡出現(xiàn)了。
經(jīng)過一夜洪水的洗禮,人們像是泡開的木耳,竟恢復了原來的模樣。羞恥和自尊也重新附體。大家開始尋找破衣爛衫遮掩身體。已經(jīng)穿起衣服的人,開始嘲笑、圍觀還沒穿衣服的人。對著他們的胴體,竊竊私語。最后,我們都陸續(xù)朝西山包圍過去。
只有村長一家,還是昨天的怪模樣。天哪!原來村長的面孔那么丑陋,肚皮那么松弛。他老婆的身材那么干癟……只有兩個在水塘邊玩耍的孩子,小皮膚白嫩嫩的,十分可愛。但上半身還是小怪獸。
此時,村長和他老婆,卻在呆呆地看著我們。原來,在我們的喉部,不覺間都長出兩片近似魚鰓的東西。我們變成水陸兩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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