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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馬部落

      2017-04-12 01:11:49□陳
      劍南文學(xué)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寨子白馬

      □陳 霽

      白馬部落

      □陳 霽

      引子

      二十幾年前,一個仲春,我第一次去白馬。

      出平武縣城,往岷山深處才走幾十公里,海拔從幾百米“噌噌”躥上二千多米。于是時光倒流,季節(jié)回返,桃紅柳綠不再,抬頭就是雪山。奪補(bǔ)河流淌在大峽谷底部,細(xì)瘦得可憐卻濤聲如雷。白馬部落的十八個寨子散布兩岸,一律土墻板屋、三層小樓,頂著魚鱗般的石板或者杉木塊,擁擠在山洼山脊。

      儼然是現(xiàn)實版的世外桃源。人數(shù)千余的部落,人人穿長袍,束彩色腰帶,圓盤氈帽上飄弋著白羽毛,仿佛從遠(yuǎn)古走來。一家來客,即使素不相識,寨里人也紛紛端來蕎根子、火燒饃之類特色美食相待。夜晚,男女老少擠在火塘邊,爭先恐后地給你唱歌。酒壇就擺在那里,好幾根箭竹吸管同時伸進(jìn)去,“嘶嘶”地吸,像自己家里一樣隨便。

      白馬民歌幾乎覆蓋了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們像是些鳥兒,平時被人關(guān)在心中,一旦喝酒,它們就會撲騰著飛出來。那天晚上,激情的歌唱接力一直持續(xù)到深夜。其中一首古歌,過去只在過年時由長輩們唱出,調(diào)子蒼涼悲愴,幾乎讓我落淚:

      平壩不屬于我們

      草原不屬于我們

      我們像小草不能直立

      像一潭死水找不到出路

      我們是大地上的過客

      活一輩子就唱一輩子

      只有歌舞才屬于我們自己

      從那一刻開始,我喜歡上了白馬人。

      平武地方文獻(xiàn)記載,在宋代,整個平武縣境還是白馬人的區(qū)域;明初,今天的縣城所在地龍安,不過是他們一個叫“安洛”的寨子;一百年前,黃羊、木皮、木座等鄉(xiāng)還是清一色的白馬人。而今,只剩下一個白馬鄉(xiāng),與九寨溝的勿角、甘肅文縣的鐵樓為鄰。他們同屬白馬藏族,分別叫奪補(bǔ)、厄補(bǔ)和達(dá)嘎。三大部落隔山而居,近得幾乎可以聽見彼此心跳。川甘兩省三縣,白馬人總?cè)丝谔柗Q兩萬,但是,還在說白馬語、民族特征保留較為完整的,還應(yīng)該縮水一半。太小的民族孤島,在太龐大太強(qiáng)勢民族的包圍中,像一枚被含在嘴里的糖球,融化的速度越來越快。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他們還是整體的文盲。沒有文字,歷史無法落地生根,轉(zhuǎn)瞬化為云煙。每一個老人的離去,都是一小塊歷史的消失。生活在時間的混沌里,率性隨意的父母,往往只知道自己孩子生在“挖洋芋的時候”,或者“下大雪那天”,他們怎能知道一個部族的來路?

      生活曾經(jīng)亙古不變,印版一樣重復(fù)。在他們的視野里,國家很淡,皇帝很遠(yuǎn)。南宋晚期,龍州(州治現(xiàn)平武縣城龍安鎮(zhèn))來了個漢族土司“王老爺”,代代相襲,一坐就是七百多年,似乎也主要是管土司在白馬人中的代理人——番官。因此,白馬人不知道什么王法,更不知道“孔孟之道”、“四書五經(jīng)”、“三綱五?!?、“男女授受不親”。他們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想愛就愛,風(fēng)一樣自由。社會秩序由番官、頭人掌控,白該(巫師,下同)全權(quán)代表了山神葉西納瑪,引領(lǐng)著白馬人的精神舞步?,F(xiàn)實與神話,活人與鬼魅,邊界非常模糊。于是,新中國建立,他們一步登天,從原始共產(chǎn)主義直接進(jìn)入到社會主義社會。

      2013年將近年底,我獲準(zhǔn)去白馬掛職體驗生活。行將出發(fā)之時,央視播出了《探秘東亞最古老的部族——白馬藏》,由此,我知道了一個關(guān)于白馬人的驚人發(fā)現(xiàn)。

      人類起源于非洲,此說已經(jīng)成為學(xué)術(shù)界的主流觀點。復(fù)旦大學(xué)人類學(xué)研究中心因為參與“全球基因地理”計劃,偶然在平武縣醫(yī)院得到了白馬人的基因樣本,由此發(fā)現(xiàn),白馬人的祖先五萬年前就走出非洲,到達(dá)亞洲大陸。他們比日本北海道的阿依魯人、印度洋上的安達(dá)曼人更加古老。因為地理的封閉,不與外族(包括漢族、藏族和羌族)通婚,他們確保了自己的古老基因未被稀釋。

      一部紀(jì)錄片,像是有人特意安排,及時為我的白馬之行打底。于是,我所聚焦的白馬部落,就有了一個超大的景深。

      梟雄已去

      白馬的精英們都說,講我們白馬人的故事,必須從大番官楊汝開始。他們——比如原平武縣委副書記尤珠、縣人大副主任其波、原藏區(qū)區(qū)長朝寶、尼嘎才里,說起楊汝,就像西藏人說松贊干布,蒙古人說成吉思汗。

      楊汝,白馬語讀為約若。關(guān)于他的文字資料,僅限于縣檔案館幾張泛黃的表格,比如《川北行署各界人士代表大會代表簡歷表》、《干部簡歷表》、《平武藏區(qū)區(qū)長任命報批表》,等等。哦,對了,還有一份他的《自傳》,當(dāng)然是他人代筆——他是文盲?!蹲詡鳌分挥腥摚吡Φ仉[惡揚善,還多少有自吹自擂之嫌。即便如此,這些資料還是提供了非常寶貴的信息,成為老輩白馬人口碑傳說的有力佐證。

      這是楊汝唯一留存的照片

      楊汝生于1908年,死于1953年。也就是說,現(xiàn)今,只有七十歲以上的人才可能對他留有記憶。對一個僅有幾十年識字歷史的民族而言,楊汝,已經(jīng)是白馬人集體記憶的極限?;蛘哒f,是他們能夠抵達(dá)的歷史的最遠(yuǎn)端。

