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麗
庫恰王兩百年的家族歷史,荊棘密布,雜草叢生,我以脆弱的筆為利斧,一路左砍右伐,想砍伐出一條可供我邁步的小徑。有時這支筆成為我的船槳,引我渡過令人望而生畏的激浪險流。有時,歷史像一頭困獸,露出時而猙獰、時而溫順的面目。我的筆時時擱淺在黑暗深處,絕望中我只有呼求真主,求他賜我智慧,加我能量,將我引向通途。在庫恰王百年歷史中,我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只貪婪的鷹,在兩百年的時空來回穿梭盤旋,讓一切獵物盡收眼底。
當(dāng)我隨王爺賽馬、打獵,帶著使命和信心與歷史作戰(zhàn)時,斑駁的陽光照在滄桑的新疆大地,我的身體上開滿了蕁麻疹的花朵。實際上,我每天在與自己作戰(zhàn),在與蕁麻疹作戰(zhàn)。在這場慘烈的與自我的征戰(zhàn)中,我逐個附體書中人物,扮演多個角色,看維吾爾族的王用漢語跟回族女孩談戀愛,進(jìn)入王后寂寞的深宮,進(jìn)入他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魂之所系,忽喪忽喜,忽樂忽悲,心潮跟隨庫恰王族的世事變遷起伏不定。一個人要在幾代人的世界里來回穿梭,生者與死者似乎失去了界限,陰間陽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沖破,這種闖入帶給我靈魂的震撼和身心的撕裂與疲憊可想而知。
我起初為了表現(xiàn)王的恐懼,賦予了他一種皮膚瘙癢癥,隨著寫作的深入,我住進(jìn)王宮,跟王妻子的原型同宿同吃,坐王的座位,用王當(dāng)年的碗吃飯,睡在王的床上,漸漸地我變成了王,王的病竟然也變成了我的病,蕁麻疹一直伴隨著我采寫王的過程。我曾努力祈禱:“讓我進(jìn)入他們,進(jìn)入這個世襲了兩百多年的親王家族的記憶,讓我與那些逝去的王們在陰間建立一種血脈聯(lián)接?!?/p>
真主似乎聽到了我的呼求,后來我感覺我生活在他們的生活里,我深入到他們的骨血和靈魂之中。而我沒有料到的是,這種靈魂的聯(lián)接一旦建成,竟然是那么的牢固,我仿佛被我所寫的人物附體,我就是王,王就是我。他的各種病癥和焦慮的情緒,竟然也表現(xiàn)在我的身體上,超過了我的身體能夠承載的范圍,我夢里看到,王從我每日寫作的小方桌旁坐起來,而我奄奄一息,無法動彈。在北京治療時,一位有名的大夫竟然違反常理地建議我,讓我用意念消除這種蹊蹺的病癥。
我把原先的第一人稱敘述,一點一點改為第三人稱,希望自己能從王的靈魂擺脫出來,慢慢的剝離,是比起初與王的靈魂連接更加損耗心力的一件事情,我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將自己和王的關(guān)系斷舍,把王的生活還給王,把自己還原給自己,病痛才漸漸地從我身上緩解。本書創(chuàng)作的最后三個月,我是在彌漫的中藥氣息中度過的,大量的中藥湯幾乎代替了飲水。感謝這些苦不堪言的湯藥,它們用難言的苦澀,像某種身體或生命的顯影劑,又像是洗滌兩百年歷史的渾濁的泥湯,讓我從深深陷入后無力自拔的泥沼中掙脫出來,重新回到了現(xiàn)實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