      那時的白馬部落還有十八個寨子。

      厄里位于部落腹心,也是其中大寨之一。一百多戶人家,土墻板屋的木樓老屋,黑乎乎地布滿奪補(bǔ)河北岸的山坡。河水湍急,清澈見底,光潔的卵石在河谷里翻滾著,像是看不見頭尾的羊群,被山神的無形之鞭驅(qū)趕著跑得浩浩蕩蕩。因為大山阻隔,即使是一百多里外的縣城龍安,多數(shù)人老死也沒有去過。他們靠山吃山,刀耕火種,連房梁都不是榫頭連接而是藤蔓捆扎。幾乎沒人會說漢話,外部一切事務(wù),統(tǒng)統(tǒng)交由懂漢話的番官打理。

      白馬人的社會,實行的是土司——番官——頭人三級管理。土司是漢人,統(tǒng)治著平武所有的白馬人,自南宋開始已經(jīng)世襲了七百年。番官是寨子里的白馬人,具體管理十八個寨子,也是世襲,他是土司的代理人,白馬部落的實際統(tǒng)治者。頭人,還有大頭人和小頭人之分。大頭人管兩個以上的寨子,小頭人只管一個寨子,都不世襲,由土司、番官在白馬的能人中選拔。

      作為一個深山密林中的民族,白馬人有著濃重的英雄情結(jié),也有自己獨特的英雄觀。威猛、勇武、仗義、能歌善舞,是構(gòu)成一個白馬英雄的基本元素。只有這些人,方可成為頭人。

      楊汝阿爸格莊是頭人,雖然只管厄里一寨,那卻是一個大寨。并且,他家牛羊成群,是富裕之家。格莊希望自己的孩子勝過自己,掙下更多的家產(chǎn),當(dāng)更大的頭人。

      但是楊汝讓他失望了。從出生直到成人,他就根本沒有高大魁梧過,就是和他的同伴比,也明顯地瘦小。

      格莊寄希望于第二個孩子。他給二兒子取名塔塔?!八痹诎遵R語中是強(qiáng)大、偉岸的意思。因為,他一生下來就虎頭虎腦,看來是名副其實的塔塔。但是,塔塔帶給格莊的,是更徹底的絕望。塔塔三歲才勉強(qiáng)走路,五六歲才會說話——那是個傻乎乎的孩子。

      阿爸不看好的楊汝,卻得到阿媽博蘭早的寵愛。博蘭早出生在最南邊的寨子,靠近漢區(qū),會一些漢話。在逗孩子玩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拿一些漢語的常用詞匯教他。

      夏天,山上的杜鵑剛謝,院里的芍藥花開正艷,紹里瓦——一種類似牛蒡的植物,巨大而肥厚的葉子覆蓋了墻根。楊汝趴在二樓的轉(zhuǎn)角走廊上,看喜鵲在核桃樹上銜枝筑巢。正看得出神,突然被一陣“嘡嘡”的鑼聲驚動。鑼敲得急促、霸氣、不依不饒,明顯不是跳曹蓋舞驅(qū)鬼的鑼聲。不但鑼聲特別,還夾雜著呵斥聲和叫喊聲。他踮腳一看,發(fā)現(xiàn)鑼聲來自一支由遠(yuǎn)而近的隊伍。這是什么隊伍?。克奈迨畟€人,騎馬挎槍,還舉著旗幟和牌子。他們簇?fù)碇囊粋€中年漢人,黝黑的臉膛上布滿麻子,頭上由一把奇怪的彩色大傘撐著,威風(fēng)八面地過來。一個包頭巾穿短褂扎綁腿的漢人敲著鑼走在最前面,一邊敲,一邊用漢語厲聲吼道:帽子取了!帽子取了!

      隊伍越來越近,越來越喧囂嘈雜。他有些害怕,想躲,又舍不得眼前的熱鬧。正在糾結(jié),一只手一把將他狠狠抓住,側(cè)身一看,正是阿爸。格莊低聲吼道,還不跪下!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路邊已經(jīng)黑壓壓跪倒了一大片。不但阿爸,還有番官介瓦和大大小小的各寨頭人,趕牛羊上山的,正在地里種蕎子或者給洋芋鋤草的,他們也都脫了帽子,就地匍匐在地。

      他腿一軟,跟著跪下。

      “嘡嘡”的鑼聲追隨著楊汝直到深夜。這時,阿媽回來,他才知道今天是王老爺來了。王老爺是土司,也就是那個黑臉麻子,專門管白馬人。他一年來一次,總在溫暖的農(nóng)歷五月,或者涼爽的農(nóng)歷八月,來了就住在番官介瓦家。這時,所有的白馬人家都要上繳課稅。當(dāng)然,交的主要是實物,鴉片、皮貨、野味、臘肉、雞,以及糧食和火麻。楊汝家也要交,只是比其他人家少得多。故意不交,或者犯事的,就由介瓦領(lǐng)著格莊等幾個人,綁著拉到介瓦家院里,吊著,用牛皮鞭子或者箭竹條子打,直到告饒、王老爺滿意為止。

      白天,阿爸跟前跟后陪王老爺,阿媽也在番官家?guī)兔Ω苫睢M趵蠣斚矚g吃白馬人的蕎根子。吃蕎根子要加酸菜——由元根葉子或者油菜葉子煮熟發(fā)酵而成的腌菜。阿媽的蕎根子搟得好,一塊小木板擱在膝頭,一會兒就可以搟一大鍋。王老爺吃的酸菜,也是阿媽帶過去的。

      他悄悄問阿媽,王老爺為什么那么兇?

      阿媽一邊解下自己的花腰帶,脫下簇新的袍子,一邊說,他是土司老爺。

      他又問,我長大了可以當(dāng)土司嗎?

      阿媽眼睛瞪大了,說土司是漢人,番人最多當(dāng)?shù)椒?。不過,你啊,恐怕當(dāng)頭人都難。說著,嘆了一口氣。

      楊汝不再說什么。從此,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他經(jīng)常在外面跑,籠絡(luò)一幫孩子,當(dāng)他們的頭,不到吃飯不回家?;亓思?,就纏著阿媽,要她教他說漢話。

      王老爺一次又一次來白馬。

      這次,楊汝十四歲了。王老爺從寨子里要帶回衙門的東西堆積如山,他被派去背東西。這是他第一次有機(jī)會進(jìn)城。

      去的都是青壯年,就他最小。

      那時,通往縣城龍安的路,只是一條羊腸小道。從厄里寨出發(fā),要經(jīng)過羊洞河口、雕里崖、盤羊崖、軍家梁、羊腸山。一路上都是高山峻嶺,危崖絕壁,三四千米高的大山就有好幾座。打杵子支撐,大砍刀開路,五六十公里的直線距離,卻要走七天。千百年來,白馬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以楊汝的年齡,又是頭人之子,他本可以不參加的。但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怕吃苦,就是要多去漢區(qū),多見世面。

      到了龍安,進(jìn)土司衙門,同去的幾十個伙伴都累癱了。土司衙門一側(cè)有一個大通間,有點類似于大車店,但還遠(yuǎn)遜于大車店。這里只鋪有草席,專門讓白馬來的人過夜。很多時候,還可能給一點酒,讓和衣而眠的白馬人熬過長夜。

      這次,也許是番官介瓦能力不濟(jì),糧課收得艱難,王老爺心里不爽,酒也免了。大家啃了幾口火燒饃,咂一陣蘭花煙,雖然時間還早,還是罵罵咧咧地倒下就睡,狀如死狗。

      楊汝雖然東西背得不算多,但是畢竟是第一次走這么遠(yuǎn)的路,累得已經(jīng)散架。但是,累,并沒有完全磨滅他的好奇心。他強(qiáng)撐著,走進(jìn)衙門。雖然二進(jìn)大門緊閉,但是他還是看得傻眼了。房子之大、之寬、之高、之豪華氣派,遠(yuǎn)遠(yuǎn)超乎他的想象。

      哦,不知不覺,他已經(jīng)走到街上來了。正是掌燈時分,臨街的檐下吊著大紅燈籠,一路亮下去。寨子里就是過年,家家戶戶點燃箭竹和油松,燒起篝火,也不可能這么亮堂。

      突然,一陣奇異的香味鉆進(jìn)鼻孔。一眼望過去,窗戶里面正擺著酒席,其中還有一個人好像是王老爺。他們的菜好多啊,盤子摞著盤子,堆滿桌子。山神葉西納瑪啊,他們怎么可以這樣吃?嘖嘖,這可比我們的坨坨肉香多了。

      突然,他感覺臉上“啪”地被拍了一巴掌。他本能地一摸,熱乎乎地流了一臉,他這才知道是里面潑出的半碗油湯。

      一桌人笑翻了。一個黑大漢眼睛瞪得牛卵子大,朝他吼道,臭蠻子,給老子滾!

      這一幕,像尖刀插在楊汝心子上,久久地?fù)u晃。

      楊汝是一個真正的小伙子了。他與塔塔的差異越來越大。

      塔塔越來越傻,蓬頭垢面,有時候幾天不回家,不知道他是如何在混。兩兄弟的才智,看來是被楊汝獨占了:他雖然依然干瘦,但聰明過人,是同齡人的頭。他對放牛毫無興趣,對砍火地種青稞洋芋蕎麥之類,更是不屑。一天,格莊看不慣了,罵他和傻子塔塔一樣沒用,養(yǎng)他還不如養(yǎng)一條狗。

      十六歲的楊汝,覺得忍無可忍,一甩門就走了。博蘭早在后面攆著,尖聲叫喊,他也沒有回頭。

      從那天起,楊汝當(dāng)起了背腳子,往返于平武和南坪之間。背鹽、背米、背酒,也背皮貨和藥材。他和外人只說漢話,后來還穿起了漢裝。他的漢話已經(jīng)說得像漢人一樣順溜,背腳子們,以及老板、老爺們,漸漸都忘記了他是番人。他基本不回家?;厝?,也只是陪收藥材、山貨的漢人,當(dāng)翻譯。

      大約就是那時,約若正式變成楊汝。

      厄里寨子里的老人,只有他們還記得番官楊汝

      一天,一伙背腳子在黃土梁山頂歇氣。同伴們見楊汝進(jìn)了林子久不出來,就派了個人去看究竟。其時,楊汝在一張石板上端坐著,正對三個半人高的樹樁說話,其中一個樹樁上還扣著他的帽子。他說得滔滔不絕,語氣吃銅咬鐵,架勢像縣大老爺斷案。那人看得呆了,聽得半懂不懂。突然,楊汝將手上的一塊石頭往石板上“砰”地一砸,一聲斷喝:格莊!

      那人嚇了一跳,打杵子從手中滑落,砸到楊汝腳后跟。這時,楊汝如夢方醒,回頭一笑,說尿屙完了,該上路了。

      秋天,博蘭早帶信來說,阿爸格莊病得不行了,讓他趕快回去。

      當(dāng)他回到自家寨子,家中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阿媽被幾個女人陪著,在堂屋里掩面抽泣。塔塔依然蓬頭垢面,穿著他留下的那些破衣爛衫,在火塘邊“嘿嘿”傻笑。斯茹是他十一歲時就定的娃娃親,比他小兩歲。她現(xiàn)在差不多已是大姑娘了,不算大美人,但也還俊俏?,F(xiàn)在,她已經(jīng)像媳婦一樣在忙里忙外,樣子比博蘭早還要麻利。寨子里的幾個白該(巫師)都在,兩天兩夜的念經(jīng)已經(jīng)完畢。格莊已經(jīng)被親戚們捆扎起來。這是白馬古俗,人死后都要四肢蜷曲,捆成嬰兒在母親子宮之狀,由兒子背去墳山。楊汝沒有想到,牛皮哄哄的阿爸,一下子就縮成那么丁點兒大的一坨,他輕輕松松地就背了起來,并不比平時背的鹽米沉重。

      埋葬了格莊,楊汝更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了。博蘭早流了太多的眼淚,不久雙目失明。結(jié)了婚,斯茹全部接過了家務(wù)。每天傍晚,他家的火塘上就會坐上那只碩大的銅壺。他早就學(xué)會了烤酒,用青稞烤烈酒。銅壺里的酒就是他自己烤的,還加了特別的酒曲子,有異香。有異香的酒味在寨子里飄蕩,幽靈一樣飛翔,讓年輕人魂不守舍。男人,女人,三三兩兩地到來,擠滿屋子。大家喝酒,唱歌,很多時候還通宵達(dá)旦。

      他常常給他們講漢區(qū)的事情。漢區(qū)那引人的地方,讓番官介瓦家也黯然失色。

      番官介瓦在床上度日如年。

      厄里老寨,沿著這條路可以走到埋著楊汝的墳山

      白馬人愛酒。當(dāng)然,越有錢的白馬人喝酒越多。當(dāng)感到咂酒還不解恨時,就喝漢區(qū)來的烈酒。越喝越多,越喝越烈。酒是番官無法戰(zhàn)勝的魔鬼,越是傷害他,就越是愛它,須臾不離。肝和胃就像沒有杉板些下巴子(白馬人對漢人的稱呼,頗帶輕蔑),過著與白馬人完全不同的生活。他們的故事五花八門,新鮮刺激,聞所未聞。楊汝的三寸不爛之舌,大約是白馬人中百年不遇。他的話就像奪補(bǔ)河的流水一樣滔滔不絕,估計三天三夜也不會有一句重復(fù),聽得小伙子們對背腳子行當(dāng)也躍躍欲試,以為那是太陽底下最牛的職業(yè)。

      至此,楊汝家的火塘成為寨子里最吸遮蓋的房架,日曬雨淋,一天天腐朽,看著看著就要一敗涂地。

      介瓦病入膏肓,連禿鷹都聞到了死亡氣息,成群地在他家房頂盤旋。這時,楊汝去了他家。

      介瓦老實巴交。不是他能力過人,德高望重,而是世襲的制度把他推上了番官寶座。但是,他心慈手軟,缺少手段,番官算是白當(dāng)了。家業(yè)不過兩匹馬,十幾頭牛,三四十只羊,日子過得普普通通,連楊汝家都不如。

      現(xiàn)今的寨子里,還有老年人說介瓦老婆格讓早曾經(jīng)偷別人家的青稞,被楊汝撞上。這事,聽起來不那么靠譜,但是有誰知道呢?世間之事,無奇不有,何況比介瓦還要笨得多的格讓早?

      樹倒猢猻散的日子,提前來到了介瓦家。平日里兒子一樣跟著的兩個跟班無影無蹤。兒子瑪伊爾雖說是八九歲了,但是就像他阿爸一樣本分,笨手笨腳,只知道玩。楊汝的到來,如同救星降臨,格讓早立刻有了依傍。

      楊汝在介瓦家頻頻走動,人們并不覺得有什么異常。因為他們是親戚,格莊在世,兩家就好得如同一家人。

      介瓦終于沒有拖過冬天。在楊汝的操持之下,喪事辦得隆重,與番官的身份很匹配。白馬所有的白該都來了,念了三天三夜的經(jīng)。松潘那邊的喇嘛一直就想打進(jìn)白馬。最靠近松潘的寨子是帕西加,他們在寨旁建了個喇嘛廟,簡陋得像兩間柴屋。那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喇嘛不請自來,也被楊汝熱情接待,加入了誦經(jīng)的合唱。殺了兩頭牛,十只羊,臨近好多戶人家,院里都臨時挖灶,支起毛邊鍋,肉塊在里面翻騰不已。不但寨子里的人,白馬部落所有人家,至少有代表前來送葬,他們將敞開肚皮,盡情吃喝。介瓦家的房前屋后,也插上了老喇嘛帶來的旗幡,五顏六色,在雪風(fēng)中“啪啪”作響,像是神的掌聲,歡迎介瓦升上天堂。

      介瓦死后不久,斯茹打起了擺子,口吐白沫而死,留下個一歲多的女兒波拉,由瞎子奶奶成天抱著。楊汝還是經(jīng)常在外,甚至好些天不知所蹤,獨往獨來。

      民國二十年,王老爺隨著涼爽的秋天來到寨子。這次,他依然住在介瓦家,陪同他的主要是楊汝。楊汝,這時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大頭人。王老爺讓他管厄里和珠戈兩個番寨。這次王老爺在寨子里住得最久。要么是介瓦家,要么是楊汝家,隔天就見殺牛宰羊。頭人們輪流過來作陪。格讓早忙得昏頭昏腦,不知所措。好在好幾個頭人的女人也跟來了,幫助打理。尤其是刀切加的頭人才里波,他老婆扎姆,漂亮不說,還伶牙俐齒,八面玲瓏,家務(wù)事之麻利,比能干的斯茹還強(qiáng)十倍。她往廚房一站,還不等她動手,幾句話就讓大家各就各位,一切井井有條。

      誰都看得出來,王老爺對今年白馬路的巡視,比哪一年都滿意。

      幾個月后,年關(guān)到來。人們照舊跳曹蓋,跳圓圓舞,照舊在寨子里輪流請客過年。大年初一晚上,楊汝做東。人到齊了,菜上齊了,酒斟滿了,楊汝把敬客的酒歌也唱了,突然叫過格讓早,當(dāng)眾宣布,他和格讓早決定結(jié)婚,不久將擇吉日舉行婚禮。

      人們大驚。有人驚得把酒碗都掉在地上。二十才出頭的楊汝,和格讓早結(jié)婚?!他們都以為耳朵出了毛病。格讓早,她不是比他阿媽博蘭早還大兩歲嗎?

      讓人們更吃驚的還有呢。夏天,當(dāng)王老爺再一次來白馬的時候,宣布了新的番官人選。不是介瓦的哪個兄弟,也不是介瓦的獨子瑪伊爾,而是楊汝。

      那天晚上明月高懸,篝火熊熊,火焰燎得一人多高,照耀得王老爺臉上那些麻子都清晰可見。他穿著灰色中山裝,上衣口袋里別著兩支鋼筆,和楊汝并肩而立。他環(huán)視左右,不慌不忙地訓(xùn)話。他說,楊汝雖然不是番官之后,但是入贅到了介瓦番官家,他就是番官家的人了,就有了繼承番官的資格。并且,我知道他很能干,很聰明,大家都擁護(hù)他。所以,他就是我最信任的人。今后,他說的話,就是我說的話!

      當(dāng)然,他的話誰也不懂,全靠楊汝翻譯。

      這時的土司是王實秋。他雖然精明強(qiáng)干,但是畢竟襲位時間不長,年齡比楊汝還小,在人們眼里還是一個毛頭小伙子。楊汝沒有原原本本地翻譯他的話。白馬語,中國最小的語種之一,也許是中國最古老難懂的語言,外人很難學(xué)會,包括王實秋。所以,楊汝以翻譯土司講話名義,說給大家聽的,卻是自己想要講的。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那一刻,白馬人才看懂了楊汝。

      楊汝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是不可能被人真正看懂的。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思,誰也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干什么。

      當(dāng)上了番官,創(chuàng)造了一個神話,他并不想就此止步。他漢話說得比漢人還漢人,卻認(rèn)不得一枚漢字,不知道松贊干布,更不知道前秦王朝的英雄圣主氐人苻堅。但是,他知道白馬人的過去比現(xiàn)在強(qiáng)大十倍百倍。介瓦,以及他前任的前任們,都是些鼠目寸光的無能之輩。只有他才足智多謀,雄才大略,有振興白馬的萬丈雄心。一當(dāng)上番官,他就夢想著要以白馬部落為基礎(chǔ),集聚實力,逐步恢復(fù)白馬的版圖。

      介瓦生前不懂楊汝,更不懂楊汝的還有才里波。

      楊汝去才里波家時,只有楊汝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當(dāng)上番官前,楊汝就看中了才里波老婆扎姆。那天在介瓦家,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扎姆的美貌、聰明和干練,太超常,太十全十美,太鶴立雞群。拿她與其他白馬女人比,等于是拿龐然大物的盤羊和普通的山羊比。于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在腦中縈繞:只有扎姆,才能與他番官的地位和宏偉的理想相匹配。當(dāng)他從扎姆身邊走過,四目相對,電光石火,讓他心里一顫。那一刻,扎姆也用帶了鉤的眼神,勾走了他的魂。

      楊汝還是騎著他的雪花馬。十幾個帶槍佩刀的小伙子跟著,踢踢踏踏,一路小跑,小半天就到了刀切加。

      聽到密集的馬蹄響,才里波聞聲而出,門外相迎。

      楊汝在馬上淡淡地說,才里波,你去割一筐草來。

      才里波以為他要喂馬,急忙叫了扎姆,一起去河邊割草。楊汝也不下馬,不露聲色。眾人也騎著馬,跟著他原地打轉(zhuǎn),以為番官是等著喂馬。

      才里波回來,與扎姆一人背了冒尖一背篼青草。

      才里波近前,楊汝突然一聲大喝:才里波,你個畜生,你趕快把這些草給我吃了!

      才里波挨了當(dāng)頭一悶棒,懵了。小心地問,您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點兒也聽不懂。

      楊汝眼睛瞪大了,說扎姆是你什么人?

      才里波不假思索,說是老婆。

      她以前是誰的老婆?

      其瓦。

      其瓦你該喊什么?

      叔叔。

      那么,叔叔的老婆你該喊什么?

      楊汝步步緊逼,才里波方寸大亂,迅速崩潰。

      扎姆的前夫其瓦,兩年前打獵墜崖而死,他父親和才里波爺爺是親兄弟。所以,才里波的確應(yīng)該叫他叔叔。

      楊汝說,和叔叔共一個老婆,只有畜生才干得出來。你如果繼續(xù)要扎姆做你的老婆,那么你就是吃草的東西,必須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把這些草吃了。要做人,就必須馬上送扎姆回娘家。做畜生還是做人,你看著辦!說完,楊汝掉轉(zhuǎn)馬頭,帶著隨從絕塵而去。

      才里波無奈,當(dāng)天下午就讓扎姆走了。

      丟了老婆,名譽(yù)掃地,才里波羞于出門。楊汝趁機(jī)換了自己心腹做刀切加頭人。

      數(shù)日之后的一個早上,楊汝對格讓早說,今天家里有貴客要來。說著,跨上他的雪花馬,出門前還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格讓早一向?qū)钊暄月犛嫃摹R娝裉鞂砜腿绱嗽谝?,就屁顛屁顛忙了起來。她雖不怎么能干,但蒸饃是會的,燉肉是會的,掃地也是會的。

      格讓早難得如此勤快。過路的一個青年女子嘎姆,見她掃地,就問,這么早就忙著掃地???有客來?

      她說是啊,貴客呢。

      嘎姆遲疑了一下說,你知道客人是誰不?

      她茫然,搖搖頭。

      白馬大番官約汝(楊汝)的孫子齊汝塔

      嘎姆不笑了,正色道,除了扎姆還有誰?人家是番官的新老婆,馬上就要進(jìn)門了,你還給她掃地!

      嘎姆和她是親戚,老公也是楊汝跟班,她說的不可能有假。

      格讓早拄著掃把,愣在那里。許久,才哇的一聲,號啕大哭。一個人哭了一陣,想了一陣,腦殼里還是一團(tuán)亂麻。沒有人可以幫助她。她只有扔了掃把,喊回瑪伊爾,一路哭哭啼啼,往娘家的寨子走。

      天氣一天比一天溫暖。楊汝坐在二樓轉(zhuǎn)角走廊上曬太陽,屁股下墊的熊皮已顯多余。

      這是他剛剛落成的新家,彌漫著新鮮木質(zhì)的芳香氣息。房子一如普通白馬民居,也是三層。一樓是牛欄馬廄,二樓是客廳臥房,三樓堆放雜物,但是,面積要比普通人家的房子大好幾倍,大得在白馬前所未有。九根大柱,都是極粗實的楠木,有立地擎天的氣勢。白馬人即使有錢,從來也沒有誰請過傭人,包括歷任番官。楊汝家也是這樣。偌大一個家,除了有事才找些人來幫忙,平時,身邊三五個跟班,扎姆并不讓他們過多介入家務(wù),她一個人,也照樣玩得風(fēng)車斗轉(zhuǎn)。

      波拉已經(jīng)三歲,抱著一只雪白的羊羔在地上打滾,滿臉污跡。但是,她依然可愛,瞎子都看得出她是一個美人坯子。不過,再漂亮的女兒還是女兒,她并不能抵消楊汝內(nèi)心的失落。

      扎姆跟其瓦,跟才里波,都沒有生下一男半女。跟他這么久了,肚皮依然沒有動靜,像是一匹騸過的母馬。但是,他還是覺得娶扎姆沒錯。她年輕、漂亮不用說了,那個老女人格讓早,等于是一個鋪墊,像是專門來襯托扎姆的年輕和漂亮。然而扎姆更大的價值,還在于當(dāng)家理財,支應(yīng)待客,有什么大事,還可以一起商量,幫他出謀劃策。

      楊汝上臺之時,介瓦已經(jīng)讓番官威信掃地。小小的白馬部落一團(tuán)散沙。除了介瓦,另外還有兩個番官,各占一塊地盤。不過,他們也是介瓦一樣的老實疙瘩,楊汝沒有費多少工夫就將他們兼并。

      鴉片早就席卷了白馬地區(qū)。平武全縣到處都適宜鴉片生長,白馬尤其得天獨厚。罌粟植株強(qiáng)壯,可達(dá)半人高,并且,葉片寬大肥厚,生菜一樣鮮嫩,生長期又主要在夏天,所以對光熱、雨水要求很高。而白馬,可耕地都在河谷、緩坡,主要是肥沃的腐殖土,日照充足,紫外線極強(qiáng)。白馬降水也充沛,年均降水一千四百毫米左右,又主要集中在夏秋,與鴉片需要同步。白馬還山高谷深、森林茂密,又是川甘交界,幾縣錯雜,政府鞭長莫及,是幾不管的地方。所以,這里是最可靠的鴉片種植基地,一個小小的鴉片王國?,F(xiàn)在,已經(jīng)是家家戶戶種鴉片,吃鴉片的白馬男女也十之七八。來了貴客,煙槍比酒杯還要重要。楊汝追趕著縣城里漢人的時髦,引領(lǐng)著白馬潮流,那樣寬的交際,豈能不吃煙?平時,他躺在熊皮褥子上吞云吐霧,把自己整舒服了,就遞煙槍給扎姆。這是他們夫妻恩愛的日常一幕。

      鴉片在慢慢吞噬白馬人的健康,但是鴉片也給了白馬人財富。只要不吃鴉片,種煙就遠(yuǎn)比放牧、打獵和砍火地種青稞、蕎子來錢。幾千漢人涌入白馬,幾十個煙場散布深山密林。到處都可以看見煙棚子,割煙桃子的漢人花兒匠在山坡上埋頭苦干,揮汗如雨。

      水漲船高。楊汝發(fā)現(xiàn),在煙區(qū)當(dāng)番官,其實更容易賺錢。鴉片抽頭、斷公道吃罰款、將沒有繼承人的絕業(yè)歸己、在王老爺款稅中的克扣,這些都是番官的職務(wù)收入。煙土是黑色黃金,硬通貨,許多財務(wù)往來都以煙土結(jié)算。有了這些錢,或者說煙土,還可以放高利貸。財富在快速積累。進(jìn)的路子,出的方向,盡在扎姆的盤算之中。

      楊汝決定修通寨子與寨子間的橋梁道路。他帶頭出錢,親自和大家上路干活。工程剛剛完工,就有消息說,一股土匪要從文縣那邊過來,搶煙場,搶白馬的番官和大頭人。因為路通了,聯(lián)絡(luò)方便,可以迅速集中隊伍。他和文縣鐵樓各寨都有緊密聯(lián)系,于是事先說好,鐵樓的人從那邊把土匪攆過來,他們在羊洞河峽谷堵截。結(jié)果,事如所料,土匪沒到消息先到了,兩頭夾擊,土匪不得不束手就擒。俘虜太多,只能用細(xì)麻繩反手綁緊他們兩個大拇指,幾個一串,拉著走。即使這樣,也用了好多斤火麻繩子,槍也繳了不少。這時的白馬,火繩槍正在淘汰,有扳機(jī)的火槍他們叫啄啄槍,普及程度已經(jīng)很高。白馬部落幾百戶人家,可以輕易聚集兩三百支火槍。王老爺給了他幾支中正式步槍,他用鴉片又換了些,長短都有了。從土匪那里的繳獲,進(jìn)一步增強(qiáng)了白馬的實力,楊汝威信大增。

      我們再用鴉片換些快槍回來,最好還有機(jī)關(guān)槍。在他家里,他端著酒碗對頭人們說。

      多年以后,楊汝吞下了他氈帽里藏的全部鴉片,最后一次仰望藍(lán)天的時候,填滿心胸的是生不逢時的憤懣不平。

      1935年那個夏天,是白馬部落的一個轉(zhuǎn)折點。開始是盛傳“霉老二”(四川軍閥對紅軍的蔑稱)要來。一會兒說是文縣,一會兒說是青川,一會兒說是北川,消息跑得比老牛還慢,并且自相矛盾。

      后來,準(zhǔn)確的消息說,紅軍擦著白馬,經(jīng)鐵龍堡朝水晶方向走了,最終去了松潘那邊的大草原。大家懸著的心終于放下。就在這時,一支穿黃色軍裝的部隊突然出現(xiàn)在白馬。各個寨子的人早就是驚弓之鳥,這時見了大隊的正規(guī)軍,慌不擇路,立刻遁入山林。

      這支部隊屬于國民黨中央軍。具體地說,是胡宗南屬下第一師的特務(wù)隊。他們找到躲紅軍去了文縣的平武著名土匪頭子吳凱臣,讓他作向?qū)?,由隊長湯羽率領(lǐng),翻山過來。在白馬,他們開槍把人嚇跑,然后開始對空蕩蕩的寨子進(jìn)行掃蕩。糧食、肉,凡是能夠吃的,統(tǒng)統(tǒng)搶走。他們自己也要大吃大喝。幾個大寨子都通宵篝火熊熊,烤羊和燉臘肉的味道經(jīng)久不息地飄蕩。當(dāng)然,他們不僅僅是為吃喝而來,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wù),就是為水晶和松潘那邊的大部隊籌措軍糧和食物。白馬是貧瘠苦寒的深山,自己生存都十分艱難,哪里經(jīng)得起額外的搜刮?深山老林,語言無法溝通,沖突在所難免。

      楊汝組織了一次抵抗,互有死傷。但是,散漫的白馬人豈是訓(xùn)練有素、裝備精良的正規(guī)中央軍的對手?他們以為打仗就是圍老熊,上的時候一窩蜂,一有死傷就四散奔逃。血腥,只能進(jìn)一步激發(fā)職業(yè)軍人的獸性,讓他們大開殺戒。

      厄里的次雅,也就是現(xiàn)在厄里村支部書記格汝的爺爺,那天早晨在密林里突然想起正在分巢的蜜蜂,放心不下,決定冒險去看看。在去蜂場的路上,正好撞上搜山的中央軍。他撒腿就跑,結(jié)果沒有跑得過子彈。他倒地時并沒有死,嘹亮的慘叫聲響徹山谷,躲在密林里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幾個大兵趕上去,對著地上掙扎打滾的次雅亂踢一陣,然后,“咔嚓”一馬刀就劈下了他的腦袋。類似次雅這樣的事情,在白馬,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

      托洛加的蒙自和妹妹奧姆,見中央軍來了,東躲西藏。蒙自腿快,迅速鉆進(jìn)林子,上了樹。奧姆避之不及,被趕來的一個軍官抓住。軍官見奧姆漂亮,把她拉到旁邊樹下,掀開裙子就撲了上去。哪知蒙自就在這棵樹上,他一躍而下如神兵天降,突然將軍官壓倒,順手在地上抓起一個石頭就砸爛了他的腦袋。

      軍官之死引來瘋狂的報復(fù)。首先從托洛加開始,接下來是雅日塊、珠戈、稿斯瑙,直到瑟納怒、刀切加,所有的寨子,要么全部化為灰燼,要么大半燒掉,還有好些人被抓住。男人被強(qiáng)迫背運糧食物資去水晶或者松潘,年輕女人都成為性奴。湯羽本是一個淫棍,在白馬,他終于找到了做皇帝一樣的感覺,隨時有幾個婦女關(guān)押在作為臨時后宮的柴屋,被勤務(wù)兵嚴(yán)加看管,由他任意挑選,隨時“臨幸”。

      楊汝走投無路,只得帶著兩個頭人去了土司衙門,長跪不起,控訴湯羽的暴行,聲淚俱下。王老爺怒不可遏,邀約了縣里的省議員和參議長等頭面人物,帶上楊汝,找到還在龍安的國民黨第一師書記長許良玉。聽了控訴,這個書記長也感到湯羽做得實在過分,立即下令讓湯羽撤走。

      湯羽不是省油的燈。他對白馬人的告狀耿耿于懷,離開白馬時,設(shè)法抓捕了四個頭人,連同他那些性奴,一起押往甘肅。剛剛走到帕西加寨子外,他就將章納加頭人延珠才里一槍斃了。眾人驚恐,男男女女一起哭鬧起來。瑟如瑙的頭人澤子休在眾人中最年輕,武功出眾,可以在百步之外擊中頭頂?shù)碾u蛋。這時,他在雙手被捆的情況下一躍跳過柵欄,瞬間鉆進(jìn)密不透風(fēng)的火麻地。湯羽慌忙帶人追趕,其余頭人趁機(jī)逃之夭夭。

      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回到寨子。但是很多人回不來了。一些人像次雅一樣死于中央軍之手,一些人死在當(dāng)差背糧的路上。更多的人因為風(fēng)餐露宿,驚恐不安,染上瘟疫,開始是一個一個地死,然后是一家一家地死?;钪娜耍糠秩チ四掀汉臀目h,年輕女子嫁在當(dāng)?shù)?,小伙子幫工放羊,也有的賣身為奴。經(jīng)此一劫,七百來戶人家的白馬部落,只剩下二百多戶。

      楊汝坐在火塘邊,大火熊熊也覺冷得打顫。屋里一片狼藉,連他屁股下的熊皮都被刺刀劃過。

      白馬民族太弱太小,白馬部落經(jīng)過這場災(zāi)難,元氣大傷。楊汝深深嘆息,拖過煙槍,湊近煙燈,猛吸一口,又是一聲嘆息。

      世界越來越光怪陸離,讓人目不暇接。平武各地,鴉片更加瘋狂。鴉片就像毛坑吸引蒼蠅一樣,引來八方強(qiáng)人。白馬周邊,到處是卡子,軍警神出鬼沒。土匪如麻,殺人如同殺雞。官匪一家,人鬼不分??h長走馬燈似的換,一個比一個貪婪,一個比一個兇惡,連王老爺都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楊汝再沒有了雄心壯志,成天倒在火塘邊,讓扎姆陪他吞云吐霧。

      楊汝沒有想到,他還會有輝煌的好日子。

      1949年底,解放軍還在遠(yuǎn)處,平武的地方實力人物宋北海,就在共產(chǎn)黨人張秀熟的策動下宣布起義。從書上剪下的毛澤東像,學(xué)校老師剪貼的五星紅旗,第一次公開出現(xiàn)在龍安。

      前年,王實秋在白馬回城路上淋雨,一病不起,剛剛步入中年就將土司位子丟給了王蜀屏。這個王老爺也是一個識時務(wù)的人,跟著宋北海一道起義。于是,楊汝也跟著王老爺起義。楊汝的起義的確是真心的。因為那個湯羽,因為民國二十四年的滅族之恨。

      楊汝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居然能夠登上平武的政治舞臺?!敖夥艆^(qū)的天是明朗的天”,歌聲在小城的各個角落回蕩。楊汝是聽得懂的,很多時候他都有唱歌的沖動。龍安城里,甚至在松潘、南坪的街頭,還可以看見他與王老爺聯(lián)名寫的文告:

      土官閣下及藏胞兄弟姐妹們:

      我已得到文縣解放軍的信和今天解放軍的來城,共產(chǎn)黨已與(民國)二十四年不同了,尤其是對我們藏胞,說依然還是照我們的舊習(xí)土司番官制,信奉我們自己的教,不拉夫出款,新來的解放軍都很和藹,連我們平武的衙門都沒有駐扎,我們在這里已經(jīng)守了二十幾天城了,現(xiàn)準(zhǔn)備去打胡宗南的敗匪,繳得的槍支,就說交給我們,所以我們很喜歡,等到我們槍得到后,我們就回白馬部落了,希望你們不要害怕,出來大家?guī)兔?,說這下共產(chǎn)黨最為關(guān)顧我們,以這幾天看來,是確實的,特此布達(dá)。

      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龍安城里,解放軍只駐扎了一支很小的部隊。這時,楊汝才第一次看清楚所謂的“霉老二”。那個古縣長就是解放軍派來的,他好幾次坐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他特別仔細(xì)看了他的面孔,不是青面獠牙,相反還相貌堂堂,長得很帥。最后,他得出結(jié)論,解放軍和共產(chǎn)黨,其實都是很好打交道的普通人,顯然不會吃人的心子。

      新政權(quán)的各項工作,都在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下緊鑼密鼓地展開。不久,上面通知他到南充開會。他又驚又喜。喜的是上面對他很重視,驚的是要他離開白馬,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兵荒馬亂才過去,共產(chǎn)黨他還捉摸不透,誰知道會不會有去無回?所以,左想右想,他稱病,讓他的貼身跟班玄根和大頭人澤子休代表他去。

      但是,上面很執(zhí)著。這一次,是川北行署主任胡耀邦親自帶信給他。

      澤子休在他家火塘邊,和他并排躺在熊皮上燒煙。

      鴉片煙癮大,還沒有戒掉,也可以帶上嘛。這可是跟省長一樣大的官胡耀邦說的哦。澤子休離開煙槍,湊近楊汝的耳朵說。

      南充,他還是硬著頭皮去了。自然,鴉片是一定要帶的,既然大領(lǐng)導(dǎo)都特別開了口子。這次,是川北行署各界人士代表大會,幾百人黑壓壓地坐滿了大禮堂。此行大大超出他的預(yù)料:胡耀邦親自到他所在的小組來,聽他發(fā)言。會餐的時候,還專門請他講話。怕人們聽不清楚,就讓他站到椅子上講。楊汝于是就站上去,大聲地說,從今以后,我不再是騎在人民頭上的楊汝,現(xiàn)在我是為人民服務(wù)的楊汝!

      顯然,胡耀邦對他的講話非常滿意。他那么大的官,還親自提著酒瓶過來給他敬酒。

      雪后的厄里寨雖然寂靜無聲,依然讓人感到有許多故事

      更沒有想到的是,他很快就見到了毛主席。1951年10月,他參加少數(shù)民族參觀團(tuán)到北京,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大領(lǐng)導(dǎo)親自接見他們。

      他這是第一次進(jìn)大城市,第一次真正走進(jìn)文明世界。

      毛主席,他不就是當(dāng)今“皇上”嗎?因此,他是以想象中朝貢的姿態(tài)去的。輪到他和毛主席握手時,他右手伸過去將毛主席溫軟的大手握住,左手急忙伸進(jìn)懷里掏東西。就在此時,毛主席背后閃出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迅雷不及掩耳,鐵鉗一樣將他那只有掏槍嫌疑的左手抓住。

      楊汝莫名其妙,將那只被抓住的手慢慢攤開,手心里,現(xiàn)出小雞蛋大小的一對超大麝香。

      從北京回來,楊汝感覺心里亮堂,天天都被北京的太陽照耀。他很少回到寨子,他已經(jīng)是平武藏族自治區(qū)的區(qū)長,有了自己的“衙門”,不,是辦公室。那是一個很氣派很舒適的地方,原來是宋北海的公館。里面有的是雕梁畫棟,亭臺樓閣,奇花異卉。比起他在白馬寨子里的格局,簡直是天上地下?;盍丝焖氖鍤q,這是他最舒心的時光。

      四十五歲,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起了厄里和稿斯瑙兩個寨子的百年之爭。白馬人都知道,番官本來屬于老實的稿斯瑙人,有朝廷頒發(fā)的頂子為憑。但介瓦的先祖偶然得到頂子,就去搶番官位子。官司打到龍安府,面對擁有頂子同時又巧舌如簧的厄里人,府官無計可施,就讓厄里人發(fā)了毒誓:如果屬于攫取他人,當(dāng)了番官也活不過四十五歲。當(dāng)然,已經(jīng)實現(xiàn)從封建番官到新政權(quán)官員華麗轉(zhuǎn)身的楊汝,并不信這個邪。他像趕一只蒼蠅一樣趕走了這個不祥的故事。

      從南充回來,他就不敢公開燒鴉片了。他只在家里燒。公務(wù)時,他將一兩煙土藏在氈帽里,假借上茅房,摳那么一點點,姑且過癮。但是,自從見到了毛主席,他覺得當(dāng)今“皇上”都對他那么和氣,就自覺氣粗起來?;貋砗?,雖說是不敢公開燒煙,但是感覺膽子大了許多,心腹們過來,他也破例讓他們吃一口,姑且過一把癮。寨子里的窮人蠢蠢欲動,特別是才定珠幾個人最讓他生氣。他專門回了一趟寨子,將才定珠叫到跟前跪下,不說他們搜集自己材料,而是敲山震虎,讓他坦白斗爭土司王老爺?shù)倪^程和細(xì)節(jié)。哦對了,還罰了他兩只羊,兩壇酒。

      但是,誰知道,他的死期說來就來。

      奪命的,是鴉片,更是他的性格。

      新政權(quán)鞏固,禁煙立即提上日程。1952年夏天開始,打擊制、販、運、窩、種鴉片的大犯要犯的運動,如泰山壓頂,風(fēng)卷落葉。風(fēng)聲越來越緊。但是,楊汝貴為番官、現(xiàn)在的平武藏區(qū)人民政府區(qū)長,門一關(guān),外面的一切,還不是隔靴搔癢?

      次年秋天,晴天霹靂從白馬傳來,他私藏?zé)熗帘蝗烁姘l(fā),從他家里查抄出煙土幾簍筐,還有槍支。有個小嘍啰叫大麻子,住在稿斯瑙,滿以為藏在他家地窖的那些煙土神不知鬼不覺,哪知也被悉數(shù)起走。

      那天,他正在開會,還是在宋北海公館。

      他一聽到消息就知道問題很嚴(yán)重。除了藏?zé)?,藏槍支,還牽涉命案,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問題。特別讓他膽戰(zhàn)心驚的是,漢區(qū)的土地改革如火如荼,許多昔日的強(qiáng)人都掉了腦袋,包括不可一世的吳凱臣——當(dāng)年給中央軍帶路的袍哥大爺、土匪頭子吳大麻子。說起吳大麻子他就驚出一身冷汗:這個殺人魔王,去年參加“六·二六”暴動,失敗逃亡,還在他厄里的家中躲過一陣,還是他派人將他送去了松潘。

      再就是,平武和平解放的第一功臣宋北海,已經(jīng)當(dāng)了人民政府的副縣長。在“六·二六”暴亂時,曾經(jīng)隨他起義的一些舊部也拖槍上山,還是他上山去把他們重新招安的,這次卻莫名其妙的自己上了吊。

      他還設(shè)想,部落里那些與他有深仇大恨的,最終也會像水晶那邊的窮鬼搞整吳大麻子那樣搞整他楊汝。吳大麻子被抓捕后,是用鐵絲綁在滑竿上抬回平武的。他就想,他會不會也用鐵絲綁在滑竿上抬著進(jìn)法場?

      坐立不安,一夕數(shù)驚?,F(xiàn)實問題、歷史問題,被他多疑的性格一一放大,直到山一樣將他壓垮。

      他最后一次上茅房,最后一次在氈帽里取鴉片。不過,這一次不是用指甲摳,而是將那一坨一口吞下。

      他頭昏目眩。房子在搖晃,頭上的太陽在搖晃,他寢室的門在更加劇烈地?fù)u晃。

      山神葉西納瑪啊!他大叫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倒在了床上。

      (本文節(jié)選自陳霽新著 《白馬部落》,圖片由作家除霽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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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龔小臏

      責(zé)任編輯

      王德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